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一次,路池雨竟然难得在周厉行的身上看到一丝慌张神色,他想,原来无欲无求的神佛也是有落地成凡人的时刻。
路池雨心里舒坦了不少,这起码说明,他们这场如梦似幻的相遇,并不是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他难受的同时,周厉行也并不痛快。
周厉行最后还是开车来到了上次他们一起吃饭的阿姆河。
往窄胡同里走进去的功夫,路池雨急忙提前说:“行哥,说好了今天我请客,你不准再提前结账了。”
周厉行闻言笑着摇头:“你欠我的大餐就再留一段时间吧,今天晚上多吉和何曼夫妻俩要请客,我们只管带着肚子来就好了。”
熟悉的地方,一进门后,服务生直接带着他们去了二楼,还是上次的包厢,刚推门进去,路池雨就看到多吉和何曼两个人早就坐在桌子前等着他们了。
多吉今天难得刮了胡子,虽然还是一身红褐色的藏袍,但是看着却比上次见面年轻了许多。
旁边的何曼见他们进屋,急忙起身笑道:“真是禁不住念叨,我刚才还在和多吉说要不要给你们打个电话呢。”
路池雨挂上人畜无害的笑脸,上前和多吉与何曼握了个手算是打过招呼。
坐下后,多吉立刻把他们的大号杯子里填满酒,他用不太标准的汉话说:“上次你们来,当时店里太忙了,没照顾好,今天我们必须好好喝两杯。”
路池雨也是性格爽快的人,他见多吉都这么说了,只能陪着举起杯,于是他这饭还没捞着吃上几口,上来先是干了好几大杯青稞酒。
几杯酒过后,路池雨明显感觉这次喝的青稞酒比上次周厉行带来的度数要高许多,他浑身都热了起来,耳朵也开始滚烫。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周厉行,结果有点愤愤地发现,他竟然还是那个平静如水的模样,神态丝毫不走板,看起来像是没喝似的。
周厉行不动声色地放下杯子,他挖了几勺身前的脆波球小甜品给路池雨放到盘子里,轻声说:“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多吉酒量很好,你和他喝酒太快会醉。”
路池雨乖乖听话,他把喝酒的速度放慢了下来,努力往胃里多塞了点食物垫底。
酒过三巡后,路池雨知道自己有点醉意上头了,不过多吉也并没有讨到好处,一向自诩酒量极佳的他此刻也开始说话模模糊糊,眼神涣散了起来。
多吉喝多后变得有些话痨,他本来汉话就说得不太好,喝了点酒后更是舌头打结,路池雨很多时候都听不清楚他说的内容,于是他只能集中精神努力听,偶尔几句实在不懂的地方就求助何曼给翻译一下。
聊天中,多吉的话语里提及最多的还是周厉行,他搂着路池雨的肩膀说:“小路,我跟你说,厉行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好人,他在我最难的时候帮助了我,我这辈子都感激他。”
周厉行听他又说起这些陈年往事,他只是无奈笑笑说:“多吉,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不用说这些。”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路池雨好奇问了一句。
多吉大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快十年了,我弟弟八岁的时候就跟着厉行学习画唐卡,现在他都十八了。”
“你还收徒弟呢?”路池雨听到这儿弯着眼睛看向周厉行,戏谑着问道。
周厉行喝了口酒,他摇摇头说:“谈不上收徒弟,只是碰到有些孩子家里生活困难,我就把他们招到我的工作室,让他们有机会能正常上学,还能学习画唐卡的手艺,以后也算多条出路。”
他说到这些,多吉一个身高将近一米九的康巴汉子突然眼圈红了,他颤抖着饮尽了杯中的酒说:“厉行,当初我们家那种情况,多亏了你帮忙才让巴桑有一条学习的出路,这些年我心里始终记得呢。”
周厉行神色淡然,他陪了一杯酒说:“巴桑在画院很好,你和何曼有时间可以开车过去看看他,他也很想你们。”
提起他弟弟巴桑,多吉的心情看着好了许多,他拿出手机给路池雨找出了巴桑小时候的照片,边翻看还边说:“也不知道巴桑现在个头又长高了没有,上次去看他就已经到我肩膀了。”
路池雨看着他提起弟弟时满脸骄傲幸福的笑意,他也笑着附和说:“男孩子个头窜得快,没准再过两年他就比你高了。”
“那可太好了,我希望他长得高高的!”多吉豪爽应声,他看向一直在他身边温柔望着他的何曼,他轻声说:“我这辈子有巴桑,有曼曼,我很知足。”
路池雨撑着脑袋看着眼前的这对小夫妻,他忽然觉得很羡慕,他甚至想,如果能和爱人就这样长相厮守,那么就算什么也不顾,像是何曼这样为了爱人留在这片土地,也未尝不是件幸事。
“曼姐,你和多吉大哥是怎么认识的啊?”路池雨笑着问起。
何曼看着多吉,眼神温柔似水,她柔声说:“我那会儿刚离婚,心情不好,就一个人来青海旅游,当时我自己租了辆车到处跑,在黄南自治州的牧场,我的车抛锚陷在大坑里,更雪上加霜的是,我下来推车时还不小心崴了脚,正疼得坐在地上动不了的时候,我远远就看到一个放牧的牧民,就是多吉,于是我连哭带喊地给他叫了过来,当时还把他吓了一跳,他心地好,把我送去了卫生所,后来还请我去他家里吃饭,从此我就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路池雨听着入了神,他感叹说:“这可真是个罗曼蒂克的故事,简直可以拍成电影了。”
何曼笑着点头:“缘分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放在早些年我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留在这片西北的土地上扎根,还遇到我的挚爱。”
“你很勇敢,曼姐。”路池雨真诚夸赞她,“很少有人能像你这么敢做自己的。”
“别光说我了。”何曼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她转了个话题说,“说说你啊,小路,你为什么跑到西宁来了?”
路池雨低下头,他无奈笑说:“我要说我是因为被火车卧铺的臭脚丫子味熏得待不住了才提前下车来西宁,是不是听着很像闹着玩?”
在座的人都被他的话给逗得哈哈大笑,何曼甚至都笑出了眼泪来,她说:“这个理由听起来非常可信,我很理解你,我当初坐火车来的一路也很痛苦。”
路池雨冲着何曼击了个掌:“曼姐,还是你懂我!”
何曼笑着看了一眼旁边的周厉行,随后她貌似自然地问:“小路你自己来玩啊?怎么没带对象?”
路池雨脑子一转,立刻心领神会,何曼这是怕他搞艳遇坑周厉行呢,来给他打探底细来了,估计也是有想助攻一把他俩的意思。
他很坦荡回答:“哪儿有对象啊,和我前任分了都快两年了。”
“哦?”何曼一脸诧异,她继续问,“这么长时间也没再谈一个了?”
路池雨喝了杯酒,他叹口气说:“我是干消防的,我们那个工作忙起来没日没夜的,假期还少,危险又高,谁跟我们谈恋爱,那不是坑好人吗,还是算了。”
何曼不置可否,话说到这,她也猜到路池雨和前任分手的原因了,估计多半是因为工作问题闹到最后彼此无法再继续走下去了。
她来回看了看周厉行和路池雨,这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认识周厉行也有几年了,关于周厉行之前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她虽然不曾亲眼见证过,但是这其中原因也听多吉断断续续提起过。
周厉行这人性格好,长得还帅,这是周围朋友公认的事实,这些年光是她见过来打听周厉行的人,加起来就已经够组建一个加强连了。
可周厉行却始终孑然一身,和那个姓左的男孩分手以后,他好像心灰意冷了,整日就画着他的唐卡,守着那栋同仁的小画院,把自己活得像个出尘避世的仙儿。
这些年来,何曼从没见过他单独带什么人来阿姆河,这次他带着路池雨一过来,何曼这个聪明脑瓜不用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何曼私下里也和多吉说过,周厉行对这个姓路的男孩是不同的,他看这个男孩的眼神总带着点没来由的迁就与期待。
就光是这点期待,对于周厉行来说,已经是百年难得了。
酒喝到最后,整桌最清醒的人就只剩下了何曼。
路池雨趁着聊天的间隙晃晃悠悠去洗手间上了个厕所,出来后又拿着冷水洗了把脸,这才觉得脸上灼热的温度降了一些。
等着刚出来,他一打眼就看到洗手间正对着的窗口处,何曼正夹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在吞云吐雾。
何曼本就个子娇小,整个人又是很典型的江南美女长相,小圆脸,眉目如画,路池雨看着她叼着烟的侧脸,只觉得她很像是民国时期的画报女郎。
“曼姐,你还抽烟呢?”路池雨笑着走了过去,他也随手从兜里拿了根烟点燃。
何曼侧过头冲他笑了笑:“以前烟酒不忌的,这几年和多吉在一起后算是把酒戒了,烟却一直没戒成功。”
路池雨吐了口烟,他说:“戒烟不容易,我之前最长一段时间戒了半年,结果还是前功尽弃了。”
何曼意味深长地笑了:“什么东西一旦上瘾,想要戒掉都是件困难的事,烟是这样,人也是。”
“就像你对多吉大哥那样吗?”路池雨挑了挑眉毛,反问了回去。
何曼的烟烧到了尽头,她看着窗外的漆黑夜色,神色淡然,悠悠开口说:“在遇到多吉以前,我有过一段很失败的婚姻,我那个前夫嗜赌如命,每次赌输了回家就会打我,我曾经一度以为,我的人生就要陷在一滩烂泥里,这辈子都无法脱身了。”
“抱歉,曼姐。”路池雨轻声道歉,他没想过何曼有过这样一段伤心往事。
“没关系的,都过去了。”何曼扬起笑容安慰他,“我只是觉得,生命是很奇妙的旅程,你永远想不到自己会遇到什么人,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的确。”路池雨点头认同,就像他过去从没想过会在西宁发生这么多事,更没想过会遇到周厉行。
“小路,要遵循自己的心。”何曼看向他的眼睛,说话语重心长,“有些东西,你错过了,这辈子也就不会再遇到第二次了。”
路池雨大概能明白何曼想对他说的话,作为周厉行的朋友,她一定是以为,这段时间都是他牵着周厉行的心,可是事实上,他和周厉行的关系和何曼想的是不同的,在这段旅程中,他们进退的距离更多是把控在了周厉行的手里。
他们多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路池雨主动找周厉行要来的,而周厉行更多也只是迁就他罢了。
这种迁就就像是慈悲的神佛对待他的信徒,佛待众生平等,路池雨时常觉得,自己也只是周厉行平等中的一个而已。
从阿姆河回兰生前庭的路上,路池雨和周厉行两个人都喝了酒,索性他们便把车停在原地不动了,两个人就着夜风慢慢悠悠散步回去。
路池雨今晚的确喝了不少,可按他的酒量来说,还远达不到意识不清的程度,他甚至还能边走路边想事。
他在想,周厉行为什么愿意带他回同仁呢?他说,那是他的家,他的家又是什么样子呢?他带过别人回家吗?
想着想着,路池雨的脑子又忍不住转回京州的事情上,他想,也不知道自己出来这么久,队里的情况如何,更不知道这次回去之后,如果他的心理测评仍不合格,他要何去何从。
路池雨打从警校毕业起就进了消防总队,这一待就是近十年,突然有一天告诉他,你也许之后再也没办法穿行于火场了,他这心里就像是有一阵低气压的台风碾压而过,怎么都无法冷静下来。
自从二一五事件之后,路池雨就一直在记忆的惯性恐惧和职业的热爱坚持中拉扯割据,他这人从小就犟脾气,还不服输,他怎么都不愿相信自己无法战胜死亡留下的恐惧感,可是事实却证明,他骨子里也许就是个懦弱胆小的人,他战胜不了火场的烤灼带给他的恐惧,就像是人类本能畏惧更强大的文明。
“在想什么?”周厉行见路池雨若有所思地愣神,便伸手在他的胳膊上刮了一下,惹得他浑身一个激灵,终于回过神来。
西宁今晚的天色很好,满天的星光伴着一轮被云遮住的月亮,怎么看都是个浪漫无比的夜晚。
路池雨侧过头去看周厉行,他们两个人身高相仿,并肩走在一起的时候,连地上的倒影都写着般配两个字。
“周厉行。”借着酒意,路池雨大着胆子直呼他的名字。
“怎么了?”周厉行丝毫不介意他的大胆,反而觉得喝了酒之后的路池雨很可爱。
路池雨看着他,特别认真问:“你为什么愿意带我回同仁?就只因为我想留你吗?”
周厉行眼神清明,他淡淡说:“你不是说了,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如果是别人,你也会带他回去吗?”路池雨不依不饶地问,可是问过后又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太傻了,一点儿都不潇洒,他只能自己找回个场子,无奈笑道,“算了,这个问题也不重要,总之,我想告诉你,还能和你走一段路,我很高兴。”
周厉行沉默着看向他,路池雨说话时嘴角强行挤出来的笑容让他怎么看都觉得心里不舒服,他想,路池雨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无论是开心还是难过,他总是热衷把自己的情绪隐藏在外表之下,只留给别人一个积极向上的形象。
“池雨,你不累吗?”周厉行叹了口气,伸手在路池雨的脖子上揉了一把。
路池雨瞬间像是被捏住后脖领的猫,浑身僵硬了起来,他下意识反问:“啊?怎么了?”
“我就是觉得,你总把自己的情绪压抑起来,这样不觉得很辛苦吗?”周厉行看着他,眉毛微皱,他低声说,“池雨,因为是你,我才愿意带你回去,去看看我的世界。”
路池雨被他的话惊讶到,半晌没接上话,他觉得很奇妙,周厉行好像总能一眼看穿他,他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在纠结什么,就连他强装的镇定和笑容在周厉行的面前都会被逐一撕碎。
终于走到兰生前庭的门口,在满天的星光下,路池雨瞪着一双如孩童一样懵懂的眼睛看他,周厉行没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路池雨的眼角,他忍不住想,为什么路池雨都快三十岁了,可是眼神却还能这么干净清澈。
他本想抱抱路池雨,可又觉得太冒昧,毕竟他们之间现在的情况,每往前多走一步都是意义深重。
最后,周厉行只伸手拍了拍路池雨的肩膀,一个没那么多暧昧却又让人很安心的动作。
他说:“池雨,在我这里,你不用刻意隐藏自己,只要你在青海一天,我就陪你一天,等什么时候你想离开了,我也一定会去送你。”
“你是自由的。”
路池雨被他这一席话惹得鼻子一酸,他忍不住去想,人们都说喜欢是自私的,是有占有欲的,可为什么周厉行却能这样伟大无私。
如果说不喜欢,他为什么愿意牺牲自己的时间陪着他,还愿意带着他去看他的世界。
可如果喜欢,周厉行又是如何让自己能做到这般理性又无私,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能把自己的位置放得这么低,连挽留的话都说不出口,只愿意给他来去自由的权利。
路池雨反复摸着手腕上周厉行给他的那串檀香佛珠,就像是摸着周厉行的心,直到骨节生疼,他长出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周厉行说:“我知道了。”
回到房间,路池雨先是忙碌一通,他把所有行李打包装好,又叫上林奇打了好几局游戏,等到终于把林奇这个夜猫子也熬得受不住叫唤着要去睡觉了,他却始终心烦意乱,睡意全无。
路池雨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全都是周厉行看着他的模样,还有他的那句,你是自由的。
路池雨越想越恼火,周厉行这一出以退为进倒是把他给拿捏住了,什么叫他是自由的,这话看似把主动权都交到他手里,可实际上却总让他质疑,周厉行压根就没打算过和他有什么未来。
可这种矫情想法,路池雨连去找周厉行倾诉一顿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他自己都没办法笃定说,他们能有个稳妥未来。
一段萍水相逢的缘分,心动能代表什么呢?他能像何曼那样舍弃掉自己原有的社交圈子和工作义无反顾留在这里吗?路池雨想到家里日渐衰老的父母,再想到自己的工作,他就怎么都说不出保证能留在这里的话。
易地而处,他自然也没立场去要求周厉行为他放弃这里的一切,周厉行是高原的风,是山谷间的月亮,只有在这片土地上,他才能自在做他自己,路池雨没办法那么自私地把月亮摘下来,更何况,在这段关系中,他怎么想都觉得,是他对周厉行上心更多,他没那个勇气去要求周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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