周厉行从桌子边抽出一副一次性手套戴在手上,他走到这巨幅唐卡的面前,仔细摸了摸被磨损的那处莲花台,随后他取下手套说:“问题不大,帮忙取套工具过来吧。”
“成,你等我啊。”童湘一听喜上眉梢,赶紧下楼去给周厉行取工具箱,生怕这人一会儿反悔撂挑子不干了。
童湘出去后,这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路池雨凑到周厉行的身边小声问道:“行哥,你觉得这幅唐卡手艺怎么样?”
周厉行摸着下巴看了看,接着他语气平淡道:“放七十年前,水平相当不错,但是要拿到现在的话就有点不够看了。”
“你还挺诚实。”路池雨笑了,“这看着是观音图吧。”
“这是静息观音图,传说中有静息诸罪的功德。”周厉行拉着他的胳膊往前走了走,让他能够看得更清楚一些,“你看这幅唐卡,构图很丰满,人物也繁多复杂,左上角这个是药师佛,左下方这个是六臂勇保护法,右面那个是释迦摩尼佛,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幅唐卡的底色仍旧鲜艳,估计铺色也是选用上好的矿料,这说明这幅唐卡的作者在当时应该是一个技艺很不错的老师傅。”
路池雨边听边注意看了看,发现还真如周厉行所说那样,整幅唐卡底色的深蓝即使已经过了七十多年仍旧没有掉色或者脱落的现象。
“那它的缺点在哪儿?”路池雨继续问道。
周厉行很单刀直入地说:“线条不够灵动,细节上太粗糙了,一幅好的唐卡要求局部的色彩点缀很精细,不止要有层次感,还要有立体感。”
路池雨听着周厉行把这幅图面面俱到地分析了一通之后,他顿时生出一种很微妙的情绪。
在此之前,他尽管早已经知道周厉行是个特别优秀的唐卡画师,可是却一直没有什么实感,直到今天,在这片专业的领域,他看着周厉行侃侃而谈,说着那些离他很遥远的艺术词汇,他这才意识到,周厉行远比他能想象到的更优秀。
一个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是会发光的。路池雨想,周厉行的光芒就应该留在这片民族艺术的土地上才对。
“周老师,工具箱拿来了。”说话间,童湘气喘吁吁拎着个大箱子跑了进来。
她把箱子放在旁边桌子上:“还有什么需要的?”
“没了。”周厉行冲她礼貌笑笑,“辛苦你了。”
“周老师你快别这么说。”童湘连连摇头,“你辛苦才对,就我们所给那么点的津贴,你这刚帮着修完北拱的壁画,大早上又被叫来帮我们补唐卡,都不知道怎么谢你好了。”
“没事儿。”周厉行再次拿起一次性手套,他看向身旁的路池雨说,“池雨,你让小童带你去所里的收藏馆看看吧,结束了我去找你。”
路池雨看着他,最后点了点头。
他猜出了周厉行的用意,他应该是画图的时候不喜欢身边有人。
路池雨顺理成章跟着童湘下了楼,从后门出去后,他们又去到了一个窄窄的铁门门口处。
路池雨这才知道,原来文研所的收藏馆是在楼后一个单独的小房子。
“里面的灯是感应的,刚进去可能会有点黑,别怕啊。”童湘边拿钥匙开门边嘱咐他。
路池雨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刚进去的瞬间的确是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清楚,等着走了一段路之后,旁边玻璃展柜的感应灯逐渐亮了起来。
路池雨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一个另外的空间中,在这里到处都是一片漆黑,只有感应灯下的玻璃展柜是亮的,衬得其中的文物更加复古庄严。
路池雨顺着展柜亮起的方向一路看过去,他看到了出自宗日遗址的纹彩陶盆,明朝永乐年间的金铜观音相,还有结构精致的木雕坛城,翠绿透明的三璜连璧玉。
整个收藏馆完整转了一圈下来,路池雨看得眼花缭乱,却又觉得这里每一件文物都带着超越时间的煊赫恢宏,让人仿佛突破了生命的局限,从而触碰到历史的轨迹。
路池雨最后站定在一幅五米长的唐卡画卷前轻声说:“这里应该对外开放的,开放后,它会带给更多人震撼,让大家都了解到这片土地的伟大。”
童湘站在他身边笑了,她说:“这些文物现在住在这里也只是暂时的,等到博物馆的新区建好,这里的很多宝贝就要被送到博物馆去了。”
“那很好。”路池雨看向童湘,“估计等我下次有机会再来西宁玩,那时候博物馆就已经建成了。”
“你是哪儿的人?”童湘随口闲聊问他。
“京州。”
“我老家也是京州的!”童湘眼睛一亮,立刻有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感觉。
“这么巧。”路池雨也感叹道,“那你在这儿工作,岂不是离家很远,家里人很担心你吧?”
童湘低下了头,她叹了口气说:“是啊,我爸妈总是惦记着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也挺不孝顺的,让父母一把年纪了还得为我操心。”
“但是你做的工作是很有意义的工作,你父母会为你骄傲的。”路池雨安慰她说道。
童湘在这里好不容易遇到了老乡,再加上路池雨人长得阳光又亲切,她就忍不住多说一些:“你知道吗,我研究生毕业就考到青海的文研所工作了,在这儿一待就是好几年,眼瞅着就要三十了。”
“在西北工作挺辛苦的吧。”路池雨说道。
童湘想了想,她轻声说:“要说辛苦那是肯定的,这边地理位置偏远,很多人都不想来,也有一些人待了几年就调走了,所有能坚持到现在的人,都是心里憋着一股劲的。”
路池雨安静地听着她继续说话。
“我们所里其实大多数都是女孩子,可是干起活来的时候,谁会管你是男是女,连着好几个月下地,毒日头底下挖沙子,停水停电,上厕所找不到地方,这些都是常有的事。”
路池雨听她说着这些,他却莫名想起了自己在消防队里的训练日常,可不就是任务来的时候谁会管你身体如何,该套上防火服往里冲的时候,大家都是义不容辞。
“你刚才见到的薛白杨,她是我们所里年纪最小的姑娘,因为来这儿工作,家里人不同意和她吵架,男朋友也和她分手了,可她还是坚持留了下来。”
路池雨回想起了刚才电脑前那个冷漠姑娘的清瘦侧脸,心情也异常复杂了起来。
他想,自己刚才跟她说话态度应该再好一些的。
“你后悔过吗?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来这里,你可能会有一个更舒服的人生。”路池雨下意识问道。
童湘安静了一会儿,最后她眼神坚定看向他说:“我不后悔。”
似乎是为了使路池雨更加懂得她的想法,她耐心地解释说:“我不后悔留在这里,我相信所里的每个人都不会后悔,你知道吗,周老师之前说过一句话,他说,这片土地需要有人来为它记录下民族的灵魂。”
“文化是和历史共同成长的,它需要有人去坚持把它记录下来,我不会后悔。”
听了童湘这一番话,路池雨沉默了许久。
他脑子里很乱,先是那一堆承载着历史、穿越了古今的文物,之后又是童湘告诉他的那些平凡而伟大的经历,最后又变成周厉行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这片土地需要有人来为它记录下民族的灵魂。
路池雨光听着甚至都能想象到周厉行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是什么样子的。
定然是坚毅中又带着一股拯救普罗大众的慈悲。
路池雨又没来由想到自己的工作上,他想,职业本身就是大道同源的,这样的坚守也是他这些年执着在消防一线不肯离开的原因。
这世界需要艺术,需要厚重的历史,需要崭新的思想,也更需要有一群人去守护平凡的生活。
而消防就是这样一项平凡又枯燥的工作,这些年里,路池雨可以说是命悬一线的危险经历过,又苦又累的日常出勤也成为家常便饭。
消防原本就不是一个待遇优厚的好差事,他身边不少人都劝他转业,或者去考个办公室的文职工作,可是路池雨始终就坚持着自己心里那点固执信仰,一路莽莽撞撞冲到了今天。
此时此刻,他突然无比确定,他还是舍不得离开消防岗位的,更舍不得就以这样一个灰头土脸的原因离开。
救火救人这是刻在他命里的硬骨头,人把骨头抽去了,那还能叫个人吗。
路池雨从收藏馆出来后,刚好看到周厉行靠在墙边抽烟等他。
也许是因为熬了个夜没休息好,也许是因为大清早就被抓来做苦劳力,周厉行现在看起来满身疲惫,眼睛里也布满了红血丝,看着多多少少有些瘆人。
路池雨这心随之就揪起来了,他恨不得现在就开车拉上周厉行回去让他好好睡一觉。
还没等路池雨走过去,旁边的童湘率先风风火火地冲到了周厉行的对面,她放低声线喊道:“周老师!这个位置禁烟!你快把烟掐了,等会在监控里被领导看见我又要挨骂了!”
周厉行听后很顺从,他把吸了一半的烟掐灭丢进了垃圾桶里,低声说:“抱歉,我刚才太困了,就去找白杨要了根烟抽,不知道这儿禁烟。”
“没事没事。”童湘也有点不好意思了,“领导也是担心这地方起火,一旦着火,这些文物咱们就算十个脑袋也换不回来。”
路池雨笑着走到了周厉行的身边,他半开玩笑似的在周厉行的肩膀上撞了一下,他问:“你那边的工作都结束了?”
周厉行点头:“又不难,就是一块线条而已,结束了。”
“那我们回去?看你困得不行,回去好好睡一觉。”
“好。”周厉行答应得干脆利索。
路池雨回身冲着童湘露出了一个友好的笑容:“那小老乡,我们就先走了,有机会再来找你玩。”
童湘冲他们挥挥手:“周老师辛苦了,你们回去慢点,开车注意安全。”
离开文研所,刚走到周厉行的车跟前,路池雨便抢先一步伸手拦下了车门。
路池雨没顾及周厉行的想法,直接坐上了驾驶位,接着他用眼神示意周厉行到副驾驶那边去坐着。
周厉行起先反应慢半拍,等到明白路池雨想做什么后,他眼底溢出藏不住的笑意来,下一秒他便顺理成章坐上副驾驶的位置,一并系好安全带。
“你歇着,别再疲劳驾驶了。”路池雨调出导航吩咐道。
周厉行也不反抗,他确实有点累,眼睛酸涩得厉害,只想闭上眼睛稍微缓缓。
路池雨开车技术很稳,只是他不认路,好在现在已经进了西宁市区,一路上听着导航,再加上周厉行时不时给他指挥一下,这一路很顺利就开回了兰生前庭。
兰生前庭新入住了一伙游客,路池雨进去的时候刚好看到旺姆正在前台给办理入住,杜雨岚这会并不在客栈,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和周厉行赶在游客登记之前先上了楼,索性三楼只有他们这两个房间,一点也不吵闹。
周厉行站在门口,他顶着很疲惫的身体冲路池雨笑了笑说:“怎么样?今天去收藏馆还值吗?”
路池雨用力地点点头:“太值了,我这算不算借用私人关系,提前参观博物馆了?”
周厉行看着他,最后摇头笑了,他说:“博物馆新区修好估计要明年了,可你这次离开,下次再来西宁就不一定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私人关系给你用用,很值得。”
路池雨被他的话惹得心底一沉,他知道,周厉行说的都是大实话,他这次回了京州,估计下次来西宁就不一定是猴年马月了,可是实话总是听着让人不太舒服,就好像是逼着他不得不从美梦里醒过来一样。
路池雨这心里空落落的,最后进屋前,他努力冲着周厉行挤出了一个笑容:“行哥,谢谢你陪我熬了个大夜看日出,好好休息。”
回到房间后,路池雨简单冲了个热水澡,出来后他就赤裸着上半身,靠在床头边抽烟,来的时候他带的那包红河早已经抽光了,在这儿他跑了几家店也没买到,于是便改随着周厉行的口味,买了条娇子青海湖。
娇子抽起来和周厉行这个人一样,气息柔和,不辣不燥,一口爆珠咬碎之后,青稞酒的浓香便和烟雾混杂在一起,十分细腻。
路池雨闭上眼睛,任由着温柔烟雾包裹住他,这个味道很奇妙,就仿佛是周厉行坐在他身边,让他没来由带起一阵心悸。
路池雨想,周厉行这人很像是青海湖的湖水,他有着能包容万物的宽广,仿佛所有的不堪和肮脏在他面前都能得到容纳和洗涤。
路池雨总是忍不住想要贴近他一些,在他身边,他能得到久违的安稳,像是倦鸟归巢,又像是躲进厚厚的贝壳中无惧海水的冲打,面对周厉行,他不用刻意去伪装什么,这让他觉得很轻松。
可他又会别扭地想,是不是周厉行对待每个人都是这样包容温和呢?
周厉行在十几年前还是个少年人的时候就能无条件去帮助初来乍到的杜雨岚,他也会毫无所求接了一通电话就去帮童湘修唐卡,似乎在周厉行的概念里,他没有什么亲疏远近之分,他只是像一尊沉默的佛像处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佛渡万物,讲求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他想,周厉行对待他大概就是这样的,他给的所有好并不是因为他路池雨有什么特别之处,而只是因为,佛待众生平等,周厉行本就是这样好的人。
路池雨想到这里就难免有点泄气,对于他来说,周厉行是他荒唐旅途中的宝贵礼物,是他哪怕回到京州后再想起来也会觉得像是美梦一样的独特存在,可是对于周厉行来说,他大概只是他过往人生中施以援手的无数人中的一个。
这样失衡的天平关系让路池雨总觉得心里很苦闷,可又觉得无可奈何,他有什么立场要求周厉行对他是特别的呢,周厉行现在给他的好已经够多了,还都是无条件的,继续奢求更多总觉得是他不自量力。
路池雨就在这样的无力感中别扭地躲了两天,直到周厉行来敲他房门的时候,他正在看回京州的机票,准备挑一天价格低廉的日子买票回家。
路池雨听到有人敲门,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外卖,于是只随手披了件外套就趿拉着拖鞋下床去开门,谁知道一开门就看到周厉行衣冠楚楚地站在门口,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
路池雨愣了两秒,再从旁边的镜子里一看自己的形象,邋里邋遢,衣衫不整,胡子也没刮,他瞬间尴尬到头皮直发麻。
他随手呼啦了一把自己的脑袋,磕磕绊绊着问:“行哥?你……怎么过来了?有事?”
周厉行今天穿了一身墨黑色藏袍,内衬上精致的暗纹配上胸口处的藏饰让这身衣服异常高档起来,他的左耳甚至难得带上了耳饰,是一串银制的深蓝色松石。
他看着路池雨,似乎觉得他现在这个生活化的样子很可爱,他笑着说:“好几天没见你了,又缩在房间里养精蓄锐呢?”
“没有……”路池雨说话底气不足,赶紧让出门口的位置,“行哥,你先进来坐。”
等到周厉行进来后,路池雨扫了一圈自己这个乱七八糟仿佛猪窝的房间,顿时开始后悔怎么没早点收拾一下。
他把堆满衣服的椅子给周厉行拉了过来,又把那一堆脏衣服随手往箱子里一扔,说:“行哥,我这屋里有点乱,你先坐。”
周厉行淡淡笑了笑,他在路池雨好不容易给他腾出的椅子上坐下,然后说道:“今天雨岚操办的手工艺品展览会要开幕了,想着叫上你一起去看看的。”
“今天就开始了啊?”路池雨有点意外,他本以为还要几天的时间的,“那你等我一会儿,行哥,我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咱们就早点过去,还能帮岚姐忙活忙活。”
“不急。”周厉行安抚他,“会场那边都安排好了,咱们直接过去就行,你慢慢来。”
话虽是这么说,可路池雨还是匆忙一头钻进了卫生间里,他看着镜子里自己这一身邋里邋遢、胡子拉碴的样子,身上随便套的外套上面还蹭着前天吃牛肉面落下的油点子。
他自暴自弃拧开了水龙头,把脑袋一头扎进水里冲了个透,他想,这下行了,形象在周厉行面前毁了个利索,以后想端着也端不起来了。
路池雨痛快冲了个澡,又把胡子刮干净,出浴室前还特意喷点香水,用发胶把自己头发弄出个像样的发型来。
他看了看镜子里的人,想着把形象亡羊补牢一下也算是为时不晚,顺便在心里祈祷周厉行早点把刚才的尴尬场面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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