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今年寒冬,华北地区大雪纷飞,车刚开到与首都交界的H省边缘,部分高速路段封闭,结了冰的国道屡发车祸,拥堵异常。裴浩他们被堵在半路,无奈之下给黎棠的公司这边打电话:“老天不让咱进皇城,只能请各位老爷挪两步,亲自来国道边上看了。”
黎棠立马派了车,自己也跟去现场。
结果带的发电机因为低温运行故障,折腾半天也没用上,等道路通了进入首都地界,已是华灯初上。
黎棠很是过意不去,忙完之后要请大家吃饭,ROJA的几位却火急火燎要走。问干吗着急走,孙宇翔一脸快哭了的表情:“我明天结婚……”
恍然想起还有这茬。
人生大事耽误不得,开车回去变数太多,趁这会儿雪停了,黎棠赶紧差人给他们定了机票,当天夜里就飞回叙城。
孙宇翔终于破涕为笑,去往机场的路上盛情邀请各位同去,说特地留了一张桌,与其他宾客互不打扰。
况且人家在路上奔波三十来个小时,差点放新婚妻子的鸽子,不给这个面子实在说不过去。
黎棠和李子初还是孙宇翔的老同学。
多重BUFF叠加下,这场可去可不去的婚礼,变成了非去不可。
天气原因,刚加过班,次日又是假期,先前还嚷嚷着要包机去叙城的同事们都瘫在家懒得动弹,这次代表众人去婚宴露脸的便只有黎棠和李子初二人。
再带上各自的“家属”——李子初那边是霍熙辰,听说李子初要去叙城,霍熙辰主动收拾了换洗衣物一起去;黎棠这边则是苏沁晗,她在首都工作两天玩了两天,回程还有老同学陪同,别提多快乐。
听说孙宇翔的妻子名叫李媛媛,苏沁晗问:“是不是那个个子小小的,长一双笑眼的漂亮妹妹?”
孙宇翔点头如捣蒜:“对对对。”
“我记得她,高一的时候还和她一起参加作文比赛来着。”苏沁晗笑说,“你小子好福气啊。”
孙宇翔嘿嘿傻笑。
霍熙辰也跟孙宇翔握手,说:“咱俩可是有一起从重点班掉到普通班的革命情谊。”
他俩握着手,不约而同地看向黎棠。黎棠没办法,也伸出手搭了上去,完成了学渣之间的圆满会晤。
不对,还缺一个周东泽。
起飞之前,黎棠收到周东泽的微信回复,说忙得实在抽不开身,就不回叙城了。
末了祝他圣诞快乐。
黎棠这才想起今天是圣诞节。一路上他的大脑不停地转,一会儿操心机器人,一会儿担心和以前的同学见面,连商场外面摆着的圣诞树都没看见。
起飞时,望向舷窗外的冰封雪冻。
今年圣诞真的下雪了。
深夜航班,抵达时凌晨两点。
孙宇翔和运送机器人的ROJA员工,各自打车回家,苏沁晗家和裴浩家离得近,两人共搭一部车。剩下几人准备一起再打辆车去酒店,裴浩降下车窗:“再等五分钟,有专车来接。”
等到那辆七人商务车停在面前时,李子初第一个上前,弯腰看向驾驶座,然后“靠”了一声:“阴魂不散!”
蒋楼没听见似的下车,接过众人的行李放到后备箱,再利索地为大家拉开车门。
黎棠知道,蒋楼这样大方地出现在人前,大约是因为他的那句“我不恨你”。所以他也没必要退避,就按照之前做过的心理建设,把蒋楼当成普通的合作伙伴,礼貌,客气,保持一定的距离。
这可能是最适合两人的相处方式,黎棠觉得这样很好。
见黎棠淡定地上车,李子初只好也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前半程没有人说话,车里安静到喜静的黎棠都有点坐不住,想塞上耳机听音乐,可惜来得匆忙,口袋里空空如也。
正要闭眼假寐,正在开车的蒋楼忽然伸手向中控台,按下播放键。
非常应景的,第一首就是Christmas List,是黎棠最喜欢的圣诞歌曲,也是七年前,第一次与蒋楼分享耳机,两人一起听过的歌。
I don't want something new,
(我不想要新的东西)
I just want you.
(我只想要你)
这两句,曾是黎棠的心声,也是他犯过傻的证明。
尚未来得及记起起更多细节,霍熙辰的出声打断了回忆。
“蒋哥……好久不见。”
上学的时候,霍熙辰就是蒋楼那头的人,因此哪怕李子初和黎棠交好,他爱屋及乌地一起同仇敌忾,也不至于真和蒋楼撕破脸。
不过自蒋楼转去县高前的最后一通电话之后,两人就再没联系,这番寒暄多少有些试探的陌生。
蒋楼“嗯”了一声。
霍熙辰又问几句不痛不痒的,听说在创业,蛮辛苦的吧,现在人工智能发展到哪一步了……
你来我往的交谈中,气氛松弛几许。霍熙辰也来了精神,忍不住开始忆往昔:“蒋哥你还记得不记得咱们高二的班主任,姓刘。”
蒋楼说记得。
“前些日子我在首都碰到她,她现在也在创业,说不想再受学生的气了。”
“是吗,那挺好。”
“还有,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学校的操场翻修……”
李子初突然插嘴:“操场翻修是高三的事了吧,那会儿蒋总已经不在咱们学校了。”
霍熙辰一拍脑门:“对哦,那时候你已经去县高了……说起县高,我先前听说你在那儿被——啊!”
李子初一脚踹过去,打断了霍熙辰的喋喋不休。
霍熙辰也反应过来似的,揉着腿哼哼哈哈地给自己圆场:“没什么没什么,我好像记错了,记错了……”
说着瞟一眼后排的黎棠,见他歪靠椅背似乎已经睡着了,暗自松了口气。
到酒店门口,蒋楼帮他们放下行李,便自觉道别离去。
房订了两间,李子初霍熙辰一间,黎棠单独住一间。
一天折腾下来身心疲惫,可黎棠仍然入睡困难,药吞了羊也数了,什么478呼吸法憋了好几轮,天蒙蒙亮时才生出一丝睡意。
许是听了那首歌的关系,脑海里回荡着一个声音——明年的圣诞节,我们能不能还在一起?
还有对应的回答——你决定。
意识被黑暗吞没之前,黎棠迷迷糊糊地想,骗子,又是骗我的。
后来的那么多个圣诞节,都没有在一起。
睡得晩,醒来自然也晚了些。
手机上有李子初的留言,说他和霍熙辰回家一趟,晚上叙城大酒店见。
此刻不到正午,还有整个下午的时间,黎棠乐得清净,在房间里点个外卖,冲一杯咖啡,打开随身携带的笔电,看会儿文件,再点开一部老电影。
叙城今天一改往日的阴雨绵绵,竟然碧空万里,想必是良辰吉日带来的喜气。
黄昏时分,黎棠心情不错地乘电梯下楼,本想打车前往酒店,出门时看到昨晚接送他们的商务车停在门口。
蒋楼今日穿着休闲,夹克衫配牛仔裤,让他有一种罕见的青春朝气。
虽然他本人依然沉肃寡言,黎棠问他等了多久,他说没多久,黎棠又说只有我一个人他们俩自己过去,蒋楼点一下头,说上车吧。
七座车只坐两个人,未免空旷。
黎棠的脑袋里却塞满乱七八糟的思虑。昨天和孙宇翔确认过,婚宴只请了他们几个相熟的同学,其他都是家中的亲朋,黎棠还是有些担心,毕竟蒋楼也在这里。
他实在太引人注目,黎棠不想跟着被关注,引发众人想起当年的事情。
没想蒋楼主动说:“待会儿我把你放在酒店正门口,你进去找月圆厅。”
黎棠愣了一下:“你不进去?”
“我还有事要处理。”蒋楼说,“已经跟孙宇翔说过了。”
黎棠纳闷于他竟然不参加创业合伙人兼好友的婚礼,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吗?
到底还是松了口气。至少蒋楼不在,可以避免掉很多潜在的尴尬状况。
黎棠靠在椅背上,忽然觉得这座椅好舒服,让人感到安心。
真奇怪,似乎只要不是在床上,在哪里都蛮好睡的。
黎棠打了个哈欠,在窗外极速倒退的暮色街景中,耷下沉重的眼皮。
这次也做了个梦。
不过只有触觉和声音。
茫茫的一片黑暗里,有什么东西落在脸颊,温热的,干燥的,轻柔的。
还有一声极轻的,唯恐把谁吵醒的叹息。
醒来时,入目是西面天边快要落山的残阳,黎棠惊得瞬间坐直,听见驾驶座的人说:“还没开席,可以再睡一会儿。”
黎棠哪能继续睡,忙去拉开车门:“那我先进去了。”
走到酒店门口,才回过味来,刚才下车的时候,安全带似乎已经解开了?
人在做梦的时候,能完成如此精准的动作吗?
进到婚宴所在的大厅,看见朝他招手的李子初,黎棠走过去。
宾朋陆续落座,音箱里放着柔美的音乐,台上屏幕里是新婚夫妻的婚纱照,照片里孙宇翔笑得见牙不见眼,和天生笑眼的李媛媛颇有夫妻相。
寻常的一场婚礼,既有西式的宣誓,又有中式的对拜,连感谢父母环节的催泪词句都如出一辙,如同套用了固定模式,却仍然叫人倍感温馨。
到敬酒环节,新娘换了身中式喜服,明艳得叫人挪不开眼睛。隔壁桌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举着手机不停地拍,羡慕地说:“我也要穿这样的衣服拍写真。”
女孩的妈妈说:“拍什么写真,结婚才能这么穿。”
女孩嘴一撇:“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规定?”
又拍了一会儿,女孩转身望向黎棠这桌,拖了椅子凑过来问:“各位哥哥姐姐,都是新郎的同学吗?”
霍熙辰有被小孩喊叔叔的经历,加上在家里他一直是个弟弟,这声“哥哥”叫他十分窝心,遂热情答道:“没错,都是老同学。”
“叙城一中的同学?”
“是啊。”
女孩眼睛一亮,改换称呼道:“那学长学姐们认识蒋楼吗?听说他是我堂哥的高中同学,还和我堂哥合伙开公司,今天怎么没见他来?”
一番话,道出两条信息,一是:小姑娘是孙宇翔的堂妹,二是:小姑娘来这儿为了“追星”。
苏沁晗先是“嚯”了一声,感慨蒋楼的名震千古,连未成年学生妹群体都覆盖到了。
霍熙辰答:“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没来,可能忙吧。”
女孩几分失望地:“哦。”
然后摸出手机,从收藏夹里翻出那条播放量已达百万的视频:“这个是他本人吗,有没有P过?”
苏沁晗以专业人士的身份告诉她:“没有,他本人就长这样,妥妥的素颜出镜。”
女孩捂住嘴巴,夸张地倒吸一口气。
接下来,一桌人成了女孩的解答机器,负责回答包括但不限于“他是不是真有一米九”,“他是凭真本事考上XX大学的吗”,“某app真的是他开发的吗”等问题。
每道题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女孩有一种“果然没看走眼”的心满意足。
突然想起什么,女孩接着发问:“那我听说,他强迫学校里的一个男生,还把他们两个人‘那个’的声音录下来……这么离谱的事,应该是假的吧?”
满桌沉寂。
还是霍熙辰率先出声:“你从哪儿听来的?”
“上一届的学姐告诉我的,她说蒋楼因为这件事被学校开除,转去县高,后来还因为这事被县高的同学排挤,被打到进医院……”
“没有的事。”李子初打断她的话,“道听途说不足为信,他被开除是因为、因为和人打架,他——”
这时候,坐在角落位置一直没作声的黎棠,腾地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他瞠目看着女孩,“他是因为什么被开除的?”
还有什么叫“强迫”,为什么是“两个人的声音”?
那段音频,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吗?
毕竟蒋楼的报复合情合理,应该只有他一个人受惩罚,下地狱。
黎棠失神地呢喃:“怎么……怎么会是两个人呢?”
看着黎棠进入酒店,蒋楼又在原地待了一会儿,才打方向盘掉头。
路上孙宇翔打来电话,不死心地问:“你真的不来啊?”
蒋楼“嗯”一声。
孙宇翔叹了口气:“这又是何必,依我看不如就把当年的事情都告诉他……”
“不要在他面前提到我。”蒋楼说,“宴席快开始了,你赶紧去准备吧。”
眼看实在劝不动,孙宇翔只好挂断电话。
蒋楼把车开回公司,停在门口,下车却没进去,而是穿过东边的巷道,路过福鑫化肥厂,沿着锈迹斑驳的铁质楼梯往地下走。
这些年不是忙于学业就是埋头工作,即便离得很近,也鲜少有空来拳馆。
今天老张在,看见蒋楼进来,高兴之余立刻露出警惕脸:“咱们俱乐部已经转型了,别想再让我给你排那种玩命的比赛了啊。”
两三年前,拳馆被人匿名举报,警察来查过几次,罚款不说差点被查封。为保障今后可持续发展,老张做主带着整个俱乐部往拳击表演方向转型,碰到好苗子也会加以栽培,带出去打真正的格斗比赛。
拳馆的生意也因此变得惨淡,收入仅够维持正常运转。不过老张年纪也大了,出于求稳心理无意再折腾,留着俱乐部权当个念想,还说:“如果你们这帮臭小子遇到困难了,也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蒋楼倒是没这个打算,最困难的时候他也没有向老张开过口。
他朝休息室方向走去:“不玩命,来放松一下。”
周六晚上是客流量高峰期,表演性质的拳赛不如以往气氛热烈,却也欢呼雷动,空气里充满躁动沸腾的热流。
蒋楼久违地戴上拳击手套,和同俱乐部的新人打了一场。
刚接触格斗的人总是莽撞,不讲技术只用蛮力。蒋楼以闪避为主,攻击为辅,顺便帮老张调教新人,所以没有尽全力,最后算是险胜。
下场回到休息室,老张看着蒋楼拆手上的绷带,感慨道:“可能真的是老了,总觉得第一次看你上台打比赛,还是昨天的事。”
打开储物柜,一眼瞥见放在下层的伤药,圆滚滚的瓶子,是七年前黎棠放在这里的。
自从黎棠走后,就再没打开用过,想必应该过期了。
蒋楼盯着瓶子看了一会儿,到底没去碰它,换好衣服后就把柜门关闭。
好像黎棠用这药膏给他涂抹伤口,心疼到眼眶通红,还是昨天的事。
顺着楼梯往上走的时候,裤袋里手机振动,摸出来一看,是裴浩打来的电话。
接通,没等蒋楼开口,裴浩就急道:“你怎么不接电话!”
“刚手机没在身边。”蒋楼问,“怎么了?”
“你的小狐狸去找你了,菜没上完就跑出去了,你赶紧给他——”
蒋楼立马挂掉,点开通话界面,果然有好几通未接来电。
他一边三步并作两步爬楼梯,一边回拨电话,耳畔响起“嘟”声时,正好上到地面。
也正好,看见前方不到十米远的位置,穿着单薄大衣的黎棠站在夜色里,手里举着刚接通的手机。
五分钟后,ROJA的大门开启,蒋楼进去先打开空调暖气。
黎棠随后跟了进来,研发部位于公司里侧,蒋楼摁亮顶灯,把自己工位的座椅拖出来,示意黎棠先坐,他去倒水。
茶水是刚刚好的温度,适合用来暖手。
黎棠捧着杯子,袅袅热气扑在脸上,让他有种被缓慢解冻般的迷茫。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为什么要来这里?
抬头,看见蒋楼侧身站在办公桌前,正往左边耳朵上戴助听器,凝固的思绪仿佛才开始流动,连同停滞的时间一起。
黎棠想起来了,刚才在酒店饭桌上,他得知了一件事。
李子初不想让他知道的事,霍熙辰不敢讲的事,苏沁晗以为他知道的事……面前的人联合身边的人一起隐瞒,不想告诉他的事。
将助听器的受话器在耳后夹好,蒋楼转过来,停在距离黎棠两三米的位置,观察他的表情:“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他没忘记上次黎棠坐他车时煞白的脸色,又不敢贸然带黎棠去医院,只好先带他来公司,坐下缓一缓。
可是黎棠不说话,也没有其他反应,只是看着他,视线从脸到脖颈再到垂落身侧的手,问他:“疼吗?”
方才的对战虽不算激烈,但也让蒋楼受了些皮外伤。意识到黎棠在看哪里,蒋楼愣了一下,下意识说:“不疼。”
“我是问,被十几个人打到重伤住院,疼吗?”
黎棠的视线再度抬起,与蒋楼对视,因此轻易地看见蒋楼那墨色般漆黑的瞳孔里一霎的翻涌。
他不说话,黎棠便接着问:“被学校开除的滋味怎么样,从万人拥护变成过街老鼠是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