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走了，怎么还不愿意出来？”
源赖光非常熟悉空气中弥漫的半妖特殊血腥气, 即便隔着苦得让人想逃的药味。
“师弟怎么在对待病重之人时，也学不会温柔。”晴明的声音轻柔地响在他身后。
源赖光深吸一口气，转身神色复杂地观察着安倍晴明，“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共处了那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晴明神色疲惫的模样。
“半妖不容易生病，怎么你还病得让整个京都的人都知道？”
“嗯, 「半妖不容易生病」又不是不会生病。”晴明笑得无奈, “都这个时候了，赖光就不要这么严厉要求我了吧。”
“……”
源赖光沉默回头, 眉眼认真盯着火炉。
“赖光，你的煎药技术是跟日和坊学的吗？”
“大阴阳师，你要是不想看到我，现在就可以让式神将源博雅请回来。”听出晴明话语中对自己煎药技术的嫌弃，源赖光皱眉不耐烦瞪了他一眼。
安倍晴明低笑，“赖光怎么老喜欢在我面前提起博雅。”
源赖光：“……”
“你是在吃醋吗？”安倍晴明神态自然地试探。
源赖光嗤笑，“没有在药里放毒物是我的错误。”
安倍晴明：“……”
半妖所患的花吐病具有极强传染性，晴明在知道自己无法再压制病症的一刻，当即回避了唯独源赖光之外的所有人。
『很奇怪啊……』
晴明一直都在观察源赖光。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赖光不会被传染上花吐病？
“赖光，你以前……有没有试过久咳不愈？”晴明好奇。
“没有印象。或是有，又或是没有。”源赖光目光一顿。安倍晴明的话让他喉咙间开始有些不适，他不知道这是源于成为英灵前的躯体记忆，还是受到晴明的话语引导影响……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连带着胸口都感到一阵沉重，压得他呼吸困难。
“哎。”晴明喟叹着结束这个话题，“不记得这些事也不全然是坏事。只是没想到师弟这种情况下竟然还能记得师兄，师兄很是高兴。”
晴明话到最后眼眸都弯了起来。
“你是一定要提醒我记得往药里添加毒物吗？”听到安倍晴明的煽情，源赖光只觉得阵阵恶寒。
“哈——咳、咳咳咳……”晴明抬手用力捂紧嘴，咳嗽声却怎么止都止不住，颇有不将内脏都咳出来就不停休的架势。
“熬药产生的烟灰气体会刺激到鼻腔引起咳嗽，你别在这里久待。”在听到晴明痛苦、难以止住的咳嗽声瞬间，源赖光身上一向沉稳的气息都随之稍显出慌乱。
然而他脱口而出的话语音调却和以往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平静、不见丝毫情绪变化。
晴明用力捂紧着嘴，面对一言一行都在自己意料当中的源赖光，他也还是轻轻颔首以示回应，只是在抬眸对上源赖光复杂的视线时，晴明不由眼眸弯了一下，旋即才缓步走出源赖光的视线范围。
“……”
沉默站在原地目送晴明离开的源赖光心情逐渐沉重。
『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混杂着怪异的浓郁花香……』
晴明这个病症是在源博雅成婚后才出现的。
“啧。”猜到晴明所患之病与病因，源赖光用力咬着后牙槽牙，心情格外烦躁。
-朱雀大道-
麻仓叶王在阴阳寮内结束了今天的课程后并没有直接返回自己的宅邸，他微笑着和所有沿路见到自己打招呼的同僚挥别，而后面色如常前往手中没有署名请柬提到的地点。
“自上次一别，我们已经有许久时间不再遇见了，叶王大人今日过得可还好？”
一道带有明显贵族特色的咏叹调式话语悠悠地从凉亭内传出。
麻仓叶王微抬下巴，笑看着原本敞亮的凉亭现今被人用竹帘将四面牢牢罩笼，对于里面这段时间频繁活跃在朝中政客间的产屋敷嫡子——鬼舞辻无惨的「关怀」，他的态度还是和之前一样，“自然是好。只是……”
“产屋敷家的大人怎么又开始身体不适了？”麻仓叶王面色如常听着鬼舞辻无惨对自己诅咒的心音，语调不急不缓地推回话题。
“……呵。”鬼舞辻无惨最是不喜他人在自己面前提起关乎于身体健康的话题，他那双如同蛇类阴狠的眼睛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立刻瞪视向竹帘外的麻仓叶王。
即将继承大阴阳师头衔的年轻阴阳师似是没有察觉到即将到来的危险，依然神态自若地站在原地。
鬼舞辻无惨冷漠地打量着麻仓叶王，忽得就想起那日被自己斩杀的医师，当时的医师也如同麻仓叶王这般神态自若。他们的潜意识似乎都认定了像他这样拖着破败身体的人是不会对其生命带去任何威胁……所以才毫无防备。
“叶王大人。”鬼舞辻无惨敛下所有情绪，平心静气提醒道：“我希望您能记得，现在的您，是授了陛下的令前来辅助我调查恶鬼一事。”
麻仓叶王「嗯」了一声，神色淡然地听着鬼舞辻无惨在内心不停地咒骂自己，表面又维持贵族良好的仪态。
“我自然不会忘记自己的职责。”听到鬼舞辻无惨准备在调查任务中让自己遭遇不测，麻仓叶王不动声色垂下眼眸，眸色里尽是对其手段的不屑。
“希望产屋敷家的大人也能记得自己的任务是什么。”
闻言，鬼舞辻无惨借麻仓叶王看不到竹帘内景色、咬牙切齿笑答：“那是自然……希望我们能友好相处。”
“会「友好」相处的。”麻仓叶王语调温和地应道。
-摄津源氏-
源赖光从安倍晴明宅院方向归来时，顺路祓除了几个前来挑事的咒灵。
只是祓除咒灵对他的魔力增长没有任何作用，反倒还会消耗掉体内为数不多的魔力。
『不能再继续被停职了……』
“赖光大人！”
“……”
准备迈步踏入本家的源赖光听到了身后传来的陌生声音。
源赖光转身看向来者，再次确认了自己从未见过此人。
“非常抱歉在这个时候前来打扰……”身穿阴阳寮见习生服侍的术师一路小跑到源赖光面前，离得近了，立刻就感受到了从源赖光身上透出来的肃杀气息。
见习生因小跑而紊乱的呼吸在感觉到从源赖光身上透出的肃杀气息时、瞬间就被镇得停滞了片刻，最后还是身体的求生本能战胜了恐惧才不至于让自己当场死于窒息。
“公卿大人委托在下将此物交于您。”见习生低下头，快速调整呼吸，再直言进入正题，“公卿大人说您看过此物就能明白。”
话到这里，见习生快速从伸手进袖中拿出凭证递给源赖光，“赖光大人请看。”
扫了眼见习生手中之物，源赖光眉头微蹙。
他见过无数次藤原公卿派人送来、代表着行动任务的信物，只一眼就能确认见习生手中之物着实为藤原公卿之物，只是……
此次任务关系到产屋敷一族。
这是他记忆里严重缺失的一部分……
上次与产屋敷一族有关的任务就让他被陛下停职，这一次再对上，不知又会给摄津源氏带去怎样的影响。
源赖光抬手取走见习生手中之物。
“我知道了。”
『即便是喝下最好的止咳药也无法缓解晴明发病并发咳嗽带去的疼痛。』
源赖光收起藤原公卿派人送来的任务信物就径直走进本家, 沉默地将自己关在书房内之后就开始不断翻找古籍资料，最后，从落满灰的废弃木箱中找到了答案——
「花吐病」。
这个病名似是一把钥匙, 蓦地打开了记忆大门。源赖光怔怔透过那道被符咒层层封印的门窥看到了岁月褪去的斑驳景象。
铺满整个手掌与内室的火红色花瓣是景象中唯一鲜艳色彩。
源赖光看不清处于景象内的人长相，却共感到了那些花瓣不断砸落在自己掌心，因为身体机能的衰竭而无力握住花瓣让其散落在地面的绝望。
“……”
“家主大人。”门口传来近侍的声音。
“何事？”源赖光遽然脱离神游，合上手中古籍并将它整理回原位。
“长老们请您前往祭坛。”
源赖光推开房门，对上近侍望向自己方位来不及掩藏的担忧视线，内心没有任何情绪触动。对于族内长老的谋算, 他在幼时就已清楚, 何况现今是早已历经过这些归来的「亡灵」。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自己不按照生前做过的事情再重复一遍，也没有改变他们的想法。
“家主大人……”近侍低下头, 轻声提醒：“请您务必小心。”
“知道了。”相似的关切话语, 源赖光曾听过无数遍。可世上有些事情就算是小心谨慎也无法避免让自己受伤, 真正有效解决这种情况的方式只有一种——
即便在已知会受伤的情况下也要让对方失去更多！
源赖光整了整衣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佩刀前往。
-深夜, 朱雀大道-
麻仓叶王顺应鬼舞辻无惨的想象，伪装成空有其表、善良过分的阴阳师, 假意配合鬼舞辻无惨战术，只身前往恶鬼作祟的城下町，最后在放出符咒困住恶鬼之后就没了下一步行动。
“叶王大人只是困住恶鬼却不将它除掉吗？”鬼舞辻无惨神色嫌恶地扫了一眼阵中恶鬼，随后移开视线，淡漠地看向麻仓叶王。
那种毫无人类感情的冷漠眼神，很难让人忽略。
麻仓叶王的注意力全在恶鬼身上, 听到鬼舞辻无惨的询问, 也没有回头答道：“这里第二天就能照到清晨的阳光，只要今晚它脱离不出这个阵, 到了第二天就会永远消失在此岸……”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一直隐身守护在其身后的式神就忽得显现，「铮」的一声握住了鬼舞辻无惨刺向麻仓叶王的刀刃。
“无惨大人这是在做什么呢？”
麻仓叶王优雅转身，月光落在他皎洁的狩衣上，衬得整个人高洁无瑕。
这是他第一次对鬼舞辻无惨使用尊称，但话语中却不见丝毫尊敬。
“无惨大人归京之后事事顺意，朝中应酬络绎不绝，确实是没有闲余时间关注其他人。”留意到鬼舞辻无惨脸上逐渐扭曲的表情，听着他在心中暗骂自己的麻仓叶王依旧保持着优雅姿态，只是话语中的嘲讽意味越发满溢。
“阴阳师怎么可能会有不懂操控式神的？”
“你怎么会——”听到麻仓叶王毫无悬念接住自己心中所想，鬼舞辻无惨震在原地。他非常肯定自己刚才绝对没有开口说话，为什么麻仓叶王能猜得到自己在想什么？
“您为什么要觉得惊讶呢。”麻仓叶王脸上笑容逐渐敛起。
他朝着鬼舞辻无惨迈进一步，原还处于黑夜中的朱雀大道倏然迎来白日！
鬼舞辻无惨惊讶白天的骤然降临，但还未有所反应就听到不远处被麻仓叶王用符咒困住的恶鬼在「叽咕叽咕」……沉闷地发出痛苦呜咽声后悄然消散于阳光直射下。
“……”
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幻术的鬼舞辻无惨在恶鬼被消灭后，立刻感觉到了从脸上皮肤传来的灼烧感。他慌乱地抬起双手用以遮挡自己的脸，可是暴露在衣袖外的手背一接触到阳光就被强烈腐蚀——
他惊得飞快打量四周，以寻找躲避阳光直射的地方，然而四周空无一物，完全没有能够提供遮蔽阳光的物体！
阳光毫无遮挡地照射下来，站立于阳光之下的人就都只能被迫承受着。
意识到了麻仓叶王是故意为之，鬼舞辻无惨无比愤怒地瞪视着他，“堂堂一名阴阳师竟然也用这等不入流的幻术构陷他人？！”
麻仓叶王站在阳光下欣赏着鬼舞辻无惨狼狈姿态，他是故意撤掉这片空间内所有障碍物，为的就是让阳光没有任何阻挡落在鬼舞辻无惨身上，让他无所遁形！
“「不入流的幻术」吗。”重复完鬼舞辻无惨的评价，才刚掌握这个术式的麻仓叶王不由嗤笑，“既然如此，那就请您死在这种不入流的幻术里吧。”
“啊——”麻仓叶王支撑起结界挡下鬼舞辻无惨的所有攻击，他眸色冰冷地注视着不停诅咒自己、生命在挣扎中快速流逝的鬼王，“时间似乎还有些充裕，不如最后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我可以知道你在想什么。”
“！？”鬼舞辻无惨的心脏像是被人隔着身体狠狠地攥紧，在听清楚麻仓叶王所言的瞬间，他顿时失去了开口说话的能力，他愤恨地想要破开麻仓叶王的结界，想要亲手扼住麻仓叶王的纤细脖颈！但……该死的阳光却彻底「折断」了他的双手。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属于他的人生才刚开始，为什么会这样……
鬼舞辻无惨最后剩下的一双眼睛仍在怨恨地瞪视着麻仓叶王，伴随着那一声声想要让对方也下地狱的诅咒，彻底的、化为了飞灰。
麻仓叶王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鬼舞辻无惨彻底化为飞灰。
顺利找出恶鬼源头并解决伪装成人类一直潜伏在众位贵族中的鬼王，事情折腾到现在，他也该回宫交差了。
至于这份差事结果呈交上去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又与他区区一名阴阳师何关呢？
麻仓叶王撤掉术式，重归于深夜的朱雀大道之人就只剩他一个。
他的视线稳稳落向空无一物的罗生门，“麻烦替我带句话给稍后到这里的源家主。”
“……”
麻仓叶王的声音落下，罗生门下隐隐浮现出雪白的虚影。
「无需在意藤原公卿的命令。」
处理完族中事务，源赖光掐算着时间来到罗生门下，没多久就听到隐匿身影的罗生门之鬼转达给自己的话语。
源赖光抬手握住腰间佩刀，哼道：“茨木童子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亲切？竟然还会替一名阴阳师向一个斩杀了无数妖怪的武士转达话语。”
「……」
即便是被源赖光直言道出了身份，茨木童子也没有显出真身。
四周陷于一片怪异的静谧。
源赖光已经做好了与罗生门之鬼缠斗的准备，可下一刻却忽然失去锁定目标。
源赖光缓缓皱起眉头。
『茨木童子……居然走了？』
一向好战的茨木童子，在面对源氏与阴阳师时没有任何反应，平静友好得让人忍不住去猜想「是否马上就会有更加糟糕的境况降临？」，不然怎会连喜食人类的恶鬼都不屑搭理。
源赖光拂去脑海猝不及防浮现出的民间传言，缓步走到茨木童子适才站立的位置。
即便是入了春，平安京都的夜间也还是冷冽彻骨。不过，毕竟是入了春，夜间吹拂的冷风已比冬季稍见温柔，只是，在有风的情况下，源赖光还是在茨木童子适才所站位置闻到了夹杂着血腥气息的怪异花香。
“……”
“真是小看了你的体力。”
源赖光在察觉到‘茨木童子’异常的下一刻就瞬身抵达安倍晴明的卧室。
对上室内矜贵大阴阳师望过来的错愕视线, 源赖光缓慢垂眸打量向其身上还尚未来得及更换下来的雪白外衣以及……沾染在前襟上的碍眼紫蓝色花瓣。
源赖光偏过目光，沉闷的语调里饱含嘲讽：“咳嗽不止也要深夜外出，大阴阳师是不打算治好这个病了吗？”
“嗯——”安倍晴明抿起唇, “源家主深夜擅闯他人房间，不觉得……太过失礼？”
安倍晴明认识源赖光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他不顾礼仪径直闯入自己的卧室，刹那间，对其行为反常的讶异情绪竟远超了被其看破伪像的慌乱。
这是回到这个世界许多日子里晴明第一次正式称呼自己为「源家主」，回想起前世对方每一次称呼自己为「源家主」时看似亲昵却处处透出距离的神情, 源赖光沉着脸上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