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一眼没有看错,本该好好呆在书院里的沈大公子坐在棋盘一边,对面是关在牢中的摄政王,正撑着下颌,认真地看着棋局。
他还在想这两人是如何碰上面的,却见沈云言已然落下一子,将楚晋的黑子包抄围住,神色舒展了些许,扬眉道:“这枚子我便收下了。”
楚晋被吃了一子,笑意不变,道:“是楚某技不如人。”
闻言,沈云言抬眸看了他一眼,挑眉道:“怎么会,我弟弟今日可是夸了王爷好几句。”
“……”
沈孟枝心一梗。
他看见摄政王换了个姿势,十分感兴趣地反问道:“是吗?”
“他夸王爷,德行才貌,俱是无人能比,”沈云言浑然不觉,“从前王爷还在褐山书院时,我便想见一见。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楚晋瞥了一眼墙角边晃动的影子,随即笑吟吟地收回视线,道:“沈公子过奖。公子的风采亦不减当年。”
沈云言在书院里闷了好几天,此刻有人陪他说话,总算是来了点精神。他又落下一枚白子,随口道:“我与孟枝十多年未见,总觉得他还是个小孩,没想到,他如今都已经成亲了。”
楚晋落棋的手一顿:“……嗯?他告诉你了?”
“自然。”沈云言肯定地点头,“只是还未曾见过。”
未曾见过?
楚晋仔细咀嚼了一下这几个字,慢慢回过味来,笑了。
“他说和他成亲的人是谁?”
提起这个,沈云言连棋也无心下了,沉思道:“听孟枝的意思,应当不是寻常的大家闺秀,平日里喜欢射箭骑马,家世又是上乘,兴许是哪位将门之女。”
楚晋:“哦,将门之女。”
“不管如何,既然是孟枝明媒正娶的妻,便应当堂堂正正写在我沈家的家谱上。”沈云言真挚道,“连同这么多年来欠孟枝的那一份,一同补上。”
沈孟枝有些站不住了。
将一朝摄政王写进沈家族谱,这种事情天底下简直前所未有,他觉得自己再听下去就解释不清了。
他乘着摇晃的烛光看了一眼摄政王,对方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棋子,半晌,笑了笑:“我很乐意。”
沈孟枝:“……”
他口中的乐意被沈云言自动补全,成了“我很乐意见到这种事情”,后者高高兴兴道:“看来王爷也很支持这桩婚事。我原先还担心,孟枝这个时候成亲,往后有了妻儿,恐怕便少有机会与王爷来往了呢……”
“兄长!”
沈孟枝猝然打断了他。
他仓促之间从先前藏身的地方冲了出来,一把拉住沈云言,后者正要说话,就被他用小点心堵住了嘴。
沈孟枝冲出来才冷静了些,面对两人同时望过来的视线,不尴不尬地轻咳了一声。
“我……”他头脑中一片空白,沉默片刻,将手里提的点心放到了桌上。这是他从萧覃那里出来后,绕路去闲月斋买回来的,此刻便成了借口:“我去买了点心,给兄长你和……摄政王尝一尝。”
楚晋撩起眼皮冲他笑,意有所指道:“回来得正好,正好说到沈公子的妻儿。”
沈孟枝:“…………”
沈云言咽下了口中被弟弟投喂的点心,拉过僵在原地不动的沈孟枝,郑重道:“孟枝,还记得先前我与你提过的那本书么?那便是摄政王写的。”
沈孟枝:“……是。”
沈大公子满心都是如遇知己的欢喜,压根没察觉到弟弟古怪的脸色:“你如果早点告诉我就好了,多少年也遇不到一个如此投机的人。”
沈孟枝糟心地闭上眼:“是。”
“等你们的事办完,王爷出来后,理应设宴,一同聚上一聚。正好可以见一见弟媳。”沈云言心里依旧惦记着这件事,说到做到,已经提前计划起来,“算算日子,除夕那天似乎就不错?”
“……”
没等到对方的回答,沈云言抬起眼,疑惑道:“孟枝?”
沈孟枝神色挣扎地望着兄长,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
“兄长,”他说,“你刚刚已经见到了。”
沈云言:“……”
他迟钝地转过头,看见棋盘对面,自己那“才貌双全”、“英姿飒爽”的弟媳乖巧道:“兄长好。”
沈云言:“…………”
手里的白子再也拿不住,砰地砸到了棋盘上。
作者有话说:
枝(正经):我如今是摄政王的人。
楚(笑):没错,我的人。
枝(无奈,补充解释):……他手下的人。
“……我记起来了。”沈云言喃喃道。
他脸上原本随和闲散的神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防备和警惕,站起身将沈孟枝挡在了身后。
沈孟枝一愣:“兄长?”
沈云言抬手,把他探出来的脑袋按了回去,严严实实挡在自己身后,警告道:“不许出来。”
随即,他蹙眉盯向摄政王,用严肃挑剔的眼光将对方上下打量了一遍。
“你……”沈大公子变脸比翻书还快,深吸一口气,“可曾混迹烟花之地?”
“不曾。”
“可有难缠情史?”
“并无。”
沈云言拧着眉,看上去并不是十分相信的样子。但也难怪,楚晋还是世子时的风流之名实在是人尽皆知,让人难以放心。
他忽然开口,问得猝不及防:“百翠阁的蔻丹笑,一壶几两?”
楚晋神色如常:“未曾听闻百翠阁有此物。”
百翠阁是旧秦酒楼,各类佳酿应有皆有,只是背地里还做着秦楼楚馆的勾当,以一壶“蔻丹笑”为暗号,能知道这个的人,并非为喝酒,而都是照顾那私下生意的顾客。
反应还挺快,沈云言挑眉。
“大秦第一美人薛凝薛姑娘奏的《乌夜啼》,”他又问,“这首琵琶曲如何?”
“若我没记错,《乌夜啼》是瑶筝所奏,”楚晋道,“何时变成琵琶曲了?”
他的语气神态都无任何纰漏,沈云言观察了片刻,神色舒展了些,道:“哦,是我记错了。”
沈孟枝被这一来一往搞得一头雾水,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看了眼仍未松懈的兄长,又看看摄政王,张了张口,问:“究竟怎么了?”
沈云言回过头,正色看着他,严肃道:“哥哥不放心。”
“孟枝,你向来少与人接触,不清楚人心险恶。”他是少有的不苟言笑,仿佛担心自家养大的大白菜被人一夕偷走,对着“白菜”一阵苦口婆心,“你头脑一热成了亲,万一发现他其实私下里妻妾成群,儿子都那么大了,怎么办?!”
沈孟枝:“…………”
他脑中一瞬间闪过听夏的脸,哑然无言。
沈云言又道:“万一他对你不好,动辄打骂,又怎么办?”
沈孟枝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昨夜那只扼住自己脖颈的手,还有一些夜里无法说出口的场景,如同被戳中一般,仓促地移开了眼。
他摇了摇头,把乱糟糟的思绪都摇了出去,无可奈何道:“兄长,不是你想的那样,没有你想象的那些事情。”
其实摄政王无论身份地位、容貌才略,各方面都无可挑剔,但毕竟是王室贵胄,难免位于权力的风暴中心,沈云言清楚其中利害,稍不留神,便可能跌得粉身碎骨。
他本能地不想让沈孟枝被搅进暗潮涌动之中,无奈道:“你想好了?孟枝,这条路会很危险,哥哥知道,勾心斗角的事情,你不适合,也不喜欢。”
“想好了。”
“我清楚我的决定,也清楚为什么想和他在一起。”沈孟枝轻声又认真道,“我跟他成亲,就不会后悔。”
沈云言将要出口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转过身,看见牢狱中的人站起身,同样望过来。
楚晋脸上笑意平淡,目不转睛地望着沈孟枝,半晌,低笑了一声。
“我也是,绝不后悔。”他说,“若有违,不得好死,不入轮回。”
两人发的誓一个比一个决绝,沈云言面色复杂,最终,叹了口气。
他屈起食指,刮了下沈孟枝的鼻尖,不满道:“亲都成了,先斩后奏,你小子这招是跟我糊弄咱爹时学的?怎么不学点好。”
好不容易做足姿态教训完弟弟,沈大公子又扫了眼桌上那一包点心,问:“说实话,这是给谁买的?”
“……”沈孟枝道,“兄长想吃,就带走吧。”
沈云言露出一副“果真如此”的表情,毫不客气地拿走了一大袋点心,道:“哥哥的晚饭有着落了,你以后忙,就不用来书院找我了。”
沈孟枝一怔:“兄长……”
沈云言摆摆手,刚想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了摄政王一眼。
“沈家已经没有人了,我只有这个弟弟。”他淡淡道,“他不能有事。”
沈大公子温柔随和的一面只给了自家弟弟,对旁人也向来随性,从不以身份压人。只是此刻却锋芒毕露,如一柄轻易不出鞘的名剑,独属于将领的压迫气场便显露出来,针锋相对。
与他少有的强势相比,摄政王则罕见地收起了棱角。
“我不会让他有事。”楚晋低声承诺道,“我保证。”
沈云言收回视线,对一旁的沈孟枝笑了下,扬了扬手里的点心,道:“走了!”
议事堂内未点灯,窗外浓云压迫天际,一室气氛凝重。
“梁王的第一支兵已经到了听松城,与萧琢大战三日,暂时未分胜负。”罗湛道,“而梁王几日前已经亲自率兵出京,如今已过了苍荆山,日夜兼程,往江临方向去。”
沈孟枝蹙起眉:“为什么是江临?”
罗湛抬起头,似乎对他的质疑有些不满,敷衍道:“江临位于萧琢后方,防守薄弱,自然是梁王的第一选择。”
“虽然如此,但江临城路远偏僻,绕道会消耗大量粮草。”沈孟枝对他的敌意恍若未觉,淡声道,“况且,江临对萧琢而言只是可有可无的一座小城,梁王犯不上为此冒险。”
“那照沈公子的意思,”罗湛嗤笑一声,“梁王的目标,不在江临,而是胥方?”
“……”
沈孟枝凝视桌上的地图良久,随即抬眸,道:“没错。”
有人反驳道:“胥方地势最险,燕陵十二峰宛如天堑,梁王难道有登天的本事,能从崇山峻岭中杀过来?”
“燕秦之战时,旧秦是怎么杀过来的,你们这就忘了吗?”沈孟枝冷冷盯住开口的那个人,“你们当真以为,几座山就能让自己高枕无忧,安然无患?”
对方卡了壳,转而又嘴硬起来:“你凭什么确定梁王就会攻打胥方?”
沈孟枝收回视线,似乎懒得再多看他一眼,漠然道:“胥方是梁王通往腹地的一道入口,拿下胥方,从内部突破,再与听松的兵马里应外合,想要攻下玉膏,不日便可成功。”
“你……”
那人还要辩驳,却被薛义理打断:“好了!”
他目光沉沉扫过在座的几人,须臾,开口问:“那照沈公子的说法,我们该怎么做?”
“提前布防,遣散暗桩众人,到别处暂避。”沈孟枝言简意赅道,“同时,通知城中百姓,疏散人群,将伤亡减到最低。”
话音刚落,便又有人不满道:“胥方如今明面上仍是萧琢的地盘,我们要是出面,岂不与把自己送到光天化日之下无异?”
“沈公子,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罗湛语气不善,“连萧琢都没什么动作,我们何必冒着这样的风险,万一暴露,不就是前功尽弃了吗?”
沈孟枝扭过头,神色冰冷地盯住他,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梁王暴虐无道,一旦胥方被夺,必定会搅得民不聊生。你们口中说着要复兴燕陵,却要置一城子民于不顾吗?”
“够了!”
拍桌的巨响顿时压过了人声,等到桌子震动的幅度慢慢停了下来,薛义理才松开手,神色沉沉道:“梁王要想攻来,尚需些时日,沈公子说的,老夫会考虑。”
沈孟枝眸光难辨喜怒,冷淡地注视了他片刻,随即起身,一言不发地推门走了出去。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众人好似才反应过来,当即便有人忿忿道:“这姓沈的还当他是当年说一不二的将军?沈家都死的不剩几个人了,若不是薛大人接纳了他,哪还有他说话的份?”
对方冷漠离去的行为可谓是丝毫没有顾及薛义理的面子,他面色变换了一阵,对说话的那人阴沉斥道:“闭嘴。”
罗湛低声问:“那我们要按照他说的做吗?”
薛义理面无表情地望着身前的地图,思索良久,冷笑一声。
“不急。”他道,“若是沈公子催得紧了,就做做样子。他要操心城里的人,就让他去操心吧。就算梁王最后真的打过来,只需保证我们的人能全身而退即可。”
“明白。”罗湛笑了起来。
其余几人也陆陆续续地点头称是,薛义理脸色好转些许,正要开口,紧掩的门却被人猛地撞开,来人急声道:“大人不好了!大秦丞相派来的那名奸细跑了!”
薛义理皱起眉:“什么?”
先前闯入地牢试图对摄政王动手的人被沈孟枝抓住后就一直扣押在城西的狱中,本以为挑断了手筋脚筋能够困住对方,没想到竟然还能逃脱。
他只觉得匪夷所思,问:“他是怎么逃出来的?”
“不、不知……今日去送饭时,人已经不在了。”那人咽了咽口水,“沈公子已经闻讯赶过去了!”
“派人去找!”薛义理黑着脸怒道,“找到人后,格杀勿论!”
“是!”
作者有话说:
哥哥(语重心长):枝枝啊,你是一颗白菜,不能随便叫什么人就把你偷了,知道吗?你看那个姓楚的,一看就不怀好心,他是在骗你!哥哥绝对不会让你跟他走!
枝:……
第144章 中计·二人的对决
银杏叶被跑起时带动的风卷了起来,急促的脚步声骤然回响在廊道中。
“兄长!”
沈孟枝猛地推开萤室的门,与正在浇花的沈云言撞了个正着。
后者被他这样子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这么着急?”
沈孟枝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他跑得太急,出了一身薄汗,在看到对方安然无恙时稍微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提了起来。
“不对,”他喃喃道,“也不是这里……”
苏愁逃狱的消息一传出来,他担心楚晋的安危,心急如焚,立刻赶到了地牢,却扑了个空。
沈孟枝瞬间反应过来,就往书院赶去,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沈云言这边也是风平浪静。
他蹙起眉,胸口随过快的呼吸而起伏不定,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我要再回一趟地牢。”沈孟枝道,“苏愁逃出来了,兄长,你要小心。”
沈云言一愣,很快道:“我跟你一起。”
“可……”
“放心,”沈云言熟练地把自己包了个严实,“不会被认出来的。”
沈孟枝一卡。不过这样倒也可以防备苏愁趁虚而入,思及此,他便点了点头。
从书院到地牢仍有一段距离,到了地方,牢门外已经有人严加看守。
沈孟枝飞快翻身下马,正要往里走,却被等候在门口的守卫头领给拦了下来。
“沈公子,”对方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如今我们的人里面混入了奸细,罗大人命令过,地牢这边需要加派人手,现在就由我们看守了。”
沈孟枝停下脚步,神色冷淡地看着他:“地牢向来是我负责,如今连进都不能进了吗?”
头领微微一笑:“在下自然知道里面那位被擒有沈公子的功劳,只是上次出了那样的事情,罗大人实在是不放心再把摄政王交到您手上了呀。”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一众守卫便将手搭上了剑柄,无声地围住了两人。
沈孟枝面上未有丝毫波澜,忽地沉默了下来,垂着眸,没有任何愤怒或焦躁的情绪,只是悄无声息地注视着对方。
就当那人以为他终于要知难而退时,剑出鞘的尖锐声响骤然撕裂了短暂的平静。守卫头领只觉得眼前一花,疾风扫过他的脸,紧接着,一截冰冷刺骨的剑刃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对方的动作太快,几乎是眨眼间,剑刃就刺破了他的脖子。守卫头领后知后觉地惊出了一身冷汗,气息不稳道:“你……你要做什么?”
沈孟枝无视了身前一众拔出剑来、满脸防备的守卫,心底不好的预感持续压迫着紧绷的神经,他难得没了耐心,命令道:“让我们进去。”
“你敢违令?!”头领怒道,“你要反——”
一个反字尚未出口,他的脸被突如其来的拳头重重击中,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连带着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