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孟枝:“……嗯。”
他突然有些后悔把这几个词全盘托出,可摄政王已经心满意足地记下了,转而问:“你娘之后没再教你了吗?”
他看得出来沈孟枝能记住的词不多,估计也已经很久没有用过,所以才会问一句。
沈孟枝烤着火,身上粘腻的湿意被烘干,重新变得暖洋洋的。他阖着眼,火光却透过薄薄的眼皮,在脸上跃动,很亮,也很热。
“……没有。”他说,“等我记事以后,娘亲已经病逝了。”
沈孟枝又哼了一遍那支间瀛小调。轻缓的曲调徘徊在他的灵魂深处,来自他从未去过的山海,却熟悉到令他不用刻意细想就能唱出来。
楚晋的手撩过他的头发,传来的感觉很奇妙。
“我会的就这么多,都教给你了。”沈孟枝道,“间瀛很美,有机会的话,我想和你一起去。”
作者有话说:
方言没啥参考,念着好听,比较符合我对间瀛这种依山傍海、偏远落后、打渔为生的地区的想象()
“衿郎撒(一声)渔晚,哈(三声)家哄姣姣。”就是郎君打渔回来晚了,赶紧回家哄娘子了o(* ̄▽ ̄*)o
唐家的擂台摆在城南,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半月前,唐墨白就放出了消息,引得天下习武之士几日间,从四海八荒纷纷挤到了这术平城内,让客栈酒馆赚了个盆满钵满。
街上来自不同地方的口音一阵压过一阵,搅和在一起,搅成了一口大染缸。听夏不知第几次被人踩了一脚,愤愤道:“唐墨白就这么有面子?我看全大秦会点武的人都跑过来了!”
沈孟枝把他拉到一边,躲过了人潮,道:“不只是唐墨白的名声地位在这里,想来投奔他的人的确有,但更多的是把这比武当作跳板、想要借此机会声名鹊起的人。”
人群骤然爆发出一声叫好声,伴随着重物倒地的声音,很快有人将不省人事的打擂者抬下了场。
“怀才不遇者,不甘其位者,孤注一掷者,”楚晋目光扫过场上提枪懒洋洋站着的人,轻飘飘落下几字,“以生死、博出路的把戏。”
听夏挑眉:“那就是我要挑战的家伙?”
他的视线定在擂台上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身上,对方身负红缨盘龙长枪,一身赤色劲装,神色傲慢地扫了一圈场下的人。
“唐墨白的胞弟,唐肆。”楚晋淡淡道,“天资惊人的武学奇才,此次的擂主,也是你的对手。”
听夏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位唐肆好几遍,跃跃欲试的好胜心刚燃了起来,就被一盆冷水泼灭:“若论实力,你赢的可能只有四成。”
“你对我就这么没信心?!”听夏不满。
楚晋不紧不慢瞥了他一眼,忽地抬起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
这一下没收力,听夏额头顿时一红,啊了一声。
“你当他比你白白多活了三年?”楚晋语气凉凉地给了他当头一棒,随即又缓和下来,“但是唐肆倨傲,自视甚高,他碰上你,输的概率,是十成。”
听夏不叫了,捂着脑袋,表情有点呆。
“几成?”他不确定地追问了好几遍,“……几成?”
摄政王翻了个白眼,没理。听夏又扭头,异常固执地看沈孟枝,后者笑了笑:“十成。大胆去吧。”
听夏垂下头,盯着自己被踩了几个脚印的鞋面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一股气溢满了胸腔。半晌,撸了撸袖子。
枪风疾扫,对方躲闪不及,被掀翻数米,连连滚了几周,吐出一口血来。
候在场下的小厮立刻拥上场来,把人抬了出去,唐肆漫不经心甩了甩枪尖上的血,问:“还有谁要上来?”
场外伤员躺了一排,哀号遍野,众人一腔热血都被浇熄了下去,面面相觑无人敢作声。
唐肆支着枪,冷冷吐出两个字来:“没劲。”
就当他打算收枪不玩了的时候,敏锐的耳力却从人群中捕捉到一丝声音:“打赢了有什么奖励么?”
唐肆眯眼看去,没看见说话的人。
他眼睛一扫,人群便自动退开,剩下站着不动的一人就显得很突兀。
“你?”他蹲到擂台边缘,望着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少年,嗤笑一声,“算了吧,我不跟小孩打。”
话里嘲讽之意很浓,听夏听完,无动于衷,面色平静地继续问:“打赢了,你能跪下叫我爷爷吗?”
“…………”
抽气声接二连三地响起,众人呆若木鸡。
枪身震颤,唐肆手上冒出青筋。
他倏地站起身,枪尖划过青石台面,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众人还没回神,赤衣一闪,猎猎作响,唐肆已经站在了擂台对面。
他看着同样在场上站定的听夏,冷笑道:“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做自寻死路。”
明眼人都看出这唐二公子是被点着了,纷纷替对面的听夏捏了把冷汗。后者手里拿着长枪,认真地发问:“所以你会跪下喊爷爷吗?”
话音未落,盘龙长枪已经以破风之势,遽然横扫而来,里面夹杂着唐肆的怒吼——
“我喊你×——!”
听夏旋身跳起,借力踩了枪尖一脚,正要出枪,唐肆手中的枪却好像长了眼一样,猛然急转,向上一刺,把他的动作打断了。
冰冷的枪尖对准脚底,听夏只得暂时闪避开,半空中一个扭身滚落在地,然后想也不想抬手一挡!
叮地一声铮响,唐肆的长枪劈在了他横挡在身前的枪身上,再也不能往下半分。
他有些意外地挑起眉:“你小子,还真有几把刷子,比之前的人……”
他话还没说完,听夏冲他眨眨眼,忽地一个扫腿,毫无心理负担地用行动打断了对方。
唐肆踉跄一步,立刻被瞅准机会的听夏报复回来,两人打得难舍难分,一会儿这边化险为夷,一会儿那边遭遇危机,半天没分出胜负。众人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喊两声好。
而在高楼之上,靠窗雅间内,一人望着场上的战况,忽而抬了抬手。
侍从走过来,低下头聆听吩咐。
“让小肆不必留手了,多试探一下这个少年的底细,”唐墨白淡淡道,“见好就收。”
侍从应声,随即走到窗边,舌底溜出一声活灵活现的鸟啼。
鸟啼声响起的一瞬间,擂台场下,有人倏地抬眼,循着声音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沈孟枝若有所感:“刚才是……”
“唐墨白。”楚晋缓缓道。
他瞥了眼擂台上的两人,唐肆在听见这一声后就来了精神,后退的姿势猛地扭转,未等听夏站稳,又挥枪劈了过去。
动作更快,力道更大。
“他之前在故意留手,”沈孟枝忍不住蹙眉,目光紧随着不断闪避的听夏,“是唐墨白的命令?”
楚晋道:“忽然改变策略,只能说明,听夏已经引起对方的注意了。”
听夏似乎也预料到了对方改变攻势的行为,不再硬扛,转为躲闪为主。然而唐肆的枪法太快太准,不一会儿,他就被枪杆扫到了腿,剧痛传来,险些狼狈跪下。
唐肆嘲讽道:“打不过就认输吧!我要是把你两条腿都打断了,还得找人把你抬下去。”
听夏勉强撑住身体,翻了个白眼,反讽道:“废话那么多,你是不是输不起?!”
话音未落,他一个挺身,竟然反守为攻,毫不防御地持枪向对方刺去。
唐肆长枪一横,挡住了恶狠狠袭来的枪尖,对方却放弃了回防,舍命般不折不挠地缠了上来,惹得他不耐烦地骂道:“你这家伙怎么打不死?谁家的疯孩子!”
眼前白光一闪,随即他脸侧一痛,竟然被豁开了一道口子。听夏一言不发,用了狠劲儿地朝他劈去,大有不管不顾的意味。唐肆眉心一跳,匆忙闪开,又急又怒之下,顾不上什么见好就收,一掌拍在了听夏肩上。
擂台下沈孟枝瞳孔一缩,眼睁睁看着听夏被震得在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忍住了动手的冲动。
楚晋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心绪起伏,低声道:“别担心,他不会输。”
都是从数年的摸爬滚打经历过来的人,自然明白切磋时受伤是家常便饭,可沈孟枝看见听夏惨兮兮的样子,还是有点忍不住。
他视线移不开少年一次次被掀翻又爬起的身影,真心道:“他在你身边,被教得很好。”
楚晋应该是笑了一声:“是吗。”
唐肆的枪风再一次横扫而来,击起飞扬的沙石,听夏眯了眯眼睛,想要向一边躲闪,却牵动了受伤的肩膀,身形略微慢了一步。
只这眨眼的功夫,他就被坚硬的枪杆拍中了,踉跄着跪倒在地。
唐肆的枪当头劈下来,他抬起酸涩的手臂去挡,却听见嗤的一声裂响,手中的枪身竟然被硬生生劈断了。
白刃停在距他头顶不足一寸的地方,唐肆垂着眼,视线傲慢地撇下来:“你输了。”
武器已断,再没有威胁到他的可能。听夏握着断成两截的长枪,垂着头没说话,像是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唐肆讥笑着收回枪来,转过身,边活动筋骨边往擂台下走去,张口道:“真是没意思……”
话音未落,耳后疾风瞬至,直刺他肩膀!
唐肆反应极快,倏尔撤步,扭身,抬手抓住了飞速袭来的武器。
他眸子一扫,却见是一截断开的枪杆,顶端的枪尖不翼而飞。
一种荒唐感刚刚升起,还没来及发出警示,就被咽喉处抵上来的白刃印证。
唐肆不可思议地低下头,却见刚刚还跪地不起丧失行动力的少年,不知何时竟鬼魅一般绕到他身后,手中被自己亲手劈断的锋利枪尖闪烁着白芒,森森地卡在了他颈间。
感受到对方惊怒的注视,听夏冲他露出一个记仇的笑容,真诚又灿烂:“你输了。”
“…………”
眼看着战局反败为胜的众人愕然。
唐肆眼底酝酿起可怕的风暴,喀嚓一声,那柄坚硬无比的红缨盘龙长枪,枪身竟然被他攥出了一道裂痕。
急促的鸟啼声回荡在耳边,可他已经压根不想理会唐墨白的指示了,森然笑了起来。
“我不服。”他一字一字地说,“背后偷袭,算什么赢?”
听夏嗤了一声:“你没听说过,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吗?”
唐肆挑眉,语气中满含恶意:“这是我唐家的场子,我说不算,就是不算。”
他扭头,目光冷冷环视了一圈场下看热闹的人,平静地开口:“你们说,这一场能不能作数?谁不同意我的决定,站出来。”
无人敢直视他,视线所及之处,一片鸦雀无声。
听夏冷眼看着他:“你想怎么样?”
“这一场算平局。”唐肆歪了歪脑袋,眯起眼睛,在人群中巡视了一圈,忽然咧嘴笑了。
他声音幽幽响起:“我记得,有两个人是和你一起来的吧。”
听夏心头一跳:“你什么意思?!“
唐肆抬起手,精准无比地指向了台下的人,颇有几分看好戏的恶劣姿态:“下一场,我要他和我比。”
被他指到的人抬起头来,唇边不带笑时显得清冷,乌色眼眸动了动,从听夏身上掠过,定在了唐肆的脸上。
“他要是赢了,我心服口服。”
唐肆摊了摊手,随即语气陡转直下。
“输了……”他说,“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跪上三天三夜。”
作者有话说:
唐肆,请吃枣药丸。
想跟大家商量一下,因为我最近压力有点大,白天备考晚上码字发量堪危/(ㄒoㄒ)/,后面更新频率暂定为一周四更,一三五七这样可以吗?闲下来的时候会加更的!
顺便:本文报名了七夕活动,到时候会掉落甜甜番外,大家想看舞衣/礼物篇还是万宗阁/刺激/禁忌篇(●ˇ?ˇ●)?
被唐肆嚣张地指住,沈孟枝立刻成了人群中万众瞩目的一个。
人潮见势不妙,已经悄悄离焦点远了些,很快围成了一个圈,生怕被喜怒无常的唐小少爷给波及到了。
他没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蹙眉盯着唐肆指向自己的手指。还没有开口,视野便被熟悉的背影填满,他被挡在了身后。
楚晋的声音很冷,简单的两个字翻涌着慑人的杀机:“不行。”
他其实很少有面无表情的时候,习以为常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深黑瞳孔不带一丝感情看人时,会让人浑身发冷。这些天来,他给沈孟枝的感觉都很随意,像敛着脾气收着爪子的巨狼,愿意露出柔软的腹部,懒洋洋地被他安抚、让他顺毛。
这样相处太久了,以至于沈孟枝险些忘了狼的脾性与危险。
对上这道冷幽幽的视线,唐肆脊背忽然蹿上一股寒意,下意识挪开了手。反应过来后,落人一等的耻辱令怒火再次暴涨,他倨傲道:“你们来这术平城,不就是来打擂的吗?怎么,怕了?我就要跟他比,除非你当众承认你们输了。”
听夏险些把牙咬碎,冷笑几声:“跟一个不会武的人打,你觉得很光荣吗?”
唐肆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他早就看出那白衣人一身病气,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不像是能打的样子,反倒是他身边戴面具的男子,有些探不出虚实。
但没关系,他选这个白衣人,就是要刁难对方。
不是他真的想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打,他要对方知难而退。
唐肆哼了一声,蛮横道:“不会武,那就趁早认输!承认你方才是偷袭,你技不如人,我才是胜者!”
楚晋静静听他喊完,上挑的眼尾轻轻一扬,勾起一道冽然的弧度,笑了。
调查区区一个唐家,也不是非要走打擂这一道表面功夫不可。他对唐墨白的以礼相待只是顺手而为,不代表他真的有耐心容忍对方的行为。
现在他不想循序渐进了。
大可以直截了当地抓了唐墨白,逼问他地牢的事情,省了中间的步骤,即便会麻烦一些,但也会是一样的结果。
“听夏。”他开口。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开了口。
两道声音响起,沈孟枝搭在身前人臂上的手一顿,看了楚晋一眼。
他好像从对方的眼神中看懂了他想做什么,但那只是一瞥,便匆匆收回,转而对准了台上的两人。
“听夏,”他把自己没说完的话补全了,“你回来。”
唐肆道:“怎么?不打了?认输了?我说了,输了的人,要跪在这里……”
“我跟你比。”
唐肆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古怪地看了沈孟枝一眼,诧异反问:“你?!”
听夏下意识听话往下走的动作一停,也诧异道:“师兄?!”
“但我不跟你打。”沈孟枝神色未动,目光在场上扫了一圈,最终定格在几个箭靶上,“就比——箭术吧。”
唐肆还是狐疑地看着他:“不是,你会吗?我看你的样子,连弓都拉不开。”
沈孟枝道:“能拉开。”
“……”唐肆黑着脸,“重点是这个吗?”
“只是很久没试过了。”沈孟枝笑意淡淡,“唐公子推三阻四,是不敢比吗?”
唐肆最忌讳别人说他不敢,当即冷了脸色:“那你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转身去取自己随身的角弓,沈孟枝松开了拦住楚晋的手,准备往擂台上走去。
楚晋却一把攥住了他手腕。
他似乎已经打消了方才的念头,又似乎没有打消,只是暂时压在了心底。至少神色平静了下来,道:“我教你。”
沈孟枝没拒绝。
他看着对方和自己一起走上擂台,挑好了弓,递给自己:“你拿着。”
沈孟枝拿好,举起弓,摆好了姿势。
他的动作间有些生疏,的确是很久没拿弓的样子,唐肆不屑地笑了一下。
沈孟枝置若罔闻,低头摆弄着手中的弓箭,慢慢熟悉着上面的每一道纹路。下一秒他的手忽然被另一个人的掌心包裹,热量从紧贴的肌肤传递过来,随即在对方的力道下控着瞄准了靶心。
说话时气息喷洒在颈侧,像风轻拂过,带来清浅的檀香:“用一点力。”
弓箭不同于刀剑,手把手地教时,他便不可避免地被圈在了身后人的怀里,紧绷的背脊甚至能感受到紧贴的心跳。
楚晋娴熟地搭箭上弓,弓弦被拉到了最大,像一弧锋利的弯月。
箭身离弦的时候,沈孟枝看着他冷静又熟练的动作,忽然想,对方是不是也这样教过别人?
于是,楚晋松手后,他的第二支箭射歪了。
没人觉得意外,他自己也不觉得意外。
沈孟枝活动了一下发僵的手指,唐肆把玩着手里的箭,侧了侧身,露出身后正中靶心的一箭,哼笑道:“你还是趁早认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