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道:“去知海县的这几年,你也长进不少。”
徐晓风神色冰凉,转头看向外面林立的高楼大厦。
宋秋:“我把空调调高点,关上车窗吧,最近空气很差。”
摇上车窗,车厢里重新变得安静。他看到徐晓风雕塑一样的侧脸,叹了口气:“你比我晚生六年,很多事情你不清楚,我以前也不乐意跟你说。”
“徐教授和你是不一样,她从小就跟外公两人相依为命,一步一步爬到现在,为了给外公提供助力什么都做过,包括和我爸爸联姻。这么多年来你对她的认识都是片面的。”
徐晓风靠进车椅里,闭上眼睛。
“我还能回知海县吗?”他问。
宋秋用的是问句:“你居然还惦记着回那个小县城?”
话题止于此。
开过拥堵的高架,车没有驶向医院,而是直接回了家里。
宋秋把车停在负一楼的地下车库。住家阿姨已经早早等在门口,给他们摆好鞋子,冲徐晓风笑道:“小风终于回来了,夫人一直很想你。”
徐晓风呼吸很沉,点点头道:“吴姨。”
吴姨跟在他身边,打量着他的脸色:“是不是路上晕车了?我炖了你喜欢吃的排骨汤,现在就可以喝。”
宋秋在旁边道:“不急,等会给他送卧室去吃吧,先看看徐教授。”
吴姨应了声,陪他们一路走到客厅,见徐晓风一直沉着脸,忍不住小声提点道:“小风,你笑一笑,好不容易回家呢。”
徐晓风停住脚步。
他抬了一下嘴角,接着对上一双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
徐春岚坐在轮椅里,双腿打着石膏,脸色还很苍白,看上去恢复得不怎么好,但也没有宋秋在电话里说的那么严重。
母子两人对视,徐春岚很平静,把许久未见的儿子仔细打量一番,然后缓慢地开口,第一句话是:“在飞机上吃饭了没有?”
好像他只是去知海县出了个短差。
徐晓风的脚在地板上生了根,一步也不想往前。
宋秋在后面悄悄拿手肘撞了一下他的背,示意他快点说话。徐晓风闻着家里熟悉的厚重檀香,总感觉自己一半的魂魄都在香味里飘了起来,意识也跟着分裂成两半。
另一半的他应对着徐春岚,道:“没有吃。妈妈身体恢复得还好么?不好意思因为一点事情耽误,没有第一时间赶回来。”
他听到宋秋在旁边松了口气。
徐春岚笑了起来,似乎对他的应答很满意,招招手,示意徐晓风到她跟前。
宋秋又在后面戳他的背。
徐晓风一步一步走过去,在徐春岚面前单膝蹲下,和她平视。徐春岚握住他冰凉的手,目光落在和她八分相像的脸庞上,又细细地看了很久,道:“看来出去的这几年,确实学了不少东西……脸上也有了一点肉。”
说完,她又跟住家阿姨笑道;“还是你说得对,男孩子就是要粗糙地养,不能养得太精细。”
吴姨也跟着笑:“那不一样,小风以前三天两头生病,不精细点怎么养得大?”
徐春岚拍拍儿子的手背:“是啊,你吴姨是知道的,把你养大真不容易。路上饿了吧?先上菜,我们简单吃个饭。”
下午两点多,不尴不尬的时间段,徐春岚很自然地让阿姨摆了一大桌菜,连宋秋一起叫上,陪徐晓风吃饭。
徐家家教严谨,吃饭的时候不准说话。母子三人各坐一方,宋秋明显不饿,徐春岚也早早吃过,两人都只是安静地看着徐晓风进食。
没有剑拔弩张,似乎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家庭温馨时间。
徐晓风喝了几口汤,尝了一块炖得烂烂的排骨,味道极好,但他吃不下。
他放下筷子。
徐春岚:“不合口味?”
吴姨有些紧张地走过来:“是哪里味道不对吗?”
徐晓风:“没有,我今天晕机,现在还不想吃。”
徐春岚:“吴姐大早起来做的,不能浪费,再吃点。”
她就坐在餐桌边。她不走,其他人也不敢走。徐晓风坐了片刻,只好重新拿起筷子,机械性地往嘴里塞食物,吃吃停停,吃了快一个小时。
最后宋秋看不下去了,和徐晓风一起,把一桌子菜吃了个七七八八。
徐春岚这才让阿姨撤桌。
“去洗个澡休息一下,四点来书房,我们聊聊天。”
徐晓风点点头。
他起身往楼上走,宋秋道:“您也先休息,我去小风房里看看。”徐春岚说“去吧”,他这才大步赶上弟弟。
等走到二楼的走廊里时,宋秋小声开口:“记住我说的。你别看她现在很冷静,其实已经气疯了,我昨天是第一次见她发这么大火。”
徐晓风只想吐。
吃进去的东西在胃里造反,他怕一张口就会吐宋秋身上,所以闭嘴沉默。
“你说话呀。”宋秋着急。
徐晓风看了他一眼:“嗯。”
他推开几年没回来过的卧室门,想直奔浴室清空胃部,却在房间门口停下了脚步,瞳孔微微收缩。
房间干净,整洁,井井有条,看起来和他离开前一模一样,只有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装上了防盗网。
像监狱的防护网一样,居然还是可以通电的。
徐晓风脸色发沉,宋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忍不住“啧”了一声。
“我就说吧,气得不轻。”
小俞同学要开始刷装备了!
第60章 秘密
徐晓风把宋秋关在门外,先将房间里里外外找了一遍,确定这里没有摄像头,然后坐在窗台上低头打量防盗网外的环境,想着该怎么做才能让徐春岚同意自己搬出去。
等到四点,他如约去了书房。
家里的书房贯通两层,接近8米的层高,四周全是环绕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满各种领域的专业书籍,数量甚至比得上一个高中的图书馆。
这里有专业的控温控湿设备,隔音非常好,徐晓风把门带上后,耳朵因为过分的安静开始嗡嗡作响。
徐春岚坐在最中间的书桌后,右手吊着水,左手撑着下巴,正闭眼假寐。
徐晓风悄无声息地走到她对面坐下。
书桌后的人没有做出反应,他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没有出声,安静打量许久未见的母亲。
她的头发又白了不少,但岁月一直给予她优待,白发和恰当好处的皱纹没有影响她的美丽,只是增添了几分深沉和严厉。
闭眼小憩的模样,像极了小时候挂在墙上的菩萨。
徐晓风把呼吸声放轻,等待了片刻,徐春岚终于闭着眼睛开口:“几年没回,这次回来感觉怎么样?”
徐晓风:“家里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是吗,我怎么感觉什么都变了。”徐春岚睁开眼。
徐晓风没有接这句话,道:“妈妈怎么这么快就回了家里,不在医院多住几天吗?”
徐春岚:“住在医院麻烦,而且你要回来,还是家里方便。”
她把两个杯子推过去,示意徐晓风往里面添水。杯底放了茶叶,热水倒进去之后,茶香很快蔓延开来。
“你回来的这个时间点正好,暑假刚刚开始,可以待家里休息两个月,再回学校复课。”
“复课?”徐晓风倒水的手一顿,“知海一中?”
徐春岚勾起嘴唇,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说法,更正道:“京大。”
徐晓风:“我已经从京大辞职快三年了,怎么复课?”
徐春岚单手接过茶杯,闻了一下茶香,道:“你没有,这几年你只是因病休假,病假期间保留教师身份。”
徐晓风:“辞职书是我亲自递交上去的,法律规定雇佣单位必须在一个月内……”
“什么时候交的?交给谁?我问过你们院长,他说他没有收到,”徐春岚平静地说,“倒是收到了你的病假单,宋秋帮你办的。”
徐晓风:“……”
他记着宋秋的话,不想在俞洲出志愿的节骨眼惹怒妈妈,最终选择了沉默。
徐春岚:“八月在国外的学术交流,我已经帮你安排好了。我的孩子不能因为出不起机票钱而困在国内。小风,你要重视这次机会,近几年国际上一直没出有分量的数学发现,或许可以再冲击一下菲尔斯奖。”
徐晓风微微低头,没说话。
“最近的证明进展怎么样?有找到新的思路吗?”
聊到学术上的话题,徐晓风才重新开口,讲了一下自己最近的进展。徐春岚是物理专业的,但当年拿的是数学双学位,对专业性的知识了如指掌,和徐晓风聊了半小时。
聊完,她道:“回去休息吧,明天和我一起去医院,给你做一个全身体检。”
徐晓风站起身,没忍住多问了一句:“过几天我可以搬去京大旁边的公寓住吗?”
徐春岚看了他一会:“我不放心你独居。”
徐晓风:“为什么?我年底就满三十了。”
徐春岚:“我不想哪天收到医院的通知,说你又吞药自杀。”
一句话把徐晓风堵得无话可说,他皱起眉,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徐春岚现在捏着俞洲,就是捏着他最软的那根肋骨,他做不了任何反抗。
浑身难受地走到书房门口,徐春岚又忽然叫住他。
“对了,差点忘记还有文件没给你。”
徐春岚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别好的A4纸,递给徐晓风。徐晓风接过时心头微微一沉,问:“是什么?”
“回去慢慢看。”徐春岚说。
他拿着文件,离开了书房。
回到自己装着电网的卧室后,他倒进沙发里,好一会都没法从刚才的对话中缓过神。
去知海县之前,徐春岚一直都保留他的私人空间,更多的是暗暗关注他的动态,从没有像这样把控制欲摆在明面上。
她现在连装都不想装了。
徐晓风摁住眉心,许久,才慢慢坐直身体,打开徐春岚给他的那份文件。
目光投向文件的刹那,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那是顾思博的伤情鉴定报告。
如他所猜,伤情鉴定改成了顾思博去年来知海一中招生的时间,里面放了很多非常有冲击力的伤口照片,已经不是打架那么简单,显然够得上法律意义的人身伤害。
徐晓风眼睛里映着那些血淋淋的图片,喉结滚动,恶心地又快速往后翻了一页。
本以为这已经是用来威胁他的极限,他发现自己想得太过简单了。
下一页的内容让他脸色更加难看。
家里居然还对俞洲做了全面的调查,查出来他的身份是造假的,有铁证证明他在十几年前使用非法手段获取户口。
这种事情可大可小,但现在偏偏是俞洲高考完的关键时期,以家里的力量,能在假身份上做的文章实在太多,极可能比他打伤顾思博导致的后果还要严重得多。
更何况俞洲的身世成谜,也许会导致连锁反应。
徐晓风紧紧攥着这份文件,心头烧着怒火,气家里对一个无辜的高中生出手,也气自己的无用和无能为力。
他在徐家长到这么大,却除了数学以外什么都不懂,甚至以为家里真的像表现出来的那样纯良,真是天大的笑话。
……得冷静下来想一想。
徐晓风把文件丢进碎纸机,然后坐在沙发里,像雕塑一样从下午坐到晚上,脑中塞满各种各样的事,许久没犯的偏头痛故态重萌,甚至比后遗症最严重那会还要疼得厉害。
直到他丢在书桌上的手机滴滴作响,他才有了一点反应。
是俞洲打来的视频通话请求。
徐晓风迅速回过神来,看了一眼镜子里自己跟鬼一样白的脸色,没敢接。
他先从书桌抽屉底下翻出两片过期的止痛药吃了,然后用力揉搓自己的脸,搓出一点血色,才把视频打了回去。
那边迅速按了接通。
俞洲穿着居家服,坐在熟悉的沙发里,看起来心情不怎么愉快,眉眼间流露出阴郁,接通之后立刻盯住徐晓风,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到了?”他问。
徐晓风朝他露出微笑,道:“嗯,到了,今天坐了一天的车,好累。”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到的是哪里,徐晓风不会撒谎,俞洲也不想他再跟自己撒谎。
俞洲:“吃饭了没有?嘴这么白。”
“两点多吃了一顿大餐,现在还不饿,等会自己下碗面吃。”徐晓风说,“你在家怎么样?有没有约朋友出去玩?”
俞洲说:“你不在,我也懒得做饭,点了外卖。”
说话间,他不动声色地扫着徐晓风身后的背景,隐约辨出那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奢华卧室。
他道:“走动一下,给我看看你住的地方怎么样?”
徐晓风听话地把手机切成前置,在房间里走动起来:“这里还不错,该有的都有,不用担心我。”
镜头前闪过繁复的地毯、两米宽的大床、纯实木的厚重书桌、挂在墙上的昂贵油画、以及窗户外隐隐透出来的防护网。
俞洲的眸色越来越沉。
哪怕隔着屏幕,他也清晰地直面到了他和徐晓风之间的阶级差异。
知海县三年,他居然差点忘了徐晓风是从哪里来的,甚至还天真地幻想着可以轻松将他带走,去过只属于他们两的新生活。
而那些人只要动动手指头,就能粉碎他的全部幻想。
镜头重新切回,徐晓风的脸重新出现在手机里。分开不过一天的时间,他的脸上失去了血色,嘴角勾着,眼睛里却挂着疲惫,强打着精神朝他笑。
俞洲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他被撕裂成两半,看着手机里的人冷静发狂,一边嘲讽自己的弱小和不自量力,一边只想马上买票飞到京市,不顾一切把被夺走的人重新抢回来。
徐晓风还在温声哄骗他:“这边也没有知海县那么热,很舒服,等下次你上大学放暑假了,我们可以过来旅游。”
俞洲眼睛里全是血丝,“嗯”了一声。
徐晓风安静两秒。
他同样不好受,头痛得快要炸了,只想倒进他在知海县的小床里,最好旁边还躺着喜欢八爪鱼一样抱着他的俞洲,两人一起好好地睡上一觉。
但他不能。
他像是下定什么决心,脸上的笑容堆得更多一些,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对了,小洲,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俞洲眼也不眨地盯着他:“什么?”
“云姐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的户口其实有点问题?当初她没有准生证,也没有做亲子鉴定,托关系直接给你上了户口。”
徐晓风说得很隐晦,但俞洲一听就懂。他眉头轻轻一动,道:“我的身份是非法的?”
徐晓风:“也不能这么说,只是手续没办全。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商量如果被人查出来我的身份有假,要怎么证明我真实的出身,以免被人污蔑是犯罪分子,影响我的高考录取结果?”
徐晓风:“……”
他手心冒出汗,和俞洲说这种话题压力很大,他每次都有种能被一眼看穿的感觉。
没等到徐晓风的确认,俞洲继续道:“刚才还提到了我妈妈,这件事情,和她留在冰箱里的千纸鹤有关吗?”
徐晓风动了动嘴角。
或许,他在俞洲面前的任何伪装都是没必要的。云姐说得对,俞洲远比他想象的要坚强。
他在心中暗暗叹气,点了点头,干脆承认道:“是的。”
“小洲,云姐走之前跟我说了一个,现在我把这个告诉你。”
激动!俞总已经在路上!
第61章 身世
两边的房间都很安静,徐晓风声音平缓,从俞若云决定离开知海县说起,将他所知道的细节如实复述给俞洲。
为了确保自己传达的信息是准确的,他讲得很慢。
那一头的俞洲看起来很镇定,全程只是沉默地听,年轻英俊的脸庞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没有流露出任何该有的和不该有的情绪。
直到徐晓风说完,他安静片刻,终于有了反应,开口道:“所以,我真的是黑户,如果被抓住这一点,也许会很麻烦。”
徐晓风一直在留意他的神色,担心这些信息太过冲击,让他一时接受不了。
俞洲却只是给了他一个置身之外般的结论。
徐晓风一顿,准备的话都被堵在喉咙里,反而有些无所适从:“是的,如果有人想使绊子的话,可能会揪住户口这一点影响你的高考录取结果……除此之外你没有别的想问问我吗?”
俞洲神色淡淡的,似乎听的是别人的故事:“风哥刚才说得很清楚,我基本都听明白了。”
徐晓风无言。
他沉默几秒,还是补充了自己想说的话:“云姐是爱你的,我能够理解她隐瞒真相的用意,怕你离开,也怕你难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