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就怪在,周苏郁没有表现出任何情感波动。他趴在悬崖边缘, 手悬在半空, 肩胛骨顶起单薄的背, 上下耸动一下。
像抽噎,又像冷笑。
这一下叫众人神经紧绷, 生怕他突然暴起, 纷纷攥紧刀柄。
可周苏郁只是拍掉袖子上的雪碴, 站起来, 转过身, 用一张漠然至极的脸面对他们。
紫色瞳孔深不见底, 吞噬掉灰扑扑的天空里唯一一点日光。
寸头后退几步, “喂……他的表情看起来好恐怖, 我现在退出行不行?”
“晚了!要做就做到底!不然林野哥…”旁边的人对他使眼色,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林野是他们的头儿,其实整个计划出了纰漏。
他没有真想把肖诃周苏郁他们真的干到绝境,只想抢了功劳就撤退。就坏在他没承受住肖诃的挑衅,但那语气实在太气人。
谁知一不小心就……
正巧这时候,周苏郁向他们走过来。
“你,你别过来!”
不知道谁嚎了声,匕首掉到地上,被突然出现跟前的周苏郁捡起来。
他说得缓慢,“外面软蛋窝里横。”
握着锋利刀刃,血从指缝流出,弹指间,匕首被抛下身后的悬崖。
少年眯起眼睛,“你再说一遍?”
周苏郁懒得和他们叽叽歪歪,语气轻蔑,“一起上?”
“苏郁哥,我们真的没办法,晋级名额太少了,如果不最后挣扎,下场就是被回收。”
周苏郁瞥了一眼,寸头狠狠打了个激灵,赶紧把匕首背到身后,害怕引起他应激反应。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实在出乎他们意料。
说实话,周苏郁虽然性格随性散漫,但雷区蹦迪的本领却十分强悍。
“勇气可嘉,不过就凭你们几个的三脚猫功夫,”勾起唇角,“恐怕连我的一根手指都碰不到。”
寸头实质上是个软蛋子,秒怂了,“要不算了,我看他要来真的。”
其他人也想起来,“上回体格测试,我亲眼看他把一个比他大两倍的胖子撂翻,后来腰椎间盘出了问题,好久都没回来。”
林野喝住他们,“怕什么,我们人多,寡不敌众知道吗?再让他狂下去,全部人都要被他害死。”
听到最后两个字,周苏郁的心脏下意识震击胸腔。忽然像哮喘发作那样难受。
“你知道没通过测试的人都去哪里了吗?基地后面有一个垃圾处理厂,本来没什么,直到有人在里面发现了尸体,都是我们的人,而且都是测试没有通过的人。”
“你以为被你淘汰的朋友都被送回家了?”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林野突兀地大笑起来,“实验都需要小白鼠,小白鼠从哪里来,你有没有好好想过?”
“好好”两个字咬字极重,令周苏郁眼里出现一丝波动。
“人体义兽化实验”本质上就是活体实验。灵兽与人类的基因传导风险非常大,不是所有人都有和上古血脉融合的姿势,比起后天努力,先天的那百分之一占据决定性因素。
说白了,基地里这群孩子就是大型对照组,恪守着丛林法则,每一次前进,每一个脚印,都踩在无数同伴的尸体上。
其实周苏郁才是掀开尸体白布的第一人。
夜很深,月光凉而刺骨,他摸到安赛飞的断臂瞬间,谁又能体会他的感情。
“你装什么好人?表面上跟谁都称兄道弟,其实谁也瞧不起,没人能和自己平起平坐,你是这样想的吧?”
见周苏郁沉默,林野大放厥词,“真把自己当星星月亮了?”
冷风呼啦啦越过谷底,把声音抻成一条刺骨的直线,扎在周苏郁的头皮上。不过他面无表情,冷淡注视他们,好像观摩一场闹剧。
林野喊着,叫着,已经癫狂,“他妈的,你就等着被踩在脚底下吧!”
领头的起了羊群效应,孤立无援的人最容易欺负,不管再怎么强悍,都是待宰羔羊,尤其像周苏郁这样的。
“呸,你就是个害人精,老实交代,你一开始就想把我们都害死吧?!”
“就是,哪有这种年纪的小鬼会格斗术的,看着文文弱弱的,哪知道体力这么强悍。肯定有猫腻!”
“扯什么能,早在第一次测试的时候就看他不惯了,以为自己世界中心吗?”
“他好像还有个弟弟,之前不是义兽化实验失败了吗,但他死不承认,还想着能救回来……”
不知怎么,话题绕到了私人八卦上。越是光辉耀眼的人,私密性问题总能成为津津乐道的谈资。虽然说话声音很小,但还是被听到了。
周南晚是周苏郁最触不得的逆鳞。
“你犹豫什么?”林野对周苏郁的威慑力心知肚明,但就是看不惯一人独大,他踹寸头的屁股,“大不了一起死,反正不能晋级,我们的下场一样。”
不能晋级的,全部是失败品。
这句话触动了他们的心。
几分钟后,一哄而上的少年们趴在周苏郁的脚边,脸上又是雪又是泪的糊了一脸。
其中一个的手揪着周苏郁的裤脚,口齿不清地恳求他停手。
周苏郁蹲下来,盯着裤脚显现出来的泥印,几秒过去,放开衣领,林野的脑袋立马歪到一边,口吐白沫,要死不死的样子。
这是他第一次动怒。
周苏郁盯了一下手上的血,然后把目光投向举手告饶的其他人,视线聚焦,他才反应过来冲动之下都干了什么。
也是他第一次揍人。
但不应该是这样的。如果下手再重一点,林野的脊椎骨就要被掐断。他隐隐感受到奔涌在血脉里的兽性,这让他无比惶恐。
快四年过去,阿加雷斯雪豹迅捷,凶悍,善于袭击的本能镌刻在骨头上,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和他的身心融为一体,在研究所看来,他离真正的人体兵器只差一步。
就在周苏郁思绪乱飞的时候,突然有个声音传来。
“很好。”
张清亮拍着手,悠然走上来,他已经观察了很久。
啧,又是这个糟老头。
周苏郁满不在乎地舔掉唇角的血渍,被风吹乱的流汗有些长了,遮住上眼睑,投下一片晦暗的阴影。
两道幽紫色的瞳光刺破黑暗,两人撞上视线。
“恭喜你,成为第一个晋级选手。”
“数量不够。”他踹了一脚装蛇的网格袋子,“而且试炼还没有结束,我不想提前交卷。”
张清亮微微一笑,说了句令他最不爽的话,“你是特例,和他们不一样。”
“我不要晋级了。”周苏郁冷声道:“爱谁谁去。”
很像气话,但周苏郁是认真的。
他不想再忍受这样的日子。如果所有丰功伟绩都建立在自相残杀的基础上,这样的手段他不能认同。
张清亮从没发现和他周旋这么有趣,扫视躺在地上装死的残兵败将一圈,似笑非笑道:“其实你不用手下留情,我们的汰换期很短,不合格的产品立马就会被扔进回收厂。不如说,你在这里给他们一个痛快,是一种对弱者的仁慈。”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一下下抚摸小雪豹的皮毛,“如果你能听懂,协助我们,以后会给你找到把你弟弟变回来的方法。”
周苏郁沉默片刻,拳头在背后攥了一下,然后抬头,捏出一个乖巧妥协的笑。
张清亮很满意,伸手去碰周苏郁的脸。正在这时,牙齿猝不及防刺破虎口,周苏郁顺势扳开他的手,一记飞踢,正中他裆口。
随着一声惨叫,周苏郁把挣脱出张清亮手里的小雪豹护在怀里。
张清亮捂着滋滋冒血的左手,喊道:“把他给我摁死了!”
很快冲出来手下,把他摁趴地上,用铁镣锁住手腕和脚腕。周苏郁就知道,张清亮从来不会掷没有百分百胜算的赌局。
张清亮的套路固执又老套,隔离室关了三天,饿了三天。出乎意料,张清亮居然没有对他严刑拷打或者拳脚泄愤,放回去后,周苏郁除了肚子饿没什么别的感觉。
一进门,见到肖诃侧坐在床边。
“就知道你没这么容易死。”他隐隐高兴,嘴角不自觉上扬。患难之后,他们的关系和缓许多。
其实周苏郁知道,就算肖诃掉进垂直高度几千米的悬崖,也不会死。有狼蛛的远古血脉加持,他也是几乎无坚不摧的人体兵器。
顾戚风和季绒看向他,“苏郁哥!”
季绒跑过来抱住他大腿,“比赛突然中止,吓死我们了!”
“你做了什么?”顾戚风很少用急促的语气和他说话,不停搓头发的样子看起来很抓狂,“你怎么被踢出试炼名单了?比赛没有结束,这不可能,一定是他们搞错了!”
“顾戚风!”季绒打断他,“不是说好不提这事吗!”
放开手,她不敢看周苏郁,心里正想该怎么圆过去,却被脸上的温和触感安抚了绷紧的神经。
周苏郁捏了把她脸颊,“挺好的,我也不想去什么精锐武装部队。”
顾戚风显然不信,声调徒然增高,“就这么算了?!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努力了这么久……”
唯独肖诃没有开口,周苏郁看过去,袖管被季绒拉了拉,小声告诉他,“肖哥哥和你一样,也被踢出去了。”
顾戚风应和道:“他回来就拉着脸,也不和我们说话,你劝劝他,一不小心把自己闷死了。”
周苏郁快步过去,心想可能是没把他拉上悬崖的缘故。而且肖诃也被取消资格,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老实说,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安慰。肖诃脾气难驯,刀子嘴豆腐心,他走到他背后,停了下来。
未料是肖诃先破冰,“我没有生气,你别这么怕我。”说着半叹一口气,眉目间透着点少年沧桑,“都四年了。”
周苏郁吃了定心丸,挨着他轻松坐下,正要说些什么,余光瞥到他的侧颈,吓了一跳,猛地弹了起来。
顾戚风问,“怎么了?”
青紫瘀斑延伸到衣领下面的阴影里,走势锋利,是一丛丛扎人的尖刀。
周苏郁瞪大眼。
是一种毒素淤滞的病理症状,最可怕的是,这种情况他竟然见过。
周苏郁在偷出来的实验室记录手稿里见过。
缥缈峰最深处, 有一个山谷,叫做断月冥土。据说居住着人面蛇王,生性敏感刚烈, 蛇毒一绝, 中招者走不过十八步, 因此被称作十八毒。
当时周苏郁就有怀疑,但山谷又确实貌不惊人,除了雾气比平原浓重一些,没有传说中这么惊悚。
被人面蛇王咬后,血管细胞会飞速凝结,最后呈现出一种瘀紫色, 被害者会因为血管爆裂而死。而肖诃出现的症状和手稿记录的一模一样, 周苏郁感觉脑子一阵嗡鸣。
怎么会这样?
肖诃倒是镇定,将衣领最上面的纽扣系紧, “没多大事。”
他说谎,周苏郁看得出来, 他反应很快, “你被人面蛇王咬了?!”
虽然不知道什么是人面蛇王, 季绒和顾戚风从他急迫的语气中感到了巨大的惊慌,他们从来没见过周苏郁这么手足无措的样子。
肖诃皱起眉头, 面容苍白, “你吵得我头疼。”
“你再给我看一下。”
“没什么好看的。”
见周苏郁不罢休, 顾戚风抱着他腰把他拖开, “等会儿有人要来了。”
周苏郁猛地回头, “什么人?”
季绒怯生生道:“最近几天有医生来给肖哥哥做检查, 用一些很奇怪的器械, 我也看不懂。”
周苏郁从她闪避的目光中知道了测量数据并不乐观。
因为知道蛇毒发作迅猛, 周期极短,饶是人体兵器,也没办法完全抵御。
所以他双膝如木,腿根一软,竟然瘫跪在地上,把其他人魂吓飞了。
“你表情这么夸张干什么,”肖诃左眼皮跳了一下,拎起他胳膊,弄到椅子上。
这时门被打开,来的却不是医生,而是穿着白色防护服的怪人,他们看到周苏郁神情一下子变了,压迫感突然增强。
周苏郁抬眼,认出他们是张清亮的手下,和三天前把自己绑到隔离观察室的是同一批人。
打头的左侧脸颊上有划痕,被周苏郁反抗的时候抓的。他往这边瞥了一眼,无视周苏郁的眼神挑衅,摁紧防毒面具,做了个手势,指挥旁边几个将肖诃抬到担架上,然后用束缚带勒住手腕和腰腹,将他钉在上面。
整套动作非常谨慎,甚至带着那么点儿敬畏,好像肖诃是拔掉拉环的□□,碰着地就会爆炸。
周苏郁默默观察着,肖诃用嘴型告诉他不要多想。顾戚风和季绒好像早习惯了,但也不知道具体情况是什么,还是会担心,正要询问,却被防毒面具不耐烦拍开手,“他感染了传染性毒菌,暂时不知道传染媒介和感染源,一边去,不要靠近。”
按下担架车扶手上的红色小旋钮,一道白色的电子隔离罩出现,将肖诃笼罩住,同时打上黄色警示标签。
医护车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匆匆消失在走廊尽头,周苏郁没有放弃,叫顾戚风他们好好在房间里待着,然后贴着墙根寻过去,发现他们根本没有去医疗大厅,而是来到了实验舱,周围都是防弹玻璃,在地下库三层。周苏郁之所以这么熟悉,是因为偷出手稿的实验室就在隔壁。
他隐约探测到什么,总之是不祥预感。
听到有人压低声音说,“蛇王的毒素不具有传染性,为什么院长还要下令把他处理掉?”
“你傻啊,就是个说辞,糊弄他们的。被感染了就是不合格,院长不会允许有瑕疵的作品存在。”
“我们培养的可是人体兵器,人的头脑,无坚不摧的身体素质。”
“那这样算,合格的能有几个啊?”
“他啊。”朝问话的投向意味不明的一瞥。
“噢,那个区别对待的小鬼,我记得,咬人可疼了。”说完引起一阵不怀好意的笑。
“其实我觉得活到最后也不是很好,你看他的同伴都死光了,但凡有一点良心,活受罪啊这是。”
又是这些话,周苏郁的耐心即将被消耗殆尽。说实在的,他钝感力强,西瓜大的事情都不会放在心上,就算有人要污蔑他清白,他一身懒骨头,也不会去费口舌解释,毕竟光是活着,就要用掉极大的精力。
几分钟后,里面发出了一些异样的动静。
他敛下心神,盘腿坐下,将湿粘的额发拨到上面,然后揪开衣领,露出锁骨和大片冷白色调的皮肤。地下库冷气十足,他却无端出了一身冷汗,心口却有一团火燃烧,胸腔肺腑被烧得难受。
上古血脉带来福音的同时,也带来诅咒。
不是每一个孩子都可以和灵兽血脉融合。排斥症状有时发生在初期,有时在中期,倒霉点的,末期都有可能。融合时机也要把握,赶在骨龄闭合前,孩子的年龄不要超过十岁。和周苏郁不一样,肖诃是年纪最大的,天资不算上乘,但是自己很努力,所以拼到了现在。
明明就要成功了。
随着体温流失,周苏郁迷迷糊糊地想,如果掉下去的是他就好了。
醒来后,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他发现自己被送回了宿舍,顾戚风和季绒都不在。残阳被百叶窗切割成一条条破碎的血带,在地板上浮动着。说不出什么感觉,颜色过于饱和,有点令他难受。
周苏郁赤脚在床底找了半天,才弄出来一只袜子。鞋没穿好,有人进来,脚步声很急促。
工作人员告诉他赶快去医疗大厅,B楼九层十三号。肖诃的病情发作比他想象中快得多。
重症监护室只有一扇窄小的玻璃探视窗,刚硬笔直的金属墙壁像把铡刀,将实验室和其他区域切割成两个不相交的宇宙。
萎顿在椅子上的顾戚风和季绒望向他,眼神呆滞,周苏郁在他们身边坐下,揉揉他们脑袋,这才恍然回神。
他们没再言语,四年时间,似乎达成某种心照不宣的共鸣。
枯坐了一天,手术灯仍惨白地亮着,周苏郁不敢喘息。
向来能说会道的他,看着旁边两个人,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顾戚风和季绒比他要小两岁,顾戚风已经没有小时候这么黏着他,但季绒仍然很缺乏安全感,手里捏着用纸巾折成千纸鹤的翅膀,头不自觉往他肩膀上缩。
周苏郁憋住呼之欲出的叹气,突然站起来,拎着他们俩的衣领,“回去,这里我来守着。”
顾戚风抢断话头,“不要。”
“你这小子。”周苏郁吃软不吃硬,先把季绒赶走,然后和挑战权威的他单独对峙。
顾戚风眼神炯炯,直视周苏郁略显错愕的脸,“求求你了。”尾音带着点哭腔,这是周苏郁没想到的。
虽然感觉有话没说完,但周苏郁没再轰他走,同时也不再和他说话,闭上眼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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