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秦清妍’。”
秦清妍。
俞洲默念着这个名字,在游览器里搜索,只搜出了一大堆同名同姓。
心脏在沉缓的跳动,一直都保持冷静的思绪有了片刻混乱。
见他沉默,警员又道:“你的决定呢?要不要跟他们相认?”
俞洲问:“警官,我的DNA结果有可能提前泄露吗?”
“不可能,”电话那头一口否认,“对于有民事能力的受害者,如果是他们主动要求的DNA,我们需要尊重受害者的意愿进行保密工作。”
俞洲道:“谢谢。”
他停顿半秒,继续道:“我还是想见见我的亲生母亲,麻烦您帮我联络她,可以吗?”
警员笑道:“当然可以,这就对了。孩子走丢对一个母亲的伤害是巨大的,或许你已经有了疼爱你的养父母,但也不要忘记世界另一头还有人为你陷在痛苦里。”
俞洲:“嗯,我明白。”
警员:“我直接把你的联系方式给她,你们联系吧。后续如果还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
俞洲再次道谢,挂断电话。
吃到一半的早点还放在桌上,但他已经没有继续吃下去的胃口。警官说的话一直在脑中徘徊,让他迟迟找不回原有的镇静。
许多无关的记忆莫名涌上心头,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小片段,俞若云带着他这个小拖油瓶,冬天交不起取暖费,只能跟他挤在同一张床上。他把小小的身体蜷缩成球,挨着俞若云柔软温暖的腹部,整晚地闻着旧房间散发出来的霉味,竟然也不觉得冬天很难捱。
情绪有些失控。
俞洲下意识拿起手机,打开和徐晓风的聊天框,看着昨天那人给自己发的信息。
没什么有营养的内容,就是问他吃没吃、睡得好不好。
他看了许久,重新冷静了一些,忽然很想见徐晓风。
想告诉他自己刚刚知道了另一位母亲的名字,想听他用平缓温柔的语调说安抚的话。
俞洲靠进椅子里,花了很长时间才摆脱那些不愉快的阴影,然后把桌上凉掉的早餐吃完,闭上眼睛,开始强迫性地思索现在获取的情报。
一个自称“舅妈”的人,对他怀有恶意,有钱有势,信息灵通。
亲生母亲秦清妍居然比“舅妈”更晚知道结果,或许,当年留下DNA信息的也并不是秦清妍。
甚至想得更冷酷一点,或许他的亲生母亲已经过世了。
俞洲尽量避免被情绪干扰,想着下一步该怎么走才安全,放在桌上的手机又一次震起来。
一个陌生号码,来自京市。
俞洲瞳孔微微收缩。
才过去了半个小时,来电人是谁?他的好舅妈?还是他真正的母亲?
俞洲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竟难得感到了一丝犹豫。
手机把桌面震得嗡嗡作响,俞洲已经有预感,这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电话。
他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很谨慎地没有先出声。
出乎意料的是,那头传来了一道非常苍老的声音,那道声音正微微发抖,饱含着期望,小心翼翼地问:“言言,是言言吗?”
俞洲对原生家庭没有任何记忆。
但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他忽然有了难以描述的巨大触动,握着手机的指节泛白,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说话,又生生忍了下来。
等情绪稍稍平息,他用极为公式化的语气问:“您是哪位?”
电话那头沉默一会。
他的语气显然让老人也冷静了不少,再开口时,他没有称呼那个俞洲不知道的名字,得体地说:“我姓秦,是秦清妍的父亲。今天我女儿遗留下来的手机忽然响了,有警官告诉我,她的DNA信息上了,让我联络这个电话。如果我没有打错电话的话,你应该是我失散了十六年的亲孙子。”
再怎么克制,听到“遗留”两个字时,俞洲仍然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为什么说是遗留下的手机?”
老人微微停顿,声音变得低沉。
“她已经因病去世了,就在三年前。”
俞洲轻轻张嘴,心缓慢沉入深潭底。
写这章的时候忽然想起我曾经也是刑侦文写手呢(握拳),DNA动了!
“我想和你见一面,好好聊一聊这些年的事情。你现在是在津市吗?”
老人的话从手机里传来,俞洲收起片刻的失神,垂下眼睛,没有马上回答,问:“您怎么称呼?”
“秦和同。家和万事兴的和,同学的同。”
“秦先生,”俞洲称呼得非常陌生,仍然保留着对秦家人的警惕,并没有立刻相信他,“您这边方便的话,今天下午四点钟,我们可以在津市梧桐路3号的咖啡馆见一面。”
秦父的声音很克制,但仍然能听出激动:“下午四点,好,好。我会准时前往。”
其余信息俞洲一概没有再问,怕多说多错,约定好时间后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
他在网上搜索秦和同三个字,这个名字有些拗口,并不常见,跳出来的第一条百科词条里,显示某位叫做“秦和同”的人是全球五百强跨国制药公司的创始人兼董事长。
年龄78岁,和听到的声音很匹配,家属关系简单,只有过一任妻子,妻子是医学领域名望颇盛的教授,他们膝下有一位独生女,叫做……
秦清妍。
对上了。
俞洲试图点进秦清妍关联的词条,但里面一片空白,没有照片,也没有履历。
他盯着那个名字,发了几分钟的呆,然后慢慢想到一些零零散散的问题。
他母亲是独生女,为什么会有自称“舅妈”的人存在?
他的父亲还在不在世?这些年有没有找过他?能够和跨国公司独女结成姻缘,父亲那边的家世必定也不简单,复杂程度或许更甚。
想了许久,头有些痛。俞洲没忍住,还是给徐晓风打了视频。
视频接通前的那几秒里,他对着摄像头隐藏起所有情绪,一秒一秒数数,等待那个让他思念到发狂的人出现在屏幕里。
数到五秒,徐晓风接起视频。
他身穿居家服,看画面是坐在书桌后面,脸上带着微笑,温声叫他:“洲洲。”
俞洲乱糟糟的心一下就变得很安静。
他打量着手机那头越发消瘦的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闲聊般说着家常琐事:“眼睛下有黑眼圈,没睡好么?”
徐晓风:“有吗?最近睡得挺好的呀。你那边……是在酒店?”
俞洲:“嗯,陆新浩他们说要搞毕业旅游,我跟他们去隔壁县玩几天。”
徐晓风笑道:“挺好,出去好好玩,回来应该差不多就要出分数了。”
俞洲沉默两秒:“风哥,有点想你。”
视频里的人一顿。
徐晓风并不擅长掩藏情绪,他看到他脸上有低沉的神色一闪而过。
“我也很想你,”他离手机更近一些,“我会努力早点回来。”
两人互相看着,俞洲在镜头拍不到的地方伸出手,用食指轻轻擦过手机上徐晓风的脸。
徐晓风像是想到什么,靠近镜头,又道:“对了,关于身世的事,最近几次问你你都不说,是不是私心不想再找亲生父母了?”
俞洲并不想现在与徐晓风谈论这个话题,道:“怎么又说起这个?”
“我这几天也一直在想,或许现在就是最好的状态,往前看,不要再被过去的阴影困住。”徐晓风笑着说,“所以帮你想了点办法,户口的事情暂时不用担心,你只用大步往前走,不论做什么选择我都支持你。”
俞洲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你答应了什么条件?”他沉声问。
徐晓风道:“没什么条件,我的一个朋友顺手帮的忙。”
俞洲:“……”
徐春岚怎么可能做慈善,必定是拿他的事情当要挟,让徐晓风在某些方面做了让步。
是答应她永远不离开京市?还是答应她去京大复课?或者承诺帮她做某个项目?
徐晓风又问:“钱够用吗?我等会给你转钱,最近在这边找了兼职。”
俞洲半晌没说话。
徐晓风一时拿不准他的想法,回忆了一下刚刚有没有说错话,然后听到俞洲沉沉开口道:“你总把我当小孩。”
徐晓风笑了:“哪有。”
俞洲把不高兴摆在脸上:“我成年了,自己的事情可以自己解决。”
徐晓风应和:“嗯,成年了,现在是大人。”
又是哄小孩的语调。俞洲吸了口气,有些无奈地卸下气来,跟着笑了笑。他虽然讨厌徐晓风这样的态度,但被人在意的感觉也不坏,至少因为秦家而低落的心情在好转。
无论怎么样,他必须要把这条路走下去。
他要确保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得到徐晓风,哪怕那人是徐晓风的亲生母亲。
俞洲又用手指蹭了蹭那人的脸,低声道:“他们叫我下楼吃饭,我先挂了。”
徐晓风点点头:“好,遇到好看的景色记得拍照给我。”
“嗯,一定拍给你看。”
视频挂断。
与徐晓风聊天总是会有奇效,俞洲在短短几分钟内彻底冷静下来。
他已经决断,离开情侣酒店,提前前往梧桐路的咖啡馆。这个地址是他早早选好的,在津市中心地段,人流量巨大,周围全是各式各样的餐馆,最适合隐藏。
他走进咖啡馆斜对面的麦当劳,坐在二楼靠窗,点了一杯可乐。
从京市到津市,开车连两个小时都不用,难怪那位舅妈昨晚连夜赶来认亲,不知道自己的“外公”什么时候会出现在约定地点?
俞洲慢吞吞地喝着可乐,三点半,他看到一辆SUV停在咖啡馆门口,保镖模样的高大男人先下车,从后备箱拿出一把轮椅。
紧接着,司机也下了车,打开车后门,扶出一位白发苍苍、身着唐装的老人。
老人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好,目光却很清明锐利。他坐进轮椅之后先环视了一圈四周,招招手,示意保镖俯下身,然后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保镖点头,推着他进了咖啡馆,占了靠窗的一个位置。
俞洲以为他会清场。
但他没有,只是低调地靠窗而坐,点了咖啡和无糖牛角包,开始耐心地等待。
俞洲隔着一条马路注视着他。
看到老人的第一眼,他可以百分百肯定他们存在血缘关系,因为——实在长得太像了。
忽略掉松弛的皮肤和衰老的皱纹,他的五官轮廓几乎和老人一模一样,同样的薄唇,同样弧度的高鼻梁,同样的瞳色,甚至身上的气质都有种说不出来的相似。
……这就是血缘的力量。
俞洲目不转睛,把杯子里的冰块倒进嘴里,咬得嘎吱作响。
他没有动。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很快过了四点,老人耐心十足,仅仅只是看了一眼手表。
四点半,保镖低头跟他说话,他摇摇头。
五点,他仍然坐着,让服务员续了一杯咖啡,甚至都没有给俞洲打电话催促,仿佛不是在等人,而是在享受下午茶。
一直到天色慢慢暗了下去,华灯初上,结束了一天工作的人们开始涌向商业广场,四周的人迅速变得拥挤,而俞洲和极有可能是他外公的老人依旧隔着马路毫无动静,像两具相同的雕像。
保镖实在按捺不住了,再次俯身和他说什么,老人笑了笑,让保镖坐下,然后多点了一份欧包。
给保镖点的,告诉他不要着急,夜还很长。
他们就这样从下午坐到半夜,喧闹的人群又逐渐散开,街道重归安静。
咖啡店快要打烊了,见秦和同没有离开的意向,保镖打了一个电话。不多时,有两位西装革履的男人赶到咖啡馆,看上去像秦和同的下属或者秘书,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皱眉小声地劝说着什么。
劝了十来分钟,他终于点了头,让他们推着自己,上车离开。
俞洲目送那辆车消失在街角,也跟着起身,重新回到情侣酒店睡觉。
意外的是,这晚他睡得很好,连梦都没有做过。
第二天大早,他又去了梧桐路的咖啡馆对面。
才八点不到,无论是麦当劳还是咖啡馆都只有寥寥几个客人,俞洲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咖啡馆里的秦和同,依然是和昨天同样的位置,点了同样的咖啡,身边站着同一个保镖。
如果不是换了衣服,甚至让人觉得他在那里坐了一整晚。
保镖的表情极为阴沉,眉头用力皱着,紧张地频频看秦和同,似乎怕他下一秒就倒下。
后者却无比镇定,正不慌不忙地看着报纸。
……饶是俞洲也有了触动。
一位快八十岁的老人,位高权重,手里握着惊人的财富,在被放了一天的鸽子之后居然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心甘情愿重复昨天的等待。
他忽然想起警官说的话。防拐系统启动之后,秦清妍第一时间就去录了DNA信息,因为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走失的孩子……
俞洲比昨天低沉了一些。
他点了同样的可乐,从麦当劳二楼去了一楼,坐在巨型盆栽的后面,在等一个能让他彻底放下戒备的时机。
他看得出来,秦和同今天已经明白了。
从八点到正午,太阳一点点往上爬,温度开始上升,十二点之后突破三十五度,盛夏的酷暑街边行人少了许多。
黑色迈巴赫在此时停在咖啡馆门口,俞洲那位明艳动人的舅妈急匆匆从车上下来,后面跟着一位身材高挑的中年男性。
两人大步走进咖啡馆,直奔秦和同的位置。秦和同喝着保镖买回来的粥,脸上的表情很和蔼,笑着说了什么。
这对男女的表情同时发生了变化。
他们赔笑几句,然后走到咖啡馆门口,挑了没有遮挡的地方站着。
什么也没做,仅仅只是站着。
这个位置是门口最显眼的位置,偶尔路过一两个行人,都会用奇异地眼神看着衣着昂贵、外貌出色的两人。男人神色还算平静,女人站了几分钟就忍不住皱眉,被大太阳晒得频频伸手挡脸,踩着高跟鞋的脚扭来扭去,脸上全是汗。
但里面的人没发话,他们一下也不敢挪动。
站了一个多小时,女人脖子和额头已经晒红大片,看起来随时会晕倒。她几次拉扯身边的人,却只得到了他的小声训斥。
俞洲勾起嘴角。
他看懂了。
今天这出,是秦和同特地排演给他看的戏。
是为了告诉他,秦家还是他秦和同说了算,昨天被放鸽子之后他已经明白俞洲的意思,连夜查到家里不安分的小动作,现在特地拉来大太阳底下给他消消气。
希望俞洲能够不计前嫌,再给予秦家一次信任。
也向他表明态度:只要他还活着一天,没有人敢在秦家动自己好不容易找回的外孙。
俞洲一口气喝光了所有的可乐,笑容加深,心口在咚咚直跳,手掌因为兴奋而微微发抖。
他和秦和同明明还没有见过面,此时却像相识已久,隔着一条马路完成了初次交谈的所有内容。
咖啡馆门口,女人的身形已经开始晃动,好几个路人走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助,都被旁边的男人婉拒。俞洲极沉得住气,又点了一杯可乐,足足坐到下午三点,让那两人被正午的艳阳晒了整整三个小时。
女人终于坚持不住,脸色苍白的晕倒在马路边上。
咖啡馆里顿时一片混乱,秦和同的秘书和保镖都大步冲了出来,叫司机的叫司机,打救护车的打救护车,把女人扶起来,迅速往医院里送。
里头的秦和同喝了一口咖啡,连脸色都没变一下,像是没看到儿媳妇昏倒了。站在门口的男人目送妻子被送走,然后回头看向老人,很恭谨地微微低下头,但再转身时没有克制住阴沉的脸色。
俞洲把他的神色收尽眼底,终于拿起包,从麦当劳的座位上起身。
他推开门,感受了几秒滚烫的热浪,等到红绿灯变绿,抬脚往咖啡馆走去。
走得不急不缓。斑马线过半之时,罚站的男人似乎冥冥之中感应到什么,忽然抬起头来,正对上俞洲的眼睛。
两人对视的刹那,他喉结轻动,瞳孔明显在收缩,目光定在俞洲脸上,有极为复杂的情绪闪过。
俞洲一步一步朝他靠近。他的目光也紧紧追随,直到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男人干哑地开口:“你……”
俞洲勾起嘴角,连一个视线都没投给他,径直走进咖啡馆,看向自己名义上的外公。
秦和同也看到了他。
老人瞬间握紧轮椅的扶手,再也维持不住两天来的平静和镇定,枯朽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俞洲,胸口开始剧烈起伏,竟然扶着轮椅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