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正欲催促,忽然感觉香风迎面,身穿蓝色长裙的女子不顾弟子的阻拦闯进来,她走到宗主面前,毫无征兆地抬手扇了他一耳光,美眸含煞,声音冰冷刺骨:“师无为,你真当我死了吗?”
师无为被打的有点懵,他能感觉到,云棠这一巴掌是实实在在想揍他,半点不留情面。他揉着泛红的脸,想笑却没笑出来。
云棠警告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跨进院子,看向坐在地上的陆行渊。
狼王把少年照顾的很好,该长肉的地方一点也不少,但被带回天衍宗这几个月,生理上和精神上的折磨让他瘦了一大圈,加上个子高,像根在风中摇曳的竹竿。
他和狼在一起,生活习性都和人不一样,头发就是直接扎了个揪揪在脑后,额前的碎发很多。
他的那双眼睛像陆晚夜,但他的眼神不像他,也不像云棠,里面掺杂了太多的恨意和痛苦,陌生的,冰冷的。
他一手抱着一头狼,戒备地看着云棠,看着这张记忆中熟悉的脸。
母子重逢,没有感天动地的抱头痛哭,只有疏离冷淡。
即便云棠刚刚教训了坏人,陆行渊也流不出感动的泪水。被抓回来那么久,见到的人再少,也会听见风言风语,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天衍宗,他曾在云棠的嘴里听过这个名字。
两岁的孩子成了高挑少年,云棠第一次感到茫然,只是她掩饰的好,不会让人看出来。她蹲下身,平视陆行渊,轻声道:“阿渊,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娘亲。”
陆行渊扭过头,吸了吸鼻子,道:“我没有娘,我是被狼养大的孩子。”
云棠呼吸一滞,一旁的师无为也诧异地看过来。按照他的推想,陆行渊流落在外,能够和亲人重逢,应该是欣喜激动,而不是这般平静。
云棠伸手想要抚摸陆行渊的头,陆行渊躲开了,一口咬在她的手掌上。他很用力很用力,牙齿穿透皮肤,腥热的血滑进嘴里。
师无为吓了一跳,云棠瞪了他一眼,不许他轻举妄动。她看着陆行渊,另一只手落在他的头上,安抚道:“对不起,是娘……是娘来晚了。”
一声对不起,一声来晚了,饱含歉意,让陆行渊心里的委屈全部爆发,他咬着云棠没有松口,却也忍不住眼泪长流。
天地宽阔高远,人世熙熙攘攘,容得下万丈红尘,却容不下他。
第二十九章
云棠花了点时间才安抚好陆行渊的情绪,毕竟是个孩子,被师无为这一番逼闹,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后,很快就因为疲倦睡过去。
云棠抹去手上的血迹,将他抱起来。看着是挺高一孩子,却轻的没多少肉。云棠让师无为把那两头狼留下,凡尘的野狼罢了,左右也活不了多少年。
师无为皮笑肉不笑道:“不用你说我也会留着。”
陆行渊如此在乎这两头狼,这可是明晃晃的弱点。他不仅会留着,还会让人好好照顾,让它们多活些年头。
云棠把孩子带回了自己住的地方,她平日不喜山中人来人往,独自在此清修,院里山里都没有其他弟子,此地隐秘而且安静,倒也省了遣人的麻烦。
陆行渊睡的不安稳,很快就从睡梦中惊醒。云棠在床边照顾他,给他擦拭额上的冷汗。
陆行渊睁眼时有一时的恍惚,迷糊间还以为自己回到幼时。
他刚出生的时候,因为魔魂圣骨有冲突,两岁前身体并不好,经常高热,浑身滚烫,每每发作起来,就要折腾个三四天。
也因为如此,陆晚夜才动了给他打造一个长命锁的念头,希望他平平安安地长大。
陆晚夜和云棠都是初次为人父母,一遇上他高热不退,二人就是不眠不休。陆晚夜查阅各种和圣骨魔魂有关的记载,给他调配合适的丹药,云棠坐在床边照顾他,给他擦拭身体。
云棠性子冷淡,平日里少见笑意,更别说是大悲大怒之态。陆行渊烧的迷迷糊糊时,一边哭一边喊娘,云棠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又湿又热。
她当初也曾在乎过陆行渊。
“你醒了?感觉好点了吗?”云棠叠了叠手上的布巾,查看陆行渊的情况。
陆行渊下意识地往后躲开,云棠的手僵在半空中。她手指轻捻,没尝试继续靠近陆行渊,她收回手,把布巾扔进一旁的水盆,整理衣裙,正襟危坐。
“阿渊,我不知道你还有多少幼年的记忆,但是在这里,你最好当做什么都不记得。”以云棠对魔族的了解,陆行渊不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知道多少,还记得多少。
他一个孩子,又是和狼为伍,对人世的尔虞我诈知之甚少,或许对危险有所直觉,但还是不清楚暴露记忆会带来的后果。
云棠直接把话挑明说给他听:“这里是我的故乡,这里的很多人手上有魔族的鲜血,或许对你而言,他们是敌人。但是你听好了,魔族已灭,你要是还想活下去,就必须依附你的敌人。”
陆行渊抬起头,眼里含着泪光,眼神倔强。他还小,有些情绪不一定藏得住。
云棠并没有勉强他立刻就忘记师无为的所作所为,她再次伸出手。这一次陆行渊没有躲,被她握住手掌。云棠把他的手搭在手心,少年人手指纤长,骨节分明,他的肌肤和云棠一样白,这一点他倒是随了云棠。
“阿渊,雏鹰羽翼未丰,要学会服软,这不是苟且偷生,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云棠安抚陆行渊,目露冷光:“你还小,但正因为你小,你有着无限的可能。师无为能压你一时,不能压你一世,这片大陆,强者为尊。”
云棠的手冰冰凉凉地,反而显得陆行渊的掌心有些热。他似懂非懂地抬头看着云棠,情绪没有一开始那么激动。
他和师无为硬碰硬,就是不想对自己的敌人低头。但云棠也没有说错,他如今什么也不会,除了以卵击石,自取灭亡外,根本就无济于事。
“我知道了。”陆行渊垂首,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血色。
云棠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道:“就当是新的开始,行渊这个名字暂时不用了,易名……隐川。”
云棠的眼神有一瞬的追忆,隐川是陆晚夜给陆行渊取的字,而且是和行渊这个名一起写下来交到她手上。
陆晚夜什么也没说,但似乎又是想告诉云棠什么。
陆行渊没有抗拒,点头道:“好。”
云棠出面,很快搞定了陆行渊的新身份。他不再是魔君之子,而是被天衍宗看中,捡回来的孤儿,无父无母,暂且记在宗主师无为名下,名为陆隐川。
和天衍宗大多数的弟子一样,陆隐川开始了自己在天衍宗的基础修行。
云棠多陪了他几日,带他看了小狼,向他保证不会再有人伤害这两头狼,就算是师无为也不行。
陆隐川身上类似妖兽的野性要慢慢改,师无为大方地表示愿意效劳,却被云棠甩了脸色。
云棠耐心地纠正陆隐川那些和人类不相同的习性,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陆隐川学的快,等他改正过来后,云棠不得不回皇朝一趟。虽说皇朝里照顾谢迟的宫人很多很多,但和娘亲相比尤有不足。
陆隐川已经知道云棠再嫁他人为妻,自己还多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魔魂影响陆隐川的七情六欲,魔魂被除,他对世间的情爱理解变得困难,对母亲的再嫁和这个未谋面的弟弟,他的态度是沉默。
云棠对此未作解释。
云棠一走,陆隐川就交给师无为管束。师无为还指望把他培养成一把趁手合格的剑,在修行上没有亏待他,但在平日多有打压。
自魔魂剔除后,陆隐川的性子越发冷淡,面对师无为的各种刁难,他一开始还会有所动怒,后来就越发沉默。
陆隐川只管修炼,不出一年就引气入道,达到练气五层。
看着他惊人的修炼速度,师无为惊喜之下是深深的恐惧,特别是当陆隐川沉默不语,用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睛盯着他时,他就有种心惊肉跳之感。
他时常会找各种各样的错误来关陆隐川的禁闭,一开始云棠还会来救陆隐川,但随着谢迟一天天长大,她要管束的地方多了,对陆隐川的照看上就多有不及之处。
师无为一方独大,磋磨陆隐川的手段也日益剧增,他从来没有放弃熬鹰的那一套,行动上打压,言语上打击,就连禁闭室也不断地换着花样更改,从一开始的一房到半房。
他搞得陆隐川的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甚至还时不时拿那两头狼做要挟。
可以说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陆隐川,心理极其不健康,他就算是个正常人,也能被师无为逼出毛病来。
师无为更是深深地坚信他已经在陆隐川心中埋下足够的阴影,可以把陆隐川掌握在手心。
“那王八羔子可真自信,他每次把你说的一无是处时,你为什么都不还嘴?”
幽静的禁闭室,陆隐川盘膝而坐,膝盖上摊着一本古籍,这是他从藏书阁借出来的拓本,正好在师无为找事时用来消磨时间。
在他的身体里,有一道声音正在为他愤愤不平,这情况要是被人探了去,说不定会以为他小小年纪就生了心魔。
但是陆隐川知道,这不是他的心魔,而是他的魔魂。
这事说来还是因为师无为,倒不是师无为当日手下留情,而是他对自己太过自信。
如果他是在陆隐川修道后才剔除他体内的魔魂,那魔魂肯定必死无疑。偏偏他太过着急,伤了陆隐川后,担心他留下隐疾影响道骨,找了不少修复神魂的丹药。
魔魂一息尚存,借着这些丹药再度重生。不仅如此,他还和其他魂魄分离出来,单独掌管陆隐川的七情六欲。
这就相当于一个过滤器,在陆隐川体内帮他过滤那些多余的情绪,好让他心无旁骛地修炼,专心悟道。
陆隐川一开始并没有发现魔魂的存在,引气入体后有了灵力,可以自省内府,他才发现魔魂还活着。
“每次他骂我,他骂一句,你就顶一句,哪里还需要我开口?”
眨眼间,陆隐川在天衍宗已经生活了两年,他的修行到了练气十层,但没有急着筑基。之前云棠跟他说过,想要以后修炼更加顺畅,就不要急于求成。练气十层筑基确实可以,但并非最好,在十层之上,还有一个练气大圆满境界。
十只是让灵气达到标准线,满才是最佳。
而且师无为只让他积攒灵气,没有交给他功法的意思。其他和他差不多修行的弟子都开始练习功法,唯有他什么也没有。
他要是筑基了,还没有合适的功法,对他毫无益处。
“那个老匹夫一看就没憋好屁,他说不定是在想别的法子来欺负你。”
“你文雅一点,不要这样粗鲁。”陆隐川蹙了蹙眉,他一向清言雅闻,也不知道魔魂从哪儿学来这些词。
“我怎么粗鲁了,他可是差点杀了我,骂他都是轻的。”魔魂肝火旺盛,脾气挺臭。
陆隐川收起膝盖上的古籍,从腰间的储物袋里拿出一本书,道:“我知道,因为我的负面情绪大部分都在你身上,所以你会易怒易躁,我问过了,这其实对你也不好。我找到一本清心诀,以后你难受时,我就读给你听,这样你就好受多了。”
陆隐川翻开书,魔魂和他共享五感,一瞟到上面蚂蚁一样的小字就头疼,连忙道:“你别念,我不听,我头疼。”
陆隐川没理他,自顾开口道:“心若冰清,即变不惊……”
魔魂深吸一口气,打滚撒泼道:“陆行渊,你别念了,你念的我头疼。”
陆隐川顿了顿:“我现在叫陆隐川,我已经不是陆行渊。”
“行行行,你不是你不是,我是行了吧?我是陆行渊,你是陆隐川,我们一魂两分,一体共生,你忍心我痛苦吗?”
陆隐川道:“不忍心。”
魔魂心里一喜,正暗暗高兴,陆隐川又道:“所以更应该照顾好你。”
清心诀响了一|夜,魔魂奄奄一息地缩在体内,短时间内是不想在理陆隐川了。
师无为这次罚陆隐川的理由是不尊师长,但其实他只是挂了个老师的名头,连正式的拜师茶都没有,所以很快陆隐川又被放出来了。
师无为亲自来接人,问陆隐川知不知道错,陆隐川垂首不语,魔魂闷了一会儿,在陆隐川体内龇牙道:“放屁。”
这两年来,师无为没少面对陆隐川这个样子,他垂首时很温顺,甚至给人的感觉有点内向,好像不自信似的。
师无为很满意,不忘道:“我也是为了你好,你这个样子走出去别人怎么看我们天衍宗?”
魔魂:“你天衍宗脸大如盆,别人都得仰头看。”
“你修行快,但天下比你快的人多了去了,也没见谁有你这般骄傲?你还差得远呢。”
魔魂:“你是没见着还是根本就没有我那么厉害的?我可听弟子们八卦过,你修了一年多才引气入体,废物玩意儿。”
“也就我,每天不辞辛劳地管着你,换了别人,早让你自生自灭。”
魔魂: “你不管我才叫行善积德,一天天就会损我的缺德点心,什么东西。”
师无为觉得自己说的很在理,意味深长地看着陆隐川。
魔魂也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骄傲地在陆隐川身体里撒欢。
陆隐川抬手行礼,荣辱不惊:“宗主若没有别的吩咐,弟子先行告退。”
师无为抬手放行,陆隐川走出好远才敢露出笑意,在心中道:“你小心点,不要被他发现。”
魔魂切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陆隐川修行顺利,很快到了练气大圆满阶段,筑基不能再拖了。正在他踌躇时,师无为再一次找上门来。
他给陆隐川带了修行的功法,但陆隐川看完后并没有接受。天衍宗是正统道修,门内功法千万,陆隐川想过师无为不会给他太好的东西,但还是没料到他如此歹毒。
修行数年,陆隐川对修真界不是一无所知,师无为给他的是一卷邪功。这功法看上去十分了得,兼具隐匿和便捷,快准狠,但却是偏门的路子,如果他没有猜错,这卷功法真正的用途是各大宗门培养暗卫和死士。
“这可是我为你精挑细选的东西,你还能比我更明白?”师无为没想到陆隐川拒绝的如此干脆,勃然大怒:“我看你是又想被关禁闭。”
陆隐川没有说话,此时他和师无为就站在正殿外面的广场上,这里人来人外,对他们的争吵早就习以为常。
师无为道:“你仗着天赋,目无尊长,当真是无法无天。我看禁闭已是无用,应该去刑堂领罚。”
陆隐川冷笑一声,当真转身朝刑堂走去。他想将来修得大道,就得修行正统功法,走偏门无疑自断前路。
师无为见状,对他挣脱掌控大为不满,抬手甩袖,灵力形如风暴,直接把陆隐川掀翻出去,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周围的弟子们吓了一跳,师无为严厉,但很少当众对下面的弟子出手,更何况还是个孩子。
陆隐川这一摔伤到五脏六腑,咳出血沫。他抬起头,目光冰冷地盯着师无为,咬牙道:“我绝对不会妥协!”
师无为面色一沉,抬起手一掌扇去。但这一次,陆隐川没有受伤,师无为的力量被一股清风吹散,天衍宗内在一刻万籁俱寂,所有的道法和声音都消失了。
陆隐川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起,他环顾四周,瞧见半空中有一道虚影。
“师无为,既然你教不好这个孩子,那就让我来教。从今以后,他的宗门功德按照第四代亲传弟子发放。在他问道之前,我不会放他下山。”
亲切却又让人忍不住心惊肉跳的声音在天衍宗上空响起,所有人低眉垂首,不敢直视。即便是师无为,也得恭恭敬敬,不得放肆。
“谨遵太长老所言。”师无为暗暗咬牙,陆隐川到天衍宗也好几年了,云棠都不能保证经常过来探望,更别说是山顶上的那些老家伙。
今天怎么会那么巧?
师无为不甘心地看着灵力把陆隐川带去山顶禁地,待他回神,背后已是冷汗淋漓。
天衍宗的太长老顾诀,乃是天地三圣之一,真真正正大陆金字塔顶端的人物。
师无为气闷地转身,一抬头,就看见云棠站在大殿门口看着他,她白衣胜雪,身姿纤弱冷冽优雅。
师无为愣了一下,顿时全都明白了。顾诀不问世事多年,上一次出面还是为了“狩天计划”。陆隐川在他眼里,即便身怀道骨,也和蝼蚁无异,他要是肯出面,又岂会等到这个时候?
必然是有人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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