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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茧(余酲)


黎棠觉得她说得很对:“那下次我好好装,争取不被你识破。”
“那您这是承认啦?”齐思娴一拍大腿,“我就知道,你俩这么配,肯定谈过!”
好在八卦也仅止于此。
都是成年人,就算好奇到抓心挠肺,也不至于无脑到当面挖别人的过往,揭别人的疮疤。
既然是“谈过”,说明已经分了,而且看样子分得还不算愉快,说不定闹得鱼死网破体面全无。
后半程,齐思娴忙着剪片子,选BGM,打算一下飞机就发布“旅行VLOG”。
黎棠则靠在椅背上休息,刚眯一会儿,听见前排传来动静。
左眼开一条缝,瞄见前排的杨柏川正在椅背间的缝隙里探头探脑,欲言又止。
黎棠明白,该吃药了。
看着黎棠吃完药,杨柏川还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黎棠心想他不会也想八卦吧?
结果杨柏川憋了半天,问:“黎总您吃的药是不是抗抑郁的?”
黎棠暗自松了口气,坦率道:“是啊,怎么了?”
“这种药会增加肠胃负担,最好不要长期服用。”杨柏川说,“我妈妈是市中医院的医师,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让她帮您开几副药调理一下……不一定药到病除,但温和养身,可以试试。”
黎棠先是愣了会儿,然后油然而生一种“我家员工初长成”的欣慰感。
不枉他天天在外面跑生意,酒桌上喝到吐。
“那麻烦你了。”黎棠笑着说,“看你母亲什么时候有空,我挑她不忙的时候去。”
下了飞机,黎棠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来自叙城的未知号码。
刚接起来的时候还有点犹豫,等到听出电话里的声音,黎棠就笑了:“好久不见。”
“听个声也算见面?”苏沁晗哼道,“来叙城也不告诉我,你心里根本没有我!”
原来苏沁晗今天正好闲着,逛街路过周东泽家的咖啡厅进去小坐,顺便给周东泽发了条微信,开玩笑问给他在微博宣传的话能不能免单,两人聊着聊着,苏沁晗便得知黎棠昨天刚来的事了。
“这次行程太赶,本就没打算惊动你们。”黎棠歉然道,“等下回有空……”
“诶诶诶别跟我说下回,成人年嘴里的‘下回’基本等于后会无期。”苏沁晗说,“你在首都给我等着,下个月我要去首都参加活动,到时候喊你出来你可别拒绝啊。”
黎棠应道:“当然。”
走出航站楼,望着首都的万里晴空,黎棠深吸一口气,才有一种从湿闷环境中脱离的舒畅。
或者说,一种找回对自己的身体和意识的控制权的轻松。
虽然……
刚往前走两步,黎棠就忍不住缩起脖子。
比起叙城,首都的秋天未免太冷了吧。
隔天公司开会,全票赞成对ROJA提供融资。
散会后,回归岗位的李子初边收拾东西边问黎棠:“真的不用再考虑考虑?作为霸总,你有一票否决权。”
不用问,ROJA的合伙人之一是蒋楼的事,自然也是周东泽告诉他的。
黎棠合上笔记本:“我看上去像那种很昏庸的一言堂霸总吗?”
“不是,只是当年……”李子初不知该怎么提,“跟他的公司合作,以后势必要经常碰面,你不膈应得慌吗?”
“工作是工作,既然ROJA通过了我们严格的考察制度,我就不可能因为私人理由把它撤下来。”黎棠把笔记本往李子初捧着的资料上一放,“后续的跟进就交给你了,我尽量不出面。”
李子初仍觉不妥,还欲说什么,黎棠走出去几步又回头:“霍熙辰怎么样了?”
“……已经能下床了。”
“那今天可否占用你下班后的一点时间,陪我去看个房子?”
这次看的房子位于公司附近,商住两用的LOFT,除了租金和水电费贵一点,其他都堪称完美。
黎棠不想再为租房奔波,找到一处各方面都比较均衡的房子,干脆定下了。
租房合同自当晚生效,李子初立马张罗着给黎棠搬家。
酒店里的床单被套带不走,只好去超市现买。黎棠比过品牌比价格,比过价格看尺寸,连枕头里的鹅绒含量都研究过了,一旁的李子初直翻白眼:“看看你哪有点霸总的样子。”
黎棠不在意,拎着大包小包入住新家,铺床打扫手到擒来,看得李子初又啧啧称奇:“我还以为你住酒店是因为不会做家务呢。”
黎棠笑一笑。他在国外独居七年,还有什么学不会?
晚些时候霍熙辰来电话,没开免提,黎棠都能听见他哼哼唧唧撒娇,喊着“哥哥快回来”。
于是让李子初先回去,他自己一个人收拾整理,擦桌扫地,连新买的一套碗碟都手洗过一遍。
等忙完已近零点,浑身热到不需要开暖气,黎棠一屁股坐下,身体往后仰倒,躺在地上,看雪白而陌生的天花顶。
这一住,说不定又是好几年。
没有归属感,自然也称不上“家”。无所依附的这些年,黎棠经常会发出一些看似无稽的疑惑,比如——我为什么是个人类?
他觉得自己可以是一片柳絮,一颗风滚草,一只流浪动物……它们或许会渴望家,但没有家也能活。
为什么偏偏是有感情的,脆弱到一戳就破的人类呢?
虽然,人类世界也有许多温暖时刻。
周末,黎棠独自待在住所休息,一会儿手机震动,杨柏川发来消息说下周他当医师的妈妈随时有空,一会儿门铃响,周东泽远程送来一束花,祝贺乔迁之喜。
花是玫红色的弗洛伊德玫瑰,七年前在叙城,周东泽就送过同样的花作为给黎棠的生日礼物。
稍微剪过枝,黎棠找了个窄口花瓶装水,把花插上。
今天阳光明媚,舒展的厚实花瓣有一种在深秋里盛放的美。
可没来由的,黎棠想到了寂静黑夜里,从书包里探出头来的红玫瑰。
还有那支被浓缩在一方黑色小盒子里的火红色玫瑰项链。
红色与黑色,素来如此相配。
所以将那盒子盖上,重新打包好寄出去的时候,怎么可能没有一丁点留恋不舍的心情?
新的一周,黎棠准时收到用玻璃碗装好的汤,还有一句让他多休息,不要为工作熬坏身体的叮嘱。
黎棠明白张昭月对自己有一种愧疚的补偿心理,可是二十年之期已经过去,她没有必要再守着自己。
想起出国的第一年,张昭月曾陪同他一起出国,照顾他的起居,也曾深夜里扶起发作晕倒的他,把他送去医院……虽然知道这“母爱”需要代价,黎棠仍于心不忍。
他给张昭月回了条信息,说自己现在很好,不再有轻生的念头,病情也已稳定,让她放心地回叙城去。
毕竟她真正的儿子,在那里。
张昭月收到他的消息似乎很惊喜,回复的语气有几分雀跃。她说她已经找到工作,在教育机构当老师,并且已经在准备和黎远山离婚,今后她会在首都和叙城两地来回跑。
黎棠惊讶于她的决心,想问个究竟,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
便简单地表达了祝福,祝她健康平安,顺心遂意。
或许一个人的顺心总要以另一个人的不顺为代价,第二天,黎棠就接到了父亲黎远山的电话。
年逾五十、久居高位的男人,在电话里有种不符合他年纪和地位的暴躁:“我看你投了叙城的一家科技公司,这么大个首都是没有能入你眼的创业项目吗,非要去那破地方找?”
黎棠在心里叹一口气,不得不把这些天几轮考察的结果,和决定投资ROJA的理由,向黎远山逐一说明。
黎远山听说ROJA的医疗数据库项目备受瞩目,并且很快就可以投入使用,态度稍稍平复。又听说ROJA还在研究用于抑制肿瘤病变的医疗机器人,更感兴趣:“那他们这个医疗机器人项目我们投了吗?”
“投了。”
“不叫他们来做个演示汇报?”
黎棠翻了翻刚制定完成的计划表:“安排在半个月后,14号。”
黎远山说他半个月后人在国外,没空到现场,让黎棠替他观察一下这个项目的前景。
黎棠本就对他插手自己的工作感到不悦,推辞道:“我不去现场,研究部会从专业的角度给出具体的分析报告……”
黎远山突然暴怒:“这么重要的事都不亲自上阵,竟然推给下属,这就是你当领导的态度?”
黎棠心说,但凡你来公司看过一眼,都该知道我的态度。
不想说,觉得没意义。连孩子在英国接受心理治疗花的钱都要计较,难不成还能指望这样的父亲给予理解吗?
出于尽快结束通话的想法,黎棠应付了句“我会去的”,就把电话挂断。
回头静下来想一想,才意识到黎远山今天的喜怒无常,或许和张昭月提出离婚有关系。
一晃两周过去,黎棠渐渐适应租房生活,在不必加班的日子里,他也会买点菜自己做饭吃。
虽然以他在厨艺方面的不开化,至今也只能做个炒土豆丝,外加一盘番茄炒蛋——放很多糖的那种。
杨柏川的母亲是一名和蔼的中年医师,原本黎棠对中医并不很信服,结果在她的一番春风化雨的关怀式诊断下,回去的时候拎了两大捆中药。
两个星期喝下来,治疗效果不算明显,倒是让黎棠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
因为医师说了,这药必须睡前服用,必须在晚上十点以前服用。
这两点,就足以让黎棠每天在十点前上床躺下,酝酿睡意。
可是12月13日晚上,黎棠先服中药,后觉睡意不浓,又加了片安眠药,中西合璧,依然没能睡个好觉。
不过这次眼皮没跳,黎棠咨询过齐思娴,认为至少应该不是凶兆。
ROJA的医疗机器人项目演示安排在首都某高校的报告厅。租用报告厅的时候,总务部的还来请示过黎棠,问是否要租用某TOP2高校的报告厅,原因这场演示会的讲解者毕业于这所大学。
黎棠觉得总务部很有心,批准他们去办。然而沟通之后得知该高校所有对外的报告厅,在年前的档期全部排满。
最后还是安排在了普通高校。但绕这一圈并非没有意义,至少再次让黎棠认识到讲解者的卓越出众。
有一次路过市场部,黎棠听见里面有人在讨论,说咱们这次投的项目都用不着打广告宣传,只要把ROJA那边技术部门的老大的照片做成易拉宝,下面印上XX大学的校徽,比什么都有面儿。
黎棠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但是他们忽略了一个问题——校徽都有版权,想要使用的话必须获得学校的书面授权,不然就是违法侵权行为。
看来成立法务部势在必行。
演示会现场,黎棠坐在报告厅门外的长椅上,抱着手机问周东泽应该如何给法盲员工扫盲。
周东泽刚入职首都的律所,尚未站稳脚跟,忙得不可开交,回复黎棠的频率不免低了些。黎棠就找苏沁晗聊天,问她什么时候来首都,他好去订她想吃的网红餐厅。
苏沁晗白天最空闲,以美食为切入口,和黎棠就哪个牌子的遮瑕膏好用聊得热火朝天。期间李子初出来一趟,问他要不要进去看看,说:“那个人只是在后面操作,没有站到台前。”
黎棠说忙,没空,李子初看一眼他的手机屏幕,心知他又在拿忙碌当世界上最便宜的药,逃避去面对。
然而根本避不开,空气里仿佛充满了一种名为“蒋楼”的因子,无论黎棠躲到哪里,都能听到有关他的话题。
XX大学全额奖学金获得者;在校期间就在核心期刊上发表过论文,参与过几个开源项目;Hackathon大赛的常胜将军;某App你用过吗,就是他主导开发的……
散场的时候更是热闹,黎棠闪转腾挪,好不容易来到报告厅后门的廊道里清净会儿,有两个女孩来旁边的自动贩卖机买饮料,又聊起了刚才报告厅里的演讲者。
“我们整栋楼的女生几乎都来了,太夸张了吧。”
“你不是也来了?”
“跟风嘛,看看到底有多帅。”
“看到没?我在后排只看到一个头顶。”
“我也挤不进去,看朋友圈他们发的照片,确实很帅,不过……”
“不过什么?”
“他好像戴助听器的,不然听不见声音。”
“啊,聋子啊……”
听到这里,黎棠莫名没了玩手机的心情。
两个女生还在讨论,一个怀疑演讲者能进XX大学靠的是残疾人优惠政策,另一个说好可惜,听不见的帅哥还算什么帅哥。
正聊着,黎棠忽然上前,笑着说:“请问——”
女生们转头,黎棠接着道:“原来现在的大学生,会把戴助听器的人定义为聋子吗?”
说着,黎棠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那戴眼镜的岂不是瞎子?”
两个女生错愕对视,尴尬地说:“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本想再说几句诸如“背后议论他人非君子所为”之类的,又觉得自己管太多,像个碎碎叨叨的迂腐老头,黎棠沉下一口气,带着礼貌的微笑,转身离去。
短短几步路,差点走成顺拐。
撑着报告厅后门的墙壁,黎棠即便背对着,也能猜到那两个女生肯定在骂他神经病。
他也恼自己不争气。虽然不至于跟以前一样,难得硬气一回还浑身冒冷汗,可这样已经够丢脸了。
这就叫没本事非要强出头。
为什么要出这个头呢?黎棠问刚才的自己,难道是想弥补七年前别人嘲他“聋哥”时,自己没能勇敢站出来呛声的遗憾?
还是因为和从前一样,听不得别人说他是聋子?
犹自恍着神,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扶那报告厅的门,谁想那门未落锁,手掌一碰便开了。
眼一抬,面对的便是散场后空空如也的座位,讲台上尚未收走的演示部件,还有立在靠窗的讲桌旁的人。
又是毫无防备的四目相对,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思绪已被拉远。
黎棠见过他穿校服,夹克衫,背心T恤,甚至什么都不穿……却是第一次见他穿正装。
深黑色的合身西装衬得他肩宽腿长,给他增添一份少年时罕有的庄重沉稳,低调的暗纹领带锁紧衬衫的立领,掩住他凸出的喉结,却让黎棠忍不住回忆那起伏的触感。
比曾经想象中的还要适合他。
而他此刻正背靠讲桌,双腿微曲撑在地面,几分闲适的姿态,让黎棠一下子想起许多年前,每当晚自习下课,独自一人穿过僻静的人行道,越过学校后门,转一个弯,便能看到少年背靠藤蔓攀缠的砖墙,偏过脸,嘴角扬起的笑容,比月色还要迷人一些。
一时难辨今夕何夕,黎棠脚下生根似的站在那里,进退维谷。
屋里的人也不平静。半个多月前刚通过被退回的礼物确认了他对自己的厌恶,再不见面成为了唯一的退路,可现在算什么,刚才听到的又是什么?
蒋楼站直身体,望向门口。又怕吓到他,所以敛了眸,藏起探究,和那隐隐在发酵的渴望。
“要看吗?”
听到蒋楼的声音,黎棠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看……看什么?”他问。
蒋楼下巴微抬,指向台上的演示部件:“你投资的机器人。”
黎棠轻咬嘴唇。
不知道是不是吃药坏了脑子,有时候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回事,都这种时候了,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还是看一看吧,不然回去怎么向黎远山交代。
况且说好公私分明,再像上回那样扭头就跑,才非君子所为。
于是黎棠抬脚,走向前。
脑海里生出更荒谬的念头,觉得此情此景,仿佛是回到七年前晚自习后的学校门口,他毫不迟疑、心无芥蒂地走向那个等待着他的少年。
好像噩梦般的一切从未发生。

说是机器人,其实和黎棠想象中不太一样。
从外观上看,这个机器人没有脑袋,仅由一块屏幕和机械臂组成。
黎棠围着展台转了一圈,问:“它可以做手术?”
“可以。”蒋楼介绍说,“可以利用5G网络操控,完成高精度的动作。”
“那之前我在医院里见到过的那种,呃,有头的……”
“那是导诊机器人,我们创业初期就研发过一款。如果你想看的话……”
黎棠忙说:“不用,我就随便问问。”
又装模作样戳了戳机械臂上的“手指”,黎棠有一种外行人班门弄斧的局促。
许是看出黎棠的无所适从,蒋楼在屏幕上点按几下,说:“你可以对它发出指令。”
“……什么都行?”
“可以试试。”
黎棠便说:“唱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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