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子挥打,毛驴跑了起来,路过顾家门前时,裴厌停下径直推门进去喊人。
一听要生了,苗秋莲连忙锁了门,带着花惜霜往后山跑,让竹哥儿去喊刘桂花和刘娥,还有张春花和李月。
顾兰时头一回经历,直到苗秋莲来了之后,看见亲娘,才没那么慌了,尽量听大人的话照着做。
所有人来了以后,花惜霜帮不上屋里的忙,被打发去灶房和竹哥儿一起烧水烫剪。
刘大鹅已经生起火,见他俩着急忙慌要进来,连忙就出去了,他挠挠头一想,就到院外等着,也没走远,万一有用上他的,还能帮一帮。
三只大狗变得焦躁不安,在院里不停转圈,听到顾兰时痛苦的声音后,都急切不已,呜呜嚎叫。
土路上,驴车跑得很快,颠的车上人一个劲摇晃。
李稳婆抓着板车边沿没说什么,生孩子人命关天的事,她早已习惯如此颠簸,早到一点,有时候事情转机就大。
裴厌心急如焚,到篱笆大门前停下车,没有拉毛驴进去,等李稳婆下来后,他一看大菜地离院子竟那么远,道一声,干脆将李稳婆背起来跑进去。
刘大鹅蹲在田畔拔了几根杂草,见裴厌着急道把驴车丢在门外,他把驴车牵进来,暂时栓到院外,不知道生孩子要多久,生下之后,还要送稳婆回去。
稳婆进了屋,裴厌被推出门,他站在房门外,盯着门板看了好一会儿,明白自己进不去以后,才抹一把脸,扶着桌子在板凳上坐下,神情依旧恍惚。
痛苦的声音隔着门窗传出来,狗叫个不停,他没有心思去管,直到房门打开,李月端着染成红色的一盆水出来,他连嘴唇都有点发白。
尽管明白那是擦拭的血,和热水混在一起,可那样的红色,和人血无疑,他忽然觉得眼睛难受,像是被刺痛,又像是干涩。
一盆又一盆热水端进去,染了红又端出来,像是流不尽的血,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
裴厌心神恍惚,但依旧能听能看,耳朵里各种声音嘈杂不已,唯有顾兰时的声音清晰,像是擂鼓一般。
“厌哥哥,厌哥哥?”竹哥儿倒了一碗茶,喊了两声才把人唤过神,他把茶碗递过去,说:“你喝点水。”
裴厌接过茶碗,确实觉得嘴唇发干,一口气就将茶喝完了。
竹哥儿见他还是呆愣愣的模样,不知道怎么劝,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又去灶房忙了。
好在生产很顺利,甚至时辰都不算长,当听到嘹亮有力的哭声后,裴厌“噌”一下站起。
很快,房门打开,李稳婆抱着襁褓里的孩子站在门里笑着道喜,示意他过去看一眼孩子。
裴厌两步过去,他个子高,站在门前目光直直看了进去,苗秋莲几个在帮顾兰时擦拭盖被,沾了血污的褥子和衣裳布块依旧鲜红。
屋里的人都在忙,没人理他,却是最好的消息。
被李稳婆提醒之后,他才低头看一眼孩子,嗡嗡作响的耳朵一下子净了,问道:“男孩女孩?”
话一出口,才觉沙哑。
李稳婆其实刚才就说了,只得笑着再说一遍:“是个大胖小子,听这哭声,有劲得很。”
裴厌下意识抬起手,但看到孩子这么小,不免又缩了回去。
李稳婆根本没想让他抱过去,看一眼就得了,孩子刚生下来不好见风。
还是苗秋莲一转头见姑爷跟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里,笑着提点了一句。
裴厌这才想起来,连忙从怀里掏出用红布包的银钱,塞到稳婆手里。
稳婆又说两句道喜的话,抱着孩子进去了,顺便连房门也关上。
拾掇屋子、招待稳婆的事,有苗秋莲帮着张罗打点,他一个汉子,插不上嘴也干不了活,在房门口不停徘徊,最后终于忍不住,趁屋里没其他人的空当,把房门开个缝挤进去,又在身后闭拢。
顾兰时躺在炕上,脸上汗被擦过了,只是凌乱的发丝依旧湿着。
孩子不哭了,他缓过劲,刚想用胳膊撑起上半身,支高一点好看清孩子正脸,不想裴厌进来了。
“你怎么样?”裴厌声音沙哑,走到炕边张了张嘴,再说不出别的话,眼睛渐渐湿润。
顾兰时笑一下,脸色苍白,但精神头不错,说道:“没刚才那么疼了,不要紧。”
裴厌伸手,将他额前凌乱的发丝理了理,低低嗯一声,又再次沉默。
“怕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顾兰时笑道,又说:“来,看看儿子长什么样,刚才李婆婆让我看,我都没看清,这下好好瞅瞅。”
裴厌顺着他的话去看炕里的孩子,孩子依旧裹在襁褓里,已经不哭了,刚生下来还有点红。
“是大眼睛哎。”顾兰时语气新奇,仿佛不是他生的崽,刚认识一般。
裴厌被他逗笑,目光也落在孩子脸上。
小崽儿的大眼睛黑而亮,很快就闭上眼睡了。
“应该叫星星。”顾兰时忽然开口。
裴厌视线从睡着的孩子脸蛋上挪开,看向他目露疑惑,没有一下子听懂。
顾兰时笑着躺好,说:“我是说,孩子应该叫星星。”
他很高兴,又道:“你看,眼睛那么黑那么亮,像不像晚上的星星?”
看见那双大眼睛以后,这个小名儿一下子浮现在他心间。
“不叫鱼儿了?”裴厌问道,他倒是都行,两个名字都是顾兰时想的,自己没出力,不好随意决断。
“嗯,就叫星星,小星星。”顾兰时嘿嘿傻笑,想了一下又说:“小鱼儿留着,以后肯定能用上。”
裴厌一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也对,他俩肯定不止一个孩子。
原本没有实感的两个字突然有了分量,似乎窥见了几个幼童在屋里院子玩耍嬉戏,一股说不清的感觉盈满心间,渐渐地变暖,流淌在四肢百骸。
得知小外孙乳名叫星星,苗秋莲乐得什么似的,见裴厌送了稳婆回来,交代了一番后,才带着竹哥儿和花惜霜回去,忙了一上午,家里还有好多活呢,周淑云她也叮嘱了,让好生照看。
出门时她还在念叨,得亏姑爷不怕花钱,雇了个人来,不然她要是忙不开,就没人照顾她兰哥儿和小星儿。
至于裴厌,平时做饭洗衣还成,汉子哪里是伺候月子的料,少有男人会去干,因此她并不指望。
孩子吃过一顿乳果,再次睡着了,见顾兰时也闭上眼睛,裴厌给一大一小掖掖被角,轻手轻脚出去了。
方才所有人已经吃过饭,周淑云在院里拆染血的褥子,今儿太阳不错,早早洗了,见他出来,压低声音说:“乳果只备了二十个,这七八天足够,后边要秋收,就忙了,这几天要是有空,还是多摘些回来。”
裴厌因为心神都在顾兰时和孩子身上,都没想起这个,闻言点点头:“好,周姐姐,我这会儿就上山。”
有乳果树的山谷较远,上回去摘只是提前备下,这次沿着山路赶,心境有了些许变化,孩子的口粮可不能短缺。
星星吃乳果的时候他也在旁边,吃的那叫一个有劲,哼唧着,那么小的手攥成了拳头。
一想到儿子肉乎乎的小小拳头,裴厌脸上不由自主有了笑意。
等顾兰时睡醒,转头看见地上有一筐乳果,就知道裴厌上了趟山,他没有喊人,独自撑着慢慢坐起,靠在炕头,见小星星还在睡,他满眼都是笑意,仔细看一会儿,觉得星星还是像裴厌多一点。
房门吱呀轻响,裴厌原本只想在门外看看,不想人已经坐了起来,他连忙进屋,问道:“饿不饿?周姐姐蒸了蛋羹,还是说想吃别的。”
顾兰时开口:“先给我倒碗水,渴了。”
裴厌立即照办。
放下茶碗后,顾兰时说道:“那就吃蛋羹,香油少些,睡前吃了半碗面,不是很饿。”
“行。”裴厌脚下不停,又去灶房给他端鸡蛋羹。
鸡蛋羹正好,嫩嫩的,顾兰时吃了两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裴厌坐在炕沿,看一眼还在睡觉的孩子,说:“申时初,还早着,你再歇歇,晚饭想吃什么我让周姐姐去做。”
“嗯,等会儿再说,一时还想不到。”顾兰时说道,很快就把一碗蛋羹吃完。
身上又有点疼,他把空碗递给裴厌,自己往身后的软枕上依靠,等疼劲过去后,开口道:“娘说了,过了这几天就好。”
“不用找郎中来看?”裴厌神色紧张。
顾兰时笑道:“不用,多数人都这样,你问周姐姐,她肯定也这样说,刚生,还不得个几天休养,手上划了口子,没好利索的时候不也是疼的。”
裴厌陪着坐了一会儿说说话,再出去后,又问了一遍周淑云,确定真是这样,才按下去请郎中的心思。
夜幕降临,顾兰时因晌午睡了一觉,不是很困,裴厌点了灯,屋里亮起昏黄光芒。
小星星又吃了半颗乳果,吃完就睡着了。刚生出来的小孩都这样,能吃能睡才叫人放心。
借着灯光,裴厌用热水给夫郎擦了手脸,洁齿漱嘴也是他端着漱盂。
擦洗完后顾兰时觉得舒坦了不少,慢慢挪动着往下躺。
灯吹灭了,屋里陷入黑暗,听到孩子偶尔发出的哼唧声音后,软软的,小小的,存在感分外明显,叫人心软的同时,连说话声都不敢大了,生怕搅扰了小小的美梦。
第206章
家里多了个小小的人,明明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占据的只是炕上一小片地方,却让到处都不一样了。
木架上每天都有洗了的尿布搭上去,小衣裳一旦湿了也要洗,屋里一沓干净尿布放在随手可取的地方,拨浪鼓时而咚咚咚转响。
屋子和灶房都有乳果,吃了的没吃的,圆滚滚放在那里,每天周淑云都会切几个煮汤水。
有她在,顾兰时不用做饭不用洗衣,给孩子换换衣裳和尿布,喂喂乳果就成,十分省心。
他之前担心过,怕孩子经常哭闹,然而小星星很好养活,只有饿了或者拉尿不舒服的时候才哭几声,多数时候都很乖,有时醒了不哭不闹,小手小脚挥动着,自己玩耍。
不止顾兰时,裴厌也学会给孩子换尿布换衣裳,甚至都敢抱起来,孩子在他胳膊上躺着,看起来小了一圈。
清早,顾兰时还没睡醒,就听到孩子哭了一声,眼睛立即睁开了,伸手一摸,湿漉漉的,尿了,于是就喊裴厌。
刘大鹅已经赶车去镇上了,裴厌这几天都没出远门,只在家里打打猪草,一回来就先进屋看,还会帮着带带孩子。
论理,这活儿不该是汉子的,但他不在意。
“怎么了?”裴厌进来问道,早起外面冷,一开门钻进几分冷意。
“尿了,拿出去放盆里。”顾兰时把脏尿布取下,直接递给他,又拿了软布给星星擦干小屁股。
舒服了以后,孩子不再哭闹,哼哼唧唧又闭上眼睛睡。
裴厌接过尿布,说道:“一会儿我去村里,问问谁家有老母鸡卖,买两只回来,炖汤给你吃。”
“行。”顾兰时答应着,给孩子盖好被子,这才坐正了,问道:“外头冷?”
“嗯,起了雾。”裴厌点点头,问:“笋子想吃吗?”
顾兰时伸个懒腰,将衣裳披好,舒舒服服靠坐在炕头,闻言开口道:“今儿不忙?不忙的话挖点笋子回来,和鸡一起炖。”
裴厌说道:“不忙,刘哥去镇上送鸡蛋了,去地里转转看一眼就行,稻穗已经黄了,再晒几天才去收。”
“今天带了多少鸡蛋?”顾兰时问道。
春天买的鸡仔长大了,四十六只母鸡从月初陆续下起鸡蛋,再加上西边原来的五十几只老母鸡,正正好一百只。
除了喂草和食,平时裴厌和刘大鹅还去下网抓鱼虾,摸螺和泥鳅,有时在水田里干活,也能逮到泥鳅黄鳝什么的,带回来剁碎捣泥喂鸡鸭,养得很好。
从前天起,鸡蛋一下子变多了,他没出房门,但听裴厌和周姐姐说了,一天下来,鸡蛋能收七八十枚甚至更多。
裴厌还好,养鸡看惯了,周淑云没见过这么多母鸡,直咂嘴说那地上窝里都是鸡蛋,就跟白捡的一样,十分惊讶。
裴厌开口道:“三百个,上次我去酒楼,吴叔说要二百,他那边就得两百二十枚,再去酒馆问问,估计正好,我跟刘哥说了,无论剩多少,原样拉回来就是,不用沿街吆喝,打草的事要紧。”
之前和来福酒楼定好的,只要鸡蛋过百枚,就要添十个,这些他都同刘大鹅交代过。
“过两天鸡蛋多了,我找个工夫去镇上卖,不着急。”裴厌说着,倒了碗热茶递过去。
裴厌往外走,说:“我去打水,你洗洗。”
“嗯。”顾兰时应一声,转头目光又落在小星星的肉脸蛋上,没忍住摸了摸,软软嫩嫩的。
孩子被打扰,不满地哼唧起来,他连忙收回手,还是等睡醒再玩儿。
太阳余威不减,和清早傍晚全然不同。
“咕咕咕——”
鸡圈里,方红花一边倒食一边呼唤母鸡,把盆底拍干净后,拿起挂在篱笆门上的蛋篮子拾鸡蛋。
有的母鸡不讲究,走到哪里蛋就下在哪里,她弯腰从地上捡了七八个鸡蛋,随后往鸡窝那边走,窝里有二十来个鸡蛋,看得人心喜。
方红花嘴里阿弥陀佛念叨着,这鸡蛋可真多。
她搜刮完东边以后,又往西边鸡圈走,又是十几个鸡蛋。
这会子晌午,离天黑还早,下午肯定还有母鸡下蛋呢,还得再摸一两回。
蛋瓮放在新杂屋,方红花知道,提着蛋篮去放鸡蛋,仔细摆的齐整,忙完她放下东西,掸掸灰洗洗手,兴高采烈去了东屋,说:“兰哥儿,鸡蛋阿奶都给你放好了,四十几个呢。”
见顾兰时抱着孩子喂乳果,她站在炕边看曾孙:“乖乖,这大胖小子,吃奶可真有劲。”
顾兰时笑道:“我也觉着,胳膊腿也很有劲呢。”
他把手里的乳果转转,又说:“阿奶,你回去带上十几二十个鸡蛋,天天吃着,没了再过来拿。”
方红花坐在炕沿,一听这话笑得合不拢嘴,说道:“哎呦,哪能天天儿吃。”
顾兰时抬头说道:“阿奶,你就去拿,天天早上吃一个,也补补。”
知道下蛋更多了,不差这几个,方红花没有再推辞,喜笑颜开:“哎,好好。”
周淑云从外面进来,问道:“兰哥儿,尿了没?”
顾兰时一摸星星尿布,说:“没,周姐姐,你歇歇,喝点茶水,要有什么事我喊你。”
周淑云眼睛在屋里转一圈,见确实没有活要干,笑着就出去了。
之前和裴厌说好,她只管屋里的扫洒和做饭洗衣,再帮忙带带孩子,其他杂活不用干,吃住都在这边,一个月给一百二十文工钱。
活不重,吃的也好,每天裴厌都会交代她做什么饭,近来天天有肉和鸡蛋,她和刘大鹅都能沾到光。
在这边的吃喝,要比别处都好,是来之前没有想到的,她本身就是个爽利人,人家既然看得起自己,肯定得好好干。
晌午饭方红花在这边吃的,发现周淑云手艺不错,很爱干净,灶房拾掇得很好,就放了心,总不能白花钱。
她和顾兰时说说话,见孩子吃着吃着就闭上眼睛,于是放轻了声音,说:“兰哥儿,你没事也歇歇,我先回去了。”
“好。”顾兰时把乳果果尖从孩子嘴里轻轻拿出来,说道:“阿奶,别忘了拿鸡蛋。”
“哎哎。”方红花答应着,出去顺便带上了房门。
见裴厌提着木桶从后院过来,她取下挂在屋檐下的蛋篮,笑呵呵说:“厌小子,兰哥儿叫我拿几个鸡蛋呢。”
裴厌刚才喂了猪,得再给毛驴提半桶水,他笑道:“阿奶,多拿几个,如今蛋更多了,想吃就过来拿。”
“好好。”方红花一叠声答应。
鸡蛋到了盛期,不提自家吃的那头,后院过两三个月要卖的十头猪长大长肥了,都是能换来钱的东西。
裴厌给毛驴倒了水,见刘大鹅在猪圈铲粪扫洒,不用他管后院的事,又回房去看儿子了。
星星睡了,小脸蛋红扑扑的,是个十分结实的小汉子。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觉,只知道这是自己儿子,怎么看都喜欢。
他压低声音:“明天我去庙里,问师父讨个名字。”
“好。”顾兰时点点头,是该取大名了。
见裴厌还眼巴巴看儿子,他笑一下,目光落在男人清瘦的脸上。
裴厌其实长得很好看,鼻高目深,轮廓分明,只是脸上一道长疤破坏了所有俊秀。
今年从开春就忙,尽管有刘大鹅这个帮手,一百多鸡鸭和十二头猪要养,裴厌再能干,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明显瘦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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