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封先是看着他,用力眨了下眼,随后仰头,那三幅巨大画像正悬在头顶,画框中看不见本来的画像,有的只是危险神秘的黑雾。
神情复杂地望着画像,管家没在意他的视线放在哪里,也没有察觉到画中的不同。他轻声唤回郁封的思绪:“您还好吗,是哪里不适吗?您突然就倒下了。”
脸上的担忧不作假。
“没什么。”郁封嘶哑道,“走吧。”
“如果您感觉不适,一定要告诉我。”西德里没有坚持。
跟随管家离开原地,郁封走上阶梯后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现在他的高度与画像几乎持平。那些黑雾占满整个画框,但还是隐隐可见被藏匿在暗色中的,画中人的五官。仿佛有生命般俯视宅邸的每一位来客。
管家将他带到房间门前。
还未走进时他就注意到这扇与众不同的门,它有深沉的红色,表面的纹饰精美而古老,这些构成似乎具有神秘的力量,让他觉得其中封印着某种罪孽。
隐隐透露出一股危险而悲哀的气息。
郁封后退一步,忽然很抗拒接近这里:“换个房间。”
但西德里已经推开了这扇沉重的门。
如西德里所言,这里非常安全。房间中既没有食人的魔鬼,也没有骇人的怪物。夜晚安静祥和,与常人入睡前惬意放松的时刻没什么不同。
只有这位让郁封心神不宁的、喜怒不定的、最危因素老爷,而已。
原来是因为这个。郁封恍然大悟,体力不支让他思维都变得迟钝,竟然没能立即找到原因——他与西德里的倒霉老爷是队友,所以才被特殊关注。
如此,只要不是恶性注视,那一切就无关紧要了。
垂落在肩的发丝将衣袍晕染出一块湿漉的深色,伊塔洛斯浅浅饮了口酒,目光停留在桌前摊开的书页上。
照明的灯光色调昏黄暗淡,在他身侧遍布水汽的地方朦朦胧胧罩了一圈,像是陈旧记忆的某个片段,温软柔和却触之不及的遥远,让人觉得他不会对外物有所反应,却又生出这位老爷下一刻抬头微笑的错觉。
荒唐的错觉。
抗拒感没有消失,郁封还是不想踏进这里,转身要走却被西德里挡住去路。管家示意他进去,他不想,他敢保证伊塔洛斯也不会想。
认为可以的只有管家,可管家不是庄园的主人。
陷入某种无声对峙。
伊塔洛斯头也不抬,他的懒得搭理在糊涂的老管家眼中成了默许。
西德里:“你们是同伴,需要住在同一个房间,就像别的组合那样。毕竟,以后要共同面对很多事,希望你们能够……”
话音未落,吵闹的警告声再次响起,让伊塔洛斯听不见西德里后面说了什么。
不过不重要,他不是很想知道。
“西德里,带客人去隔壁房间。”淡声打断对方。
管家还没有胆大到违抗命令的地步,而且他的支配者主动换了个方向,朝里侧的房间走去。管家只好过去为他开门。
与此同时,警告声在一句“违规行为已记录”后结束。
他好像记得,先前的警告在西德里到来之前也是以这句话结束的。
几秒后,西德里回到房间。
轻轻合上门,语气还是那样和蔼慈祥,真诚地提出意见:“老爷,别露出那样直白的表情,您明白的,这件事情就该这样办。”
因为没有照办,所以被第二次警告。
他当然明白。
伊塔洛斯没有笑,他很少连礼貌的微笑都不带,就看起来会有那么点不悦,有那么点拒人千里:“当然,当然。但请别对客人那么无礼,你知道客人会有自己的选择。”
好管家非但没有对先前的事情在意,反而还在为他人考虑。
但,这些事用不着不知是个什么东西的家伙来管。
翻了页书,空白间隙里填满了凌乱笔迹,笔迹里又夹杂着阅读者自己幻想的所绘的怪物。这是本讲述世界怪谈的书,被翻阅过无数次,书脊粘合处松松垮垮快要坏掉。
谁翻了他的书?
意识到这件事时,伊塔洛斯便毫不犹豫合上它放弃阅读。
管家静默在身侧很久,从他说完话时便没了动作。事实上,伊塔洛斯不想知道西德里的想法,这里也不需要他,只是他如果一直站在这里,那就不能保证稍后对方的头颅还会在脖颈上了。他不介意再来一次助助兴。
指尖点了点书封,管家会意接过。下一秒,他就地半跪,银白发丝散乱,有些失意的样子。
如同许下誓言那般,苍老声音语气郑重:“不管怎样,老爷,我的确是西德里。既然是西德里,就还是您最忠诚的追随者。”
他说,他拥有一切记忆,知晓自己算不得人类,但几百年前那天恍若昨日,他们——宅邸里的所有人跟昨日没什么区别,如同睡了一觉,今日初次遇见老爷时还该说声‘日安’。
“真可怜,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躺在这里?”
水沟中躺着不少人,几乎没了声息,只有这位双腿溃烂的中年男人还有□□气。
伊塔洛斯同他说话时,这位气息将尽之人的眼球艰难转动,好一会儿才回答他的问题:“我也得病了,先生。这病让我再也不能动,我马上就要死了。雇主见我没用,把我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天色低沉,夜晚将会有场暴雨。到那时水流将会把城中所有死物冲刷干净,也包括这条水沟。这些生或死的肉块会被冲到河里,沉下去,或者就那样飘到海洋。
“请不要站在这里了,先生,这样脏乱的环境疫病很快会找上您。它们蔓延得太快了,一旦染上就没救了。”
“你之前的工作是什么?”
“管家,先生。”
“那你照顾人也很周到么?”
“大概吧。”
“愿意跟我走么?”
“什么?为什么?”
“我正缺一位这样的人,跟我走,今后我就是你的雇主。”
“可我……”
他想说不行,他走不了了,死神今夜就会把他带走,更何况没人可以治愈这种疫病——他躺在这里两天,这片区域就死得没剩什么人——哪怕是城中最德高望重的医生也无计可施。可他奇迹般发现自己失去知觉的双腿重新充满力量,沉重的胸腔变得轻松,他好像变得年轻,可以穿上最坚固的盔甲拿起最沉重的铁剑也不喘气。
他惊觉身体神奇的变化,涌上的力气因过于激动而无法使出,致使他扑通一声跪在那人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来人说话慢条斯理,却不像城中权贵傲慢刻薄。他极其优雅矜贵,嘴角始终带着一抹和善温柔的笑意,言行举止赏心悦目。
“西德里,先生。”现实如同梦境,一切发生得太快难以置信。他回答完自己的名字后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便愣怔地垂头。忽而抬眼看人,对方依旧耐心站在眼前,神情如同神明般慈爱悲悯。
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意识到自己该说些什么:“先生,从今往后,西德里就是您最忠诚的追随者!”
“没有任何苦难与危机能使我对您的忠心动摇,没有任何诱惑与威胁能使我对您的信任崩塌……”
记忆如潮水涌入又倏地退回,那是西德里过去曾对他说过的话。
他说一切恍如昨日一切毫无变化,可过去终究只是过去。佣人们可以当做毫无发生,一睁眼是寻常的第二天,可他自己沉睡的百年又要怎么算?他们身处于不同的时间,难以逾越的时间鸿沟算不得玩笑。
昨日酿造的遗憾尚且有追回的希望,如今几百年的沟壑却是仅有的机会都不存在了。
那是一扇穿不透的无形之墙。
所以,还是不同的。
伊塔洛斯跟西德里不同,过去跟现在也不同。
时间断层,这已经不是他的世界。
伊塔洛斯不认同管家的观点,不想再做理会。要不是他们曾经的身份,他连他们的脸都不想瞧见。遂挥手让人退下。
宅邸静得不像有人存在,房间里更是。烛火燃烧到底部,熄灭后冒出一缕白烟,窗外的红色月光渐渐爬上茶几,像吞噬的火焰,这一刻才感觉到时间在变化。
沉寂中,有只手于他手腕旁侧放下红茶杯。在同样的角度下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它们拿放姿势相同,指节长度相当,他找不出第三个理由来证明那不是自己的手。
一个声音凭空出现:“你回来了。”
伊塔洛斯充耳不闻,再次伸出的手落了个空。他顿住,目光长久停留在茶杯稍稍往右的位置,那里本该有什么存在,能够很方便的取下。
是什么?
手指顿了顿抚上桌面,光滑整洁的木质没有长期放置东西的痕迹。手中的红茶差了点什么味。
是方糖。
但伊塔洛斯不爱甜食。
好矛盾。
“外面天气太糟糕了,适合来一杯热红茶。”
几近透明的虚影缓缓走入月光,站到窗前。像一团调色盘上扭曲的废色。
他起身来到虚影的位置。
三楼的视野可以俯瞰整个庄园,天气好时,甚至能看见极远处的雪山山脉。眼下时至半夜,天幕边缘只有三个巨大而诡异的圆月。再远处就是试探着进入的迷雾。
庭院内散落着几个水池,多数是低矮花丛,庄园左侧则被花藤遮掩,穿过它后是草地与湖泊。小径与湖泊的另一侧,是片茂密的阔叶林。
通往□□的花圃小径来了人。似乎不能称之为人,废色糊成一团难以辨析。总之,这团人影模样的东西融于可怖幽深的色调中,一步步朝更深远走去。
“雨很大,你有被淋湿吗?”
眨眼间暴雨充斥天地。
伊塔洛斯感到疑惑,为这道不明所以出现的令他感到熟稔的声音。
下一刻,冰冷的液体顺着窗栏蜿蜒而进,透明水色如同幽灵那样缠绕上他手指。它们涌进来淹没房间。
好了,现在他被淋湿了。伊塔洛斯想。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炸裂尖叫骤然响起,重击耳膜,在此后声音成为一条被厚布遮盖的尖锐细线,混混沌沌失去细节。
郁封重重呼出一口气。
油灯在踏进房间的那一刻熄灭。它亮时郁封看不太清房间里的物件,熄灭时的瞬间倒是一闪而过许多东西。
天花板角落悬挂着的,长着人脸的生物。伴随某种沙沙声,有点像响尾蛇的尾巴晃动。窗外闪过的人影,以及自己脚底的两个影子。
有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窃窃私语,虽然这样形容很怪异,但感官上的确是。怨恨私语带着几声咒骂,能让他模糊听清——‘为什么’‘离开这里’‘不要回来了’‘一切都因为你’‘讨厌你’。
郁封重新拧开油灯,那东西在光亮起时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大闷响,随后咕噜噜滚进床底,露出一双白亮的眼睛偷窥。才打开的灯两秒后就熄灭,四周又陷入黑暗。
地板变得泥泞黏腻,每走一步都在下陷,黑色的不明物质扒着他的腿,无比沉重,直直扯着他往下沉。每一步都艰难无比,但还是安全来到床边。他将油灯放到矮柜,接着往上一躺,也不去管周围奇怪变化的环境,总之,在失去视觉与听觉的情况下就这样入睡。
片刻宁静。
异常消失了。
沙沙声在他入睡后逐渐清晰,变为另一种清脆的音质。八音盒舒缓地演奏,芭蕾舞小人的投影浮现在墙壁上旋转,一圈又一圈,温馨的暖光柔柔打满房间每一个阴暗角落。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银色的光明会引领你前往安谧的梦境,那里没有痛苦与分离,没有眼泪与叹息。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我会时时刻刻守护在你身旁,抚去你眉间的愁绪,牵展你心中的不平。睡吧,睡吧,亲爱的太阳又升起,无梦到天明。”
但房间里并不存在八音盒,也同样没有光源。
“啊——!”
尖叫打破寂静。随之出现的,是种令人四支僵劲的悚然寒意。属于死亡的气息笼罩宅邸,但只持续很短的时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伊塔洛斯与支配者一前一后前往事发地。
二层某位客人的房间被听闻动静赶来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佣人站在远处窃窃私语,见他来时噤若寒蝉,惶恐躬身让道。
一路让到房门前,得以让他来到最前方看清究竟。
房间中物品摆放整齐,门窗完好。在靠近床铺的一侧,有飞溅开的胆战心惊的血迹。
伊塔洛斯视线在内环视一周,又转身一一看过众人,最后落在骑士脸上:“发生了什么?”
苏索手持大剑,指节泛白,还未完全放松。他后知后觉将剑收回剑鞘,话音干涩:“她……她死了。”
出于某种考虑,他们最终没有采纳多人聚在同一房间过夜的提议。
组合们两两成对,女佣将他们带到各自的房间后便退下。
苏索接过女佣手中的油灯后道谢踏入房门,就在那时,房间内唯一的窗不再透入光源,四周漆黑无比。
意识到不妙,苏索连忙伸手去抓前方的支配者,但他抓了个空。
与此同时,周遭不再是今晚要过夜的华贵房间,而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城堡。
是惊变的前半夜,他正要听从君王的命令,去处决一名疑似叛徒的忠臣。虽心有疑虑,但还是选择遵从。
此刻,苏索看见自己带人骑上马,一小队人匆匆离去。
但那时他并不知道一切早有预谋,真正的背叛者不知不觉调走了所有能够指挥的武将,叛军已在周围等待多时。
场景太过真实,先前几十分钟发生的事情更像他出神的幻想,他立即遗忘那场梦,转身冲入通道,想要叫君王转移。可是下一秒,另一位苏索手持大剑,冷冷望着跪地唾骂他的忠臣。
他已经不在城堡了。
眼前人的神态与他无一二,真正的苏索发不出声。只见正要动手的骑士抬眼,目光精确锁定他,语气幽幽:“你想改变什么?”
“你能做什么?!”
大剑寒光一闪,一颗人头骨碌碌滚到脚边。
霎时间火焰冲天而起,将一切燃烧。
“滚出去!”人影张嘴朝他大喊,面容在殷红的火光中扭曲枯焦,话音混沌而充满恶意。
“然后,我听见一声尖叫,眼前的世界又变回这里。”苏索继续道,“第一眼我就察觉到不对劲,房间里除了许小姐与我外,还有别的存在。我意识到尖叫正是因为它才发出的。”
但那时他已经走到窗前,转身才发现许涵站在床边。少女惊慌失色,怀抱双肩痛苦尖叫,而在他们中间,她眼前——翻涌着黑雾,长满红黑眼球的,眼球中央探出无数细密触须的黑雾缓缓降临。
重瞳观察四周,触须与瞳孔闪烁着蛊惑的亮色,浓重的腐朽气味咬住两人,好像所有事物都被这团黑雾所统治。
苏索脑中一片空白,在这样的注视下完全无法想起自己要做什么,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灭顶的恐惧,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
身体本能举起大剑,就再也无法继续了。
时间变得迅速又漫长。
所有瞳孔最后缓缓移向少女。
下一秒,在她的尖叫中,她犹如爆裂的气球,只剩下飞溅的血浆。躯体与灵魂烟消云散,遗留的体i液仿佛罪孽的污秽。
苏索什么都没能做到,并且强烈地认知到他不可能做到。哪怕他能挥动大剑,也无法成功摧毁骇人的存在,无法成功救下少女。他们的力量相差了太多,比起残酷的战争更让人心生无力。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未如此恐惧过——如同圣书中的,绝对支配的魔鬼。
在他讲述完事情的经过后,胖商人立即尖叫:“你是说这座宅邸藏着魔鬼?”
他不安地往走廊两端看,即使油灯足够多,还是有阴暗的地方。他的神情好像魔鬼就藏在那些死角,唯恐自己成为下一名死者。
“那老……老管家不是说这里很安全吗?怎么会有魔鬼?”
“魔鬼是怎么出现的?没有一点征兆吗?”
“你是庄园的主人,在此之前你们都不知道房子里藏着这么大的危险吗?”
“如果不能知道她的死因,那我们今夜注定无眠。”
“谁还敢在这里住下去啊?”
人群嘈杂。
此时女佣带来清洁工具,将血迹沾染的地方清理,把被溅的物体一一替换。
伊塔洛斯抬手示意他们安静,淡声问:“除他们外,你们也看见了吗?”
“我在走进房间时看见了,”女巫小姐瑞菲莉娅挑眉道,“有关我进入到初始世界之前发生的事情。”
“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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