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其实并不放心,但他说自己只是去买一点补眠的药材,很快回来,摄政王才勉强松口放人走。
楚晋某些时候的直觉的确准得惊人。沈孟枝想,自己的确骗了他。
药铺的伙计边打哈欠边清点着店里的存货,算盘声脆响,他走过去,问:“党参二两、石斛三钱,还有吗?”
伙计打算盘的手一停,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没了,”他说,“跟我去库房取吧。”
沈孟枝跟着他到了所谓的“库房”,在看上去严丝合缝的墙壁后,翻出一扇门来。
那人让开一条路:“进去吧。”
沈孟枝抬脚,迈了进去。
甬道很长,也很黑,他扶着墙面,能摸到缝隙中残余的潮湿水汽。越来越浓重,一直到眼前亮起一点火光。
沈孟枝停下来,看着眼前的人:“齐钰?”
阴影中打着盹的人抬起头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似乎确认对方无虞,才不满道:“你怎么才来。”
除了眼底的青黑,他看起来也与平常无异。沈孟枝稍稍宽心,道:“路上有事耽搁了。”
自从御史府百日宴那日被江水冲到烛照山下后,楚晋没醒的那段时间,他与齐钰书信联络了几次,大概说了下他现今的处境。
在得知他要来术平城后,齐钰便写信,要他来城南药铺见。
“这间药铺是你什么时候安排的?”沈孟枝回想起先前店内伙计训练有素的样子,“这些人的面孔,我似乎没有见过。”
齐钰道:“是我爹留下的。”
齐玦身为燕陵御史,家业庞大,又身居高位,会在各地安插几个暗桩也是常态。沈孟枝看着齐钰无意识磨着桌角的手,犹豫着问:“齐伯父……找到了吗?”
齐钰顿了顿:“没有。”
“那个老狐狸,一句话也没给我留。”他咬牙,眼眶有一瞬间变红,“我上哪找他去啊?!”
齐御史殚精竭虑,在这天下布满暗桩,每一道都留下了心腹和黄金百两。难免有人猜测他此番的用意,各种阴谋之论满天飞,可只有齐钰知道,齐玦只是想给他留条后路。
无论金枝玉叶的齐大公子到了哪里,都可以继承这百两黄金和心腹手下,然后依然做他的富家公子哥。
“谁要他帮我铺路了?”齐钰喃喃道,“我不要他的钱。”
沈孟枝抬手,轻轻压上了他颤抖的肩膀,温声道:“齐伯父高瞻远瞩,不会有事的。等时机到了,他一定会来找你。”
齐钰沉默半晌,汹涌的情绪缓缓平复下来,拂开了他的手。
他站起来,忽然开口:“我见到宋思凡了。”
沈孟枝垂眸看着自己被拂开的手,脸上没什么情绪,转而若无其事地收回。听见宋思凡的名字,他才抬起眼:“宋家还好吗?”
“不好。”齐钰的语气泛起一丝波澜,“宋家名门世家,文流之首,被梁王当作了打通文人一脉的垫脚石。宋家一跪,天下文人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样的道理,宋家更加清楚。”他顿了顿,“宋伯父高风亮节,坚决不从,梁王就把宋家押下了大牢……长子宋长风,斩首示众。”
沈孟枝倏然攥紧了手。
他声音陡然一高:“宋思凡呢?”
齐钰道:“我偷偷去了牢里,宋伯父为了宋家的名节不走,让我带宋思凡一个人离开,我只好先救他出来。他不想跟我走,要随他兄长以身殉节,我就送了他两个耳光,把他打醒了。”
“……”沈孟枝问,“人在哪里?”
齐钰随手指了个方向:“还在晕着。”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我找你来,是因为最近萧琢那边不太安分,可能是听说楚晋死了,大秦又乱起来了的缘故。”
沈孟枝道:“最近那些关于我的消息,是不是也跟他们有关?”
那夜从楚晋口中得知“沈孟枝没死”的消息,他心跳都有一瞬的停滞,后来晚上辗转反侧的时候才察觉到其中异常。
这些年他从未暴露过身份,“沈孟枝”这三个字也一直深埋地底,绝对不可能走漏丝毫的风声,那这传闻又是从何而来?
齐钰点点头:“是萧琢故意放出的消息。他想借你混淆视听,转移梁王或者其他人的注意力,这样他就可以放心地暗中继续自己的计划。”
他犹豫了一下,提醒道:“你这些日子,千万要小心。恨你的人太多,梁王可能也在到处找你,还有楚晋……”
见沈孟枝看了过来,齐钰冷哼一声,嘀咕了一句:“他最好是能护住你。”
“不用担心我。”沈孟枝道,“现在要解决的是萧琢。我已经成为了众矢之的,如今只有把他也拖下水,才不算太亏。”
“那就不能没有《春日宴》。”齐钰蹙眉,“你说李晟府上的那幅是假的,那真的在谁手里?”
沈孟枝摇头:“我不知道。”
“天下那么多人,落在谁的手里都有可能。”他捏了捏眉心,“除非找到周羲和,问个究竟。”
话音未落,沈孟枝指尖忽然一顿。
周羲和……?
记忆中似乎也有人说起过这几个字。
那天是大雪,除夕后,在褐山书院,他问起楚晋手中的东西,对方拂过他额发上的雪,笑着回了一句。
——“不久后是当朝御史大夫公子的百日宴,我想起之前在这儿还有幅周羲和的真迹,做贺礼正好,便顺路来取了。”
会这么巧吗?
沈孟枝眸光闪动,有片刻出神。
随后,他定了定心神,将脑中不知真假的猜测全部清空,对齐钰道:“给我一点时间。”
“我会找到《春日宴》,”沈孟枝神色冷漠如霜雪,缓声道,“用他自掘的坟墓……扳倒萧琢。”
作者有话说:
听夏是喜欢枝枝的可爱狗勾()枝很讨小动物喜欢,言官也喜欢温柔的枝枝,并趁摄政王不在的时候狂蹭!
第83章 小调·《春日宴》
落脚的客栈在术平城北。城南人多,城北则冷落些,从窗外看,还能看见大片幽绿的林木。
木质坐榻摆放在窗边,桌案上草纸书信铺了一片,楚晋抽出其中一封,一目十行地看完,然后直接丢进一旁取暖的火炉里。
火舌吞噬过纸页,顷刻燃为灰烬。听夏坐在旁边烤火,手里惬意地抱着一杯茶,问:“城里现在怎么样了?”
“乱。”楚晋淡淡吐出一个字,“魏钧澜隐居不出,徐瑛借口躲着楚戎,朝中现今就剩下一个李晟,还跟楚戎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个兴风一个作浪,封灵早就乱起来了。”
“梁王想干什么?”听夏不解道,“若是要取代你的位置,他现在已经做到了,为什么还不停手?”
楚晋随手拿起一封密信,展开扫了眼,神色略沉。
他轻飘飘把手中信纸扔给了听夏,道:“你看看。”
听夏接过,低头一扫,面色唰地变了。
“变换城防?”他震惊地抬起头,“调亲兵入京?”
楚晋听不出意味地哼笑了一声。
“楚戎一边逼宋家为他造势,想要文人清流臣服于他,”他起身,接过了听夏手中的纸,亲自送到了跃动的火苗之上,垂眸看信纸一角被点燃,“一边调换兵力,将城中乃至宫内都安插满他的亲信。”
他眼底闪过一抹冷意:“楚戎看中的,是金銮殿上的那个位置。”
听夏反应过来,坚决道:“不能让他发起兵变!要是这样,天下就彻底乱了!”
“没有那么容易,”楚晋道,“徐瑛手里还有另一半虎符,杜昶夫传来的消息里,也没说李晟最近有什么动作。”
“那个陆青呢?”听夏问,“他要做什么?”
楚晋转身回到榻边,坐了下来:“他不需要做什么。廷尉府断天下狱,全天下的案件都要经由他手,这府衙下压着的冤案、判出的枯骨不计其数,范瞿死的时候你也看到了。我给他写信,只是提醒他要记得自己的本心。”
他提笔,在纸上落下几字,忽而抬头,看了眼远处暗沉的天色,问:“什么时辰了?”
听夏回道:“快酉时了。”
对面的房间仍暗着,从窗边能看见屋里冷掉的火炉,似乎根本没有人点过。
楚晋心不在焉地收回视线,抬手摸向身侧还没处理完的信件,动作间不慎碰到了一卷东西。
那东西“啪”地掉在了地上,滚动了几下,滚到了听夏脚边。后者把它捡了起来,迎着楚晋的目光道:“好像是个卷轴。”
“《春日宴》。”楚晋扫了眼轴体的花纹,“我让徐允送来的。”
听夏一愣,顿时觉得手中的画格外烫手:“那幅真迹?!”
他摸了摸轴体,好像摸到了万两黄金,正抱着爱不释手,却见摄政王手一伸,吩咐道:“拿过来。”
听夏眼里写满浓重的不舍,原地磨蹭了一会儿,才慢吞吞送到他手上。
“你把它拿来做什么?”他忍不住埋怨,“万一弄丢了怎么办!”
这丢的可不是画,丢的是黄灿灿的金子!
“这幅画有点问题,”楚晋扯开绑带,淡定地把整幅画铺开,“周羲和疯了之后说的话,我越想越觉得奇怪。”
他回忆着当时的细节:“什么叫守不住?他要守什么东西?又是谁在找这个东西?”
卷轴很长,铺了满桌,还有一部分垂在边缘,被听夏小心地捧着。
楚晋拿起灯烛,从头到尾将画卷照了一遍,却并无发现。
听夏看得屏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你拿远点!别把画烧了……”
话音未落,他就眼睁睁看着楚晋手腕一动,那摇曳的烛火一抖,扫过了画的边缘。
“!”听夏目瞪口呆,眼看着那一块变得焦黑,悲愤交加,“姓楚的你疯了!!!”
楚晋蹙着眉,没理他,手指捻了捻烧焦的画纸,忽然一顿。
他用了点力,轻轻剥开焦黑蜷曲的表层,在脱落的画纸之中,赫然夹着一层新的纸。
这一层摸起来没有表层的粗糙,似乎刷过涂料,防水又防火。
听夏也看见了,神色惊异:“这是什么?”
指腹传来的触感冰凉,又熟悉异常。楚晋沉默了半晌,道:“燕陵的寒山纸。”
寒山纸轻薄、清凉,蝉翼般的质地,藏在画中,根本无法察觉。他将剩下的纸全部从这幅《春日宴》中剥离了出来,果真仍是空白一片。
听夏不敢置信地看着,问:“空的?”
楚晋回过神,心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倏地散了。他秉起火烛,在寒山纸上炙烤了一会儿,很快,上面的字迹便缓缓浮现出来。
白纸,黑字,浸满了朱砂的玺印,在烛光下如血一般流淌着。
他的瞳孔缓缓收缩,表情罕见地滞住,看着这张纸的眼神,几乎可以称为匪夷所思。
听夏看不见他的神情,问:“是什么?”
“……”
楚晋盯着那血红的君王玺印,顿了又顿,终于低声道:“遗诏。”
听夏猛地僵住:“你说什么?”
“燕陵先王,萧炀的遗诏。”
楚晋目光复杂,语气莫名,将诏书上的内容轻轻念了出来:“孤病厄缠身,时日无多。然膝下子嗣微薄,恐燕陵江山无以托付,遂立下此诏,传位于第七子萧覃,由太尉沈卿、御史齐卿辅佐之。”
“第五子萧琢,残害手足,罪不可赦,故废为庶人……”
停顿须臾,他眸光闪了闪,再开口时,声音淌过一阵冷意。
“……赐、死。”
处理完剩下的事情,城中已入夜,楚晋抬头时,不经意看见对面的房间亮起了灯。
从窗纸上映出一道模糊的人影,他用目光描着对方的轮廓,勾勒出清瘦的身形,那种起伏的心情慢慢平复了下来。
听夏已经开始打哈欠了,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瞥见摄政王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嗯?你要回去了?”他伸了个懒腰,看了眼烧得正旺的火炉,旁边已经堆了不少灰烬。
楚晋是在听夏房中处理事务的。如今堆积成山的杂事已办完,他很有心情地回了一句:“当然,我屋里有人等我。”
听夏被他一噎,反应过来后怒气冲冲地喊:“你是怎么把两个人挤一个房间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然而晚了一步,楚晋已经带上了门,对他的怨气充耳不闻,神色轻松地往对面去了。
两个房间只隔了条走廊的距离,几步就到了。他推开门,却没看见沈孟枝人影,只有一盆烧得正烈的火,暖烘烘地炙烤着。
楚晋轻轻掩上门,将身上披着的外袍脱了下来,搭在一旁。桌上用油纸包着几样药材,散发着清苦的味道,他看了一眼,有几味他认得,还有几味没见过。
他将散落的几味药收好,忽然听见不远处有若隐若现的水声。楚晋回头,看见了一扇绣着茂林修竹的古朴屏风。
屏风后有氤氲水汽,温热潮湿,团成白茫茫的雾,朦胧了屏面上模糊的影子。
除了微弱的水流声,还有轻到几乎听不见的浅哼声,断断续续、丝丝缕缕地渗透丝绸屏面,似乎是一支小调。
轻缓,宁静,让人想起月下漱石,林间潺潺的流水。
楚晋从前没有听沈孟枝哼起过什么曲子。他的嗓音轻柔,其实应该很适合唱歌,也许在放松下来的时候,才会下意识地哼一会儿,就像现在一样。
楚晋仔细听了听,却觉得他的咬字与平时有些不同,似乎是哪里的方言,抑扬更多,也更加温软,低吟浅唱时,有种独一无二的味道。
他听过大秦第一歌女的歌喉,也听过百种宴席上的曲调,都没有任何一个,让他驻足在此,心神摇晃。
虽然很想就这样听下去,楚晋还是蜷起手指,轻叩了下屏风,道:“江枕,我回来了。”
屏风后的声音停了一秒。
一阵激荡的水声响起,哗啦啦地打破了一室寂静。里面的人站了起来,屏风上的影子随之晃动了一下。
带着潮湿水汽的声音传过来:“等我一会儿。”
他口中的一会儿是真的一会儿,楚晋刚走回坐榻边坐下,对方就绕过屏风走出来了。
沈孟枝里衣外又加了一件披风,走到炉火边,一脸镇定地烤了会儿火:“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他还以为摄政王和以前一样,公务繁忙要等到深夜才会回来,就趁某人不在,放心地先占用了浴桶。
楚晋看着他湿漉漉披在身前的头发,拿起手边的方帕,把滴水的长发撩到身后,用帕子裹住。
“我看屋里灯亮了,不想让你等我,就回来了。”他动作轻柔地擦干手里的发丝,补充道,“也幸好,攒下的事情不算多。”
沈孟枝“唔”了一声。
楚晋站在他的背后,他垂下眼,就可以看见披风下被水沾湿、贴在颈后的里衣,衣料变得明透,被略高的水温泡得微微透红的皮肤一览无余。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来,在宋宅的时候,他视线所能及的地方,对方的肌肤也是这样,原本冷白的肤色沁出淡粉色。
漂亮极了。
他的眼底映着炉中燃烧的火,伸手捞起一截尚未干透的发尾,凑到唇边,吻了一下。
沈孟枝毫无察觉,火边暖意融融,他困得打了个哈欠,听见楚晋问:“你刚刚哼的,是什么曲子?”
“嗯?”他打起精神,想了想,“我也没注意。自然而然,就哼出来了。”
楚晋模仿着先前听的曲调哼了一段,沈孟枝讶然地回头,看着他笑:“你唱歌这么好听?”
“不如你。”楚晋道,“想起来了没有?”
沈孟枝顺着他起的头,又哼了几句,道:“想起来了。这是我小时候,我娘哄我入睡时哼的曲子。”
“你娘不是胥方人?”楚晋在燕陵的几年,熟悉了胥方的口音,可是这首曲子却像是其他地方的方言。
“我娘……”沈孟枝顿了一下,“她在间瀛城长大,所以会说那边的话。因为她的缘故,我也会说一点。”
“间瀛在最南边,靠海,离湘京很远。所以,那边的话也跟其他地方差异很大。”他转过身,面对着面地教对此一窍不通的摄政王,“像娘,念做撵,阿撵。爹的话,念做阿辖。”
“夫妻之间,郎君会称自己的妻室为姣姣,妻子则称夫君……衿郎。”
楚晋学着他的语调,低声念了一遍。
他的嗓音偏低偏沉,像浸过了浓郁的酒香,那些原本普通的字眼,从他口中吐出,就变得悦耳醉人,激得沈孟枝耳廓涌上一股热意。
他听着耳畔楚晋重复了两遍“姣姣”与“衿郎”,从一开始的试探到熟稔,再到笑意吟吟地望着他确认:“我说的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