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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驯(独行醉虾)


徐晓风抬头看了一眼洗衣店二楼,楼上关着灯,他们确实不在家,不然以俞若云的脾气肯定会出来对峙。
他拨俞若云的电话,竟然关机了。
徐晓风皱眉,猜测他们或许临时有事,于是准备先回家吃饭,吃完饭再过来看看。
大概过了三十来分钟,外面春雷滚滚,雨滴噼里啪啦的砸在窗户上。
徐晓风吃完泡面,把脏碗筷放进洗菜池里,刚挤出一点洗洁精,突然有人用力地砰砰敲门。
他微微一愣,来知海县几个月,从来没有人主动来过他家里,会是谁?
敲门声急促有力,来访者似乎有急事。徐晓风擦干手,走到门前,透过猫眼看到门口的人。
……居然是俞洲?
他心头一跳,立刻拉开门。
俞洲浑身都被浇得湿透,脸色苍白,指关节敲门敲得发红,一开门便往徐晓风家里面看,焦急地哑声问:“徐老师,你看到我妈了吗?”
徐晓风的心马上沉进冰水里。
“怎么了?”他声音发紧。
俞洲说:“我昨晚下完晚自习她就不在了,一直到现在还没回家,手机也打不通。”
“……”
徐晓风的鼓膜砰砰直跳,手脚开始冒冷汗,俞若云在路灯下轻飘飘的奇异笑容浮上眼前,一种极为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抓住俞洲的肩膀,道:“不在我这里。马上报警,我跟你去!”
俞洲最后的希冀也落空,神色顿时变得灰败。他呆了几秒钟,徐晓风已经换好鞋子,准备出门时看到他湿透的脸,又把他拉进家里。
“先换个衣服,”他从衣柜拿出一套厚衣服,“会没事的,或许只是出去散心了。”
俞洲僵硬地点点头,把湿衣服换掉。他和徐晓风身形接近,衣服恰好合身,柔软温暖的布料很快驱散寒气,那股熟悉的檀香味将他整个包围起来。
徐晓风站在客厅拨电话,俞洲推门出来,快要窒息的紧张散去一些,他用力地吸着喜欢的味道,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接了没有?”他甚至没问徐晓风在打给谁。
徐晓风摇摇头:“关机,可能没电了。我们先去警局。”
外面已经是狂风暴雨,徐晓风家里只有一把伞,两人挤在同一把伞下,徐晓风把伞往旁边倾,半边身子露在雨里。
俞洲神魂不定,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抓着徐晓风的小臂问:“她这几天有跟你见面吗?有联络你吗?有没有跟你透露要去哪的信息?”
徐晓风上一次和俞若云见面还是上周六,她把俞洲的最大秘密告诉了他,之后便再也没有联络过。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上周六之后我们再没有见过。”
“那上周六呢?”俞洲又问,“你们聊了一整天,都聊了些什么?”
雨水嘈杂又聒噪地砸落,让他们的聊天变得不太真切,徐晓风道:“她说自己不是一个好妈妈,不会养孩子,在年轻的时候做错了事情,连累到现在的你。还说知海县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每个男人都像暗处的蜘蛛,迟早哪天要把她吃掉。”
“……”俞洲张了张嘴。
一直到他们上了出租车,俞洲仍然嘴唇发白,眼睛里流露出迷茫,所有早熟和聪慧的伪装都褪去,属于十六岁少年人的无能为力感出现在脸上。
徐晓风皱眉:“俞洲?”
俞洲忽然紧紧抓住了他的袖口,声音低哑:“……老师,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事了?”
徐晓风隔着衣服用力握住他的手腕,坚定道:“不会的。你曾经跟我说过,让我别小看她,你也不要小看她。”

第14章 纸鹤
一路沉默,赶到警局之后刚好七点,失踪还没有够24小时。警察给他们泡了热茶,登记了俞若云的信息,但没有立案。
两人焦心地等了片刻,觉得不能这么浪费时间,又冒着大雨回了洗衣店,想找找俞若云有没有留什么东西给他。
唐家夫妇早就走了,洗衣店现在安静无比。俞洲从中午到现在都没有吃饭,走楼梯的时候一脚踩空,被徐晓风眼疾手快地接住。
“你去坐一会,”徐晓风隔着羽绒服拍拍他的背,“吃点东西,我来找。”
俞洲摇摇头,开了二楼的门:“没事。”
徐晓风第一次来俞洲家里。洗衣店二楼是不大的两室一厅,每个空间都塞得满满的,但收拾得非常干净,唯一的缺点是看着冷冰冰,窗户漏风,连电取暖器都没有。
他的目光扫过整个客厅。
粉色花瓶、古装美女壁画、带蕾丝的窗帘、塞满一整个书柜的漫画书……
目之所及的一切物品都带着俞若云的影子,另一个男性住户在这里毫无存在感。
他看向俞洲,后者道:“我去我妈妈卧室看一下,老师你看看厨房和客厅。”
徐晓风点头,突然想起一件事,道:“今天你不在家的时候,唐邱爸妈来洗衣店闹事了,唐邱爸爸被人打得很惨。”
俞洲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眼睛里微微一亮:“她之前一直说要找人打唐荣欣一顿,如果真是她做的,昨晚肯定不至于想不开,或许都是打完人后太高兴,在哪里喝醉了。”
两人对视,都有了一些信心,默契地开始分头行动。
俞若云如果想留什么信息,肯定是会放在显眼的、或者每天会接触的地方,徐晓风把客厅一寸一寸找完,又把厨房彻底翻箱倒柜,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抬起头,看到俞洲站在主卧的衣柜前发呆。
“怎么了?”
过了好一会,俞洲才低声开口:“不是喝醉了忘记回家。”
“她的衣服少了很多……喜欢的衣服都带走了,行李箱也不见了。”
听到这句,徐晓风反而大大松了一口气。
既然有计划的带走了东西,人肯定还好好的。
“也许真的是去旅游散心。”他说。
俞洲脚步沉重地离开俞若云的卧室,用力揉了揉脸,又开始打那个一直关机的电话。徐晓风怕他饿晕过去,拉开冰箱,准备先煮两个鸡蛋。
一开冰箱门,他就愣住了。
“俞洲。”他开口。
俞洲正听着电话,耳朵因为长时间的疲惫嗡嗡作响,迟几秒才反应过来,应道:“……什么?”
“你是不是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吃饭?”
俞洲:“没事,我现在不想……”
“过来这里,”徐晓风打断他,“这个是不是云姐留给你的信?”
俞洲一怔,立刻挂断电话,大步冲到冰箱前。
冰箱柔和的灯光下,一只巨大千无比显眼地落在鸡蛋间,千身上写了字。
在看到千的那一刹,极为复杂的酸涩情绪涌上心头,好像不小心咬爆了未成熟的青梅,被溅了一嘴苦涩汁水。
俞洲仿佛听到了靴子落地的声音。
他吸气,呼气,隔着一米的距离与千对视,良久才终于鼓起勇气,把它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拆开。
[儿子:
我这几天认真想了想,好像十几年都没怎么管过你,除了没让你饿死以外,唯一做的就是拖你后腿。
所以,妈妈做出了一个超厉害的决定。
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掩耳盗铃、自我欺骗是没有意义的,我要换个地方、换个身份重新开始生活,离开知海县,去大城市,趁年轻再闯一次。
这对于你我来说都是一种新开始,你终于可以摆脱那个难听的身份了。
洗衣店你有精力的话就开,没精力就关掉。我会每个月给你打钱。
不过,不要太相信你妈的赚钱能力,钱肯定不会太多(发财了另说),建议你最好兼职赚点零花钱。
还有,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考上了清大京大的话,高考完记得约徐老师吃顿好的感谢他,然后让他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嗯,就这样,你一直都是个省心孩子,好好照顾自己。
再见!]
没有日期,没有落款,字迹丑到难以辨认,从冰箱拿出来之后纸张发潮,笔画间看起来更加的糟糕。
徐晓风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习惯,站在俞洲后几步,盯着墙上的古装挂画看,看到腿都站发麻了俞洲还没有动静。
他有些担忧地把目光挪回去,只见俞洲脸色阴沉,眼眶发红,手紧紧攥着纸张的一角,肩膀在微微发抖。
他沉默许久,轻声开口:“俞洲?”
俞洲听到他的声音,猛地回过神,把纸张揉成团,狠狠丢进垃圾桶里。
徐晓风一愣:“写了什么?”
“她走了。”俞洲的声音已经全哑,“把我留在泥潭里,一个人走了。”
徐晓风一时不敢确定“走了”的含义,心中各种念头乱窜,又觉得现在不是开口的好时机。客厅里弥漫着压抑的沉默,片刻,俞洲又走到垃圾桶边,把那个纸团拿出来,再小心展平,叠成小方块,收进口袋里。
接着,徐晓风看见这个一贯冷静、沉默、甚至过分阴郁的男生睫毛湿了。
他看着徐晓风,神色与奶茶店里剖析自己的俞若云重叠在一起。
“我真的做错了事,”他对徐晓风说,像是在告解,“这是惩罚。”
“老师,你说得对,我不该把照片寄给城南杂货店。我的本意……”他在这里无法继续,停顿了很久,“我没有觉得她拖我后腿,也从来不介意被骂,我以为她也不在乎,毕竟我们……”
徐晓风的心跳得很厉害。
猜测成型,他喉结滚动一圈,问:“俞若云留下你,独自去其他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吗?”
俞洲点头。
徐晓风:“……”
他不敢确定俞若云是不是因为周六的谈话而一时兴起,但他说的那些话,无疑对她的决策造成了影响。
就像他抛下一切来知海县那样,现在,俞若云也决定抛下包括俞洲在内的一切,在三十岁这年重启人生。
徐晓风几乎不敢看俞洲的眼睛,只能心虚地挪开视线,愧疚之意汹涌而来。他不知道带给俞若云的变化是好还是不好,也不知道接下来故事会往哪里发展。
过去的二十六年里,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这样深刻的羁绊,无意间他居然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轨迹……不,是两个人,还有一个正站在他眼前,情绪濒临崩溃。
徐晓风几经努力,最后听见自己用干涩的声音说:“人没事就好。”
俞洲没说话,仍然抓着衣服衣角。
徐晓风走过去,隔着衣服给了他一个拥抱。
长时间的紧张情绪,再加上激烈的感情波动,这个动作让俞洲像被戳破的皮球,整个人软绵绵地松懈下来,几乎是昏倒在徐晓风的怀里。两人抱了许久,徐晓风感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侧脖流下来,在锁骨处积了小小的一汪。
这个俞洲第一次在他面前流眼泪。
当天晚上,徐晓风把俞洲带回了家。
俞洲状态实在太差,他怕他一个人呆在洗衣店里出什么事,便帮他把门窗都锁好,冒着大雨重新回小区。
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徐晓风右边的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痛,有点感冒前兆,于是进屋后立刻换掉湿衣服,让俞洲先洗澡。
浴室响起哗哗的水声,徐晓风把取暖片开到最大,拉开冰箱,盯着里面看了许久,最后拿出两个鸡蛋。
十五分钟后,两人面对面坐在餐桌两侧,徐晓风把泡好的方便面推过去,上面飘着两颗剥好的水煮蛋。
“只会这个,”他咳嗽一声,“凑合吃点,现在也没有外卖了。”
俞洲全身都穿着徐晓风的衣服,头发吹到半干,刘海没精打采地落在额头上。一个洗澡的时间,他看起来冷静了不少,冻得发青的脸上也终于有了血色,开口道:“谢谢。”
徐晓风怕他不自在,趁他吃泡面的功夫去洗澡,出来之后俞洲已经吃完了,正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里洗碗。
外面的暴雨仍然没停,砸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噪音,偶尔还夹杂着北风的咆哮。但家里面很安静,暖气片发挥作用,四周干燥又温暖。
徐晓风靠在厨房门上:“洗衣店还打算开吗?”
俞洲摇头:“不开了,要上学忙不过来,不能耽误客人的时间。”
徐晓风:“那你……”
问题刚一出口,他忽然意识到不太合适,没有再问“那你手里有钱吗”,转而道:“云姐有没有说怎么联系她?”
俞洲复杂地笑了一声:“等她落好脚,应该会主动联系我吧。”
徐晓风沉默许久。
他明知道这样说会让俞洲感到奇怪,最后还是开了口,真情实意的:“俞洲,对不起。”
俞洲洗碗的动作一顿,居然什么也没有问,片刻后关掉水龙头,把碗放进沥干篮里。

家里仍然只有那一床被子,徐晓风把被子抱去次卧给俞洲,睡之前冲了一包感冒药。
一直到药效发作,他裹着大衣迷迷糊糊要睡过去的时候,那股强烈的不真实感仍然围绕着他。
半梦半醒间,他一会看到俞若云拜托他多多照顾俞洲,一会看到俞洲抱着他掉眼泪,一会又回到几个月前,自己拖着行李箱,离开了在京市的家,独自乘坐八个多小时的高铁来到这个灰扑扑的小县城。
他离开京市的身影,和俞若云离开知海县的身影重叠到了一起。
和俞若云不同,徐晓风过去二十几年几乎成长在无菌的环境里,家庭富足,父母受人尊重,他什么都不用想,生活里除了数字以外一片空白,没有朋友,不会做饭洗衣,也不知道原来社会的另一面还有人需要活得这么卖力。
他们是完全相反的黑与白,却在相似的年龄做了相似的选择,一个决定往上,一个决定往下。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是注定的。
他一晚都睡得极不踏实,愧疚改变了俞洲的生活,又隐隐认同俞若云的选择,同时担忧她会不会遭遇危险,并对这种陌生的羁绊感到焦虑。
等早上醒来时,他头痛欲裂,发现自己身上好好盖着被子,大衣平整地挂在旁边的衣架上。
他掀开被子起身,看到次卧空了,家里哪里都没有俞洲的身影。
徐晓风慌了几秒,想打俞洲的电话,拿出手机才想起来他甚至没有俞洲的联系方式。
他立刻决定去洗衣店看看,披上大衣,弯腰站在玄关口换鞋。刚系上左脚的鞋带,眼前的门锁发出轻微响动,有人直接用钥匙开了门。
下一秒,俞洲推门进来,差点撞上门口的徐晓风,愣了一下问:“要出门吗?”
徐晓风:“……”
他看到俞洲还穿着昨天的羽绒服,手里拎着两袋刚买的菜。
察觉到徐晓风的目光,俞洲道:“不好意思,我看你发烧了,冰箱里又什么都没有,所以擅自拿了桌上的钥匙去买菜。”
“哦,”徐晓风有些迟钝,“我发烧了吗?”
俞洲看着他的脸,然后挪开目光:“脸都烧红了。”
徐晓风悬着的心落地,他重新脱掉鞋子,换回家居服,拿出一根体温计塞进腋下,然后回客厅盯着俞洲。
男生的眼睛下面是黑的,昨晚估计一宿没睡,脸色也有些憔悴,但神情很平静,似乎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
徐晓风看他把菜放进冰箱,张口想问,俞洲却先他一步开口:“老师刚才换衣服准备出门,是担心我想不开?”
徐晓风没有正面回答:“你还好吗?”
俞洲笑了一下。
“没什么过不去的,”他淡淡地说,“明天还要回学校上课。”
徐晓风烧得整个人恍惚,忘记了昨晚已经说过一次对不起,靠在冰箱边又说了一遍:“我很抱歉。”
这回,俞洲终于有了反应。他把东西放好,转过身来和徐晓风对视,问:“为什么觉得是你的责任?”
徐晓风诚实道:“上周六和云姐聊了很多,我说的一些话或许对她的决定造成了影响。”
说这话时,他脸颊带着不健康的红,眼睛也比平时亮,看着俞洲无比恳切。
等俞洲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伸出手,极快极轻地用手背碰了一下徐晓风滚烫的侧脸。
动作太快,徐晓风没反应过来,俞洲已经掩饰性地把手放回兜里,似乎只是探了一□□温。
他道:“我妈是个很犟的人,比如她相信唐荣欣是单身,便谁的话也听不进去,除非亲眼所看到唐欣荣的妻子。而她决定要走,也绝不会只因为跟你聊了一下天。老师,不要太有责任心,会活得很累。”
徐晓风听完,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无论怎么样,他确实在里面起了一定催化作用,他以为俞洲会趁机提点要求,比如说帮忙照看他一段时间,让他有一个过渡期。
俞洲却反过来安慰他。
徐晓风原本的打算落空,沉默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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