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记得他姓沈。”沈云言笑了笑,“我有点后悔没能抱抱他,他哭得很可怜,就好像有人不要他了一样。”
“可能是看到你,我就想起他了。”
沈孟枝垂下眼,重新捣起药来,石杵碾过药草的声响沉闷,苦绿的汁液渗出来。
他蓦地出声:“这是给你弟弟准备的药吗?”
“嗯。”沈云言道,“一日三服,只是太苦了,我得硬着心肠才能逼他喝下去。”
他接过了沈孟枝手中的药臼,将药汁和药草倒进了炉子上已经烧得发烫发红的陶罐里,加了一盅水。
沈孟枝闲了下来,目光没有一刻从他身上离开过,看着对方扇风添柴,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
他看了很久,才犹豫着开口:“我也有一位兄长。”
沈云言停下动作,有点意外地看过来。
“他对我很好,也很厉害,被很多人仰慕、崇拜。”沈孟枝像是没注意到他的眼神,低声徐徐道,“父亲很忙碌,母亲过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见过他。但是兄长总是陪着我,教我骑马,教我习剑,教我药理。”
沈云言笑了起来:“听起来像是一个好哥哥。”
沈孟枝也扯了扯唇角。
“但是之后有很多年我都没见过他了。”他说,“最后一次,是听到他的死讯后。”
沈云言吓了一跳,险些打翻了身边的药罐,刚想说什么,却听沈孟枝继续道:“……我最近才知道他没死。”
他停了片刻,随即抬起眼睛,安静地与沈云言对视。
“但他把我忘记了。”
沈云言愣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那个困扰他许久的梦里,那个委屈的小孩子紧紧拽着他的衣角,一言不发,又泪流满面。
但当想要回忆梦中的细节时,脑中又传来一阵猛烈的剧痛。
炉子上煮的药咕噜咕噜冒起了泡,但没有人去管它了。
气泡破裂的声音突兀刺耳,像极了记忆破碎又复合,沈云言茫然道:“你是谁?”
沈孟枝的心跳无端快了几分。
他动了动唇,终于道:“我……”
一个字尚未出口,他目光忽然一凝,遽然推开了对面的沈云言。
冰冷箭矢擦着脸颊而过,钉入身后墙壁。沈孟枝侧过脸,余光瞥了一眼箭矢来的方向,抓住沈云言的手,往弓箭手射不到的死角跑去:“走!”
沈云言只在一开始讶然了一瞬,随即表现出了异常的冷静,边跑边道:“我好像不会武,你别管我了。”
他印象里的自己从未拿过刀剑,拿的最多的是锄头,在这样的险境中就是拖油瓶。
“不。”沈孟枝手上的力道紧了些,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他们是冲我来的。”
苏愁已经被关在了牢中,对方最可能是魏钧澜派来的人。兴许是苏愁的消失让他们发现了异常,才如此急切地要来阻止。
可为什么会这么快?
形式急迫,沈孟枝来不及想太多。躲在屋顶上的人已经跳了下来,夜色中寒光一闪,向他刺来。
他蹙起眉,一脚踢在铺满了干燥药草的晾晒架上。漫天草药兜头而下,对方的身形一滞,视线被短暂地阻隔了一瞬,下一秒,一个锄头破开飞舞的草叶,狠狠砸在了他身上。
趁这一人晕头晕脑地倒下去,沈孟枝拽着沈云言往门口冲去,然而下一刻,却听身后有人冷冷道:“停。”
沈孟枝脚步一顿,猝然回头,视线撞上一个熟悉的人影。
对方手里握着一柄剑,横在被半路抓来的钟瑾脖子上,神色阴郁,却缓缓露出一个笑来:“好久不见啊,沈公子,还记得我吗?”
沈孟枝目光沉沉,定在他的脸上,像是在确认什么。半晌,他念出了一个名字:“……唐肆。”
钟瑾被捂着嘴,表情愤怒,挣扎着呜呜叫了几声。唐肆不耐烦地压了压剑柄,抓住他拼命挣扎的手,咔嚓一声,那只手便软绵绵地垂了下来,彻底脱臼了。
他冷笑一声,让钟瑾因疼痛而满是冷汗的脸正对向沈孟枝,压着嗓音开口:“别轻举妄动,不然我就杀了这家伙。”
说完,就有人故技重施,押住了沈云言。沈孟枝手心一空,下意识去抓,膝弯处却骤然一痛,似乎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上,他踉跄着跪了下去。
两柄长剑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唐肆将毫无反抗之力的钟瑾扔给了身边的人,自己则走到了他面前。
他盯着跪倒在地上的人,眼中闪烁着兴奋又恶意的光,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你也会有今天啊。”
“你杀我兄长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
沈孟枝勉强直起腰,长发有些凌乱,神色却格外平静。
“你兄长违背天理,为祸一方,”他缓缓吐出两个字,“……该杀。”
唐肆眯起眼睛,眼底闪过一丝血色。
他忽而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杀我兄长,那我也杀了你的兄长,怎么样?”
唐肆不无恶意地等着。
然而对方却并没有如他预料一般失控,反而扯了下唇。
“你不能。”沈孟枝平静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如今已经投奔了魏钧澜吧。他会允许你杀一个对他而言仍有利用价值的人么?”
仿佛被他猛地说中,唐肆脸上的讽刺笑意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方说对了。沈孟枝和沈云言,他一个都不能动。
唐肆神色阴沉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渐渐松开。
他转头,看向沈云言,饶有兴趣地问:“你想不想知道这位沈公子是谁?”
沈云言一怔,望向沈孟枝的方向。
他的确想不起对方是谁,也不清楚对方的身份,更像一个稀里糊涂被搅进来、被波及到的路人。
“你一定听说过他的名字。”唐肆冷笑一声,“燕陵叛国通敌、其罪当诛的罪人,大秦重金悬赏的通缉犯。”
他一字一字道。
“沈、孟、枝。”
沈孟枝面色微变,嘴唇颤抖起来,猝然道:“别听他的!”
“我说错了吗?”唐肆挑起眉,“不信,那就去看史书,去看上面一笔一划是怎么写的!”
他对着站在原地神色莫名的沈云言,继续添了一把火:“我知道你是谁,你跟这个人没有丝毫关系。你之前是燕陵人,因为他,因为这个罪人而国破家亡,你就不恨他吗?”
沈云言收回视线,问:“你说,他害了燕陵?”
“是啊。”唐肆道,“玉膏之乱,他弃城投敌,害了满城百姓,这可是白纸黑字,改不了的事实……”
“我没有!”
沈孟枝冷声打断他。
他眉间终于有了几分怒意,咬着牙,一遍遍重复道:“我没有做!我没有!!!”
唐肆嗤笑一声,挥了挥手,让手下撤去了架在沈云言身上的剑,又顺手拔出腰间的佩剑,扔到了地上,催促道:“报仇的机会就在这里,左不过一个罪人,杀了他,你还能去官府领赏呢。”
剑撤去的时候,沈云言动了动。
他在唐肆的注视下,走到了沈孟枝面前,蹲了下来,与他平视。
沈孟枝面对他,就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如同一个笨拙又不知所措的小孩子,不停地解释道:“我没有害燕陵,我没有,真的没有……”
直到沈云言抬手摸了摸他的眼角,他才察觉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流了眼泪。
在令他惶惶不安的氛围中,沈云言低声问:“你是沈孟枝吗?”
沈孟枝张了张口,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半晌,他才涩声道:“……是。”
漫长的沉默中,他闭上眼睛,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这一等就是好久。
直到耳畔有人无奈地笑了一声。
沈孟枝睁开眼,看见沈云言正用一种不知拿你怎么办的表情看着他,就像曾经在沈府的无数次那样,无可奈何又温柔宠溺。
“孟枝,你都长这么大了。”他说,“哥哥险些都认不出你了。”
作者有话说: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清也想要这样的哥哥!)
酝酿一下,哥哥之后要跟摄政王大战三百回合
最后一个字落下。
沈云言忽然抓起唐肆扔在地上、那柄让他用来杀死沈孟枝的剑,神色平静,一斩而下!
清脆的断裂声响起,横在沈孟枝脖颈间的雪亮剑刃与他手中的剑一起,顷刻断成两截。
沈云言攥着断剑,并没有露出多么意外的表情,未有片刻迟疑,手腕一转,便向着沈孟枝身边的另一人刺去,仅剩的一柄剑也被挑飞。
不过眨眼的时间,变故陡生。眼见事情超出了预计,唐肆面沉如水,猛然伸手夺过了身旁手下的剑,率先冲了上来,恨恨道:“抓住他们!”
沈云言侧身躲过他攻来的剑招,边躲边退。断剑无论力量还是长度都受制,唐肆的攻击又急,他躲得不算游刃有余。
将要退到墙角时,沈孟枝从不远处遽然起身,一把摸起先前被挑飞的长剑,疾声道:“兄长!接剑!”
剑锋在夜空中划过一道流光,稳稳地落到了沈云言手里。
他扔掉了废弃的断剑,仔细地看了眼这柄剑。
不是什么削铁如泥的名剑,也不是什么千金难得的材料锻就,只是一把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铁剑。
可是在握住剑柄的时候,他还是晃了下神。
似乎血液里有什么正在蠢蠢欲动,忘却的沉寂的,此刻倏地沸腾,呼啸着裹挟着更多记忆碎片涌入脑海,拼凑起了一个完整的世界。
沈云言笑了一下。
他依旧是闲适平淡地站着,再抬眼时,却多了几分明锐凛冽的意气,眉峰一扬,沉因山埋没的焕然风采,时隔数年,终于重现于世。
少年挂帅、御驾亲封、战无不胜的,第一位雁朝将军。
他提剑,不偏不倚地迎上了对方劈下来的剑风,空气一滞,随即涟漪一般向四周遽然荡开,充盈的内力相撞,顷刻震倒了桌椅,震得屋檐瓦片都乒乓作响。
掀起的风将衣衫都吹得猎猎作响,沈孟枝放下了挡在面前的手臂,被风扬起的长发重新落回肩头。
他心跳得很快,等风停后,微眯起的眼睛立刻睁大,望向面前的场景。
地上有数截碎得看不出形状的剑刃,沈云言拿着那柄再次不堪重负、被内力震碎的断剑,居高临下地指住了跪地不起的人。
唐肆闷咳了几声,眉心被利刃抵住,全靠手中的剑才勉强支撑住身形。
一招制敌。
在绝对的差距下,如同山与谷,沟壑难填,他的确没有反抗的余地。
唐肆抓着剑的手紧了紧,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你为什么不杀了沈孟枝?!他是沈家、是整个燕陵的耻辱!你甘心自己一辈子都蒙上这样的污点吗!!!”
“……”
沈云言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他是我的弟弟。”他神色随和,却带了固执又深刻的不容置疑,理所当然地说,“我当然要相信他啊。”
仿佛被这两个字刺痛,唐肆僵硬了片刻,紧接着,缓慢低声笑了起来。
沈云言抬起头,望向院中其他人,开口道:“你们自己离开,我就不动手了。”
几个本欲反抗的人犹豫着对视了一眼,又望向了院中央的唐肆。后者好像不打算反抗,也没办法反抗,只能咬牙切齿地喊道:“走!”
这一声落下,几人登时放下了武器,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幕中。唐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冷漠地看了沈云言一眼,随即捂着伤处跃上了房顶,身影隐在了黑暗里。
院里又静了下来。
原本打理整洁的小院变得一片狼藉,沈云言踩着满地杂乱到惨不忍睹的药草,一步步向那个在他梦里哭了好多年的小孩走去。
他扔了手里的断剑,像是曾经无数个胜仗回府的日子里,他披着一身月色与星光,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几步便冲进沈府的大门,将等在门口的弟弟抱起来,转好几个圈才放下。
只不过现在他的弟弟长大了,再也不是从前一手就能抱起来的小孩子了。
于是沈云言只是擦了擦对方脸上的眼泪,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说:“别哭了,哥哥回来了。”
温热的触感擦过脸侧,沈孟枝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云言被他呆呆的样子逗笑了。
“这么多年没有哥哥给你撑腰,是不是受欺负了?”他抓起沈孟枝的手,牢牢牵在手心,“走,我们回家,哥哥给你出气。”
从柳梧街出来,沈孟枝先去了一趟地牢,看了眼摄政王。
他去的时候已近凌晨,对方还没有醒,蹙着眉,似乎梦里不太安稳。
沈孟枝小心翼翼地给人换了药,又把被掀掉的被子捞了回来,给他盖好。
忙了一夜,他也觉得困倦至极,便缩在摄政王身边短暂地眯了一会儿,恢复了些精神,这才离开。
钟瑾的手腕脱臼,伤得比较严重,被送到了大夫那边。为了避免薛义理动心思,沈云言回来的消息暂时还没有跟其他人提起,便临时住进了书院里。
沈孟枝找过来的时候,对方正坐在万宗阁里,手边的灯烛早已燃尽,桌上零散地堆着几本书。
他似乎一夜未睡,听见响动,从书里抬起头来,轻声喊道:“孟枝。”
沈孟枝看见他手上的书,是燕陵史记,足有厚厚五册,对方竟然彻夜未眠地看完了。
那上面记载的内容,他大概闭着眼也能说出口。一笔一划,鲜血淋漓,承载着沈家的兴亡,还有对他的口诛笔伐,激烈又赤裸裸地呈现在了他兄长的眼前。
沈孟枝走过去,把书合上了。
“兄长,”他说,“别看了。”
忘记了,不记得了,也是一件好事。
沈云言视线落在他脸上,像是隔着数年的光阴,看见了那个自闭又怕人、格外听话懂事,喜欢躲在他身后的小孩。
他离开家的时候还不到自己的胸口,如今已经快要跟自己一样高了。
沈云言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才从当年那个安静温柔、不谙世事的孩子,走上了一条与他、与沈恪所设想的截然不同的路。
不被人支持、不被人看好,一个人,孤独地撑过这段漫长的时光。
“对不起啊,”沈云言喃喃道,“让你受委屈了。”
世人称赞他风光无限,指责他跌落谷底,而作为兄长,只会心疼自己的弟弟。
他絮絮叨叨地问:“这么多年,有没有被欺负了?战场上那么乱,有没有受伤?早知道就该听父亲的,不偷偷教你习剑了……”
“兄长。”
沈孟枝忽地打断了他。
他垂下眼,避开了沈云言的视线,动了动唇,茫然无措地开口。
“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他问,“是不是……让沈家蒙羞了?”
那史书上罗列的一条条罪责,人人口中的污言秽语,他不在乎,可他在乎沈云言,在乎沈家,他不怕千夫所指,却怕到头来,戳的是沈家的脊梁骨。
其实,他还想问对方,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来找自己,为什么不留给他丝毫音讯,为什么?
……是不想见他吗?
沈孟枝张了张口,却没能问出来。
越想越乱,越想越怕。怕眼前的温情是假象,怕与亲人之间有了芥蒂。
他没能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道把他拉了过去,沈云言一把抱住了他,使劲揉了揉他的头发,低声道:“谁再敢这么说你,我一定把他揍得爬不起来。”
“我了解我的弟弟,他不会做这样的事。我只知道孟枝成了威风的大将军,把楚戎那狗东西打得落花流水,是燕陵沈家的骄傲。”他笑了起来,眼睛很亮,“至于史书什么的,就让它见鬼去吧。”
时隔数年再被兄长拥抱,沈孟枝有些愣。
那时候沈云言一回府,第一件事就是来抱他。兄长的怀抱带着边塞原野的风,永远毫无保留,永远包容着他。
沈孟枝埋头深吸了一口气,听着沈云言在他耳边慢慢地说:“沉因山战败后,我受了伤,副将是父亲的人,拼死把我救了出来。可能是伤到了脑袋,醒来之后,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被一户农家救起,那段时间一直生活在山野之间,直到苏愁找到了他,用“弟弟”的身份接近了他。
沈云言什么都忘了,唯独对这个字眼有反应。
苏愁的举止动作,都与沈孟枝相差无二,他相信了对方的谎言,也落入了魏钧澜的圈套。
“对不起。”沈云言低声道,“哥哥来晚了,错过了你那么多年。”
沈孟枝摇摇头。他等自己眼周的热意褪去后,才抬起脸,退了一步,从兄长的怀抱中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