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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茧(余酲)


其他事也一样。
所以哪有那么多借口,无非是害怕眼下安逸的生活崩塌,无非是不够想,不够渴望。
到外面,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蒋楼终于有一种卸下负担的松快感。
手触到口袋里的首饰盒,不由得开始期待黎棠收到它时的表情。
扬起嘴角,露出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蒋楼想,明明是在父母的关怀下,锦衣玉食地长大的小少爷,怎么会连收到一束红玫瑰都开心得要命?
几乎同一时间,同样的地点,黎棠从商场二楼栏杆旁往下望,确认咖啡店窗前坐着的两个人是谁,惊讶过后便陷入迷茫。
他今天又去找苏沁晗补习文科,中午苏沁晗说想吃商场新开的那家甜品店,他正好也想尝尝,便陪同前来。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妈妈和蒋楼,他们俩还坐在一张桌上,面对面说话。
没说几句,蒋楼就起身离开,张昭月在座位上又坐了几分钟,期间不断擦拭眼睛。等到张昭月也走了,黎棠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坐上出租车,黎棠给正在排队的苏沁晗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有点事要先回家。
临到家的时候,黎棠犹豫着给蒋楼发了条微信,问他在哪儿,他回复:在家,刚睡醒。
无由地捏紧了手机。作为习惯性撒谎的人,黎棠太知道越是在没必要的情况下撒谎,才越是显得可疑。
下车时,家里的车已经停在院子里。
步行往里去,离大门口还有十来米远,就听见里头的吵嚷声,一道是张昭月,另一道是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黎远山。
“问你去哪儿了,去见谁了,你在这儿跟我绕什么弯子?”
“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需要向你汇报吗?”
“是去见那个小兔崽子了吧?我就知道你会趁我不在去见他!”
“他是我儿子,你说话放尊重一点!”
“承认了吧,呵,我就知道,嘴上说着不会去找他,到底血浓于水,舍不得吧。”
“我只是想帮帮他,当年给他的抚养费都被他姑姑拿走了,这些年他一个人很不容易……”
“他不容易,我就容易吗?那么大一笔钱说给就给,他跟人打架耳朵聋了,我还出钱给他做手术让他配助听器,我对他仁至义尽!倒是你,当初我们白纸黑字签的协议,你得在这里留到黎棠二十岁,只当黎棠一个人的妈!”
“我知道,我知道,不用你一再提醒……我是人不是机器,我有感情,我也舍不得黎棠,要不是你当年那么逼我,我也不会逃走,黎棠也就不会跟过来,他的爸爸也就不会死……”
“你现在是在怪我?”
“当然怪你!要不是你非要把我送回叙城,我也不会再见到他,也就不会——”
话音陡然停住。
因为张昭月余光一瞥,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身影。
这晚,黎棠时睡时醒,时而梦到那只频繁出现在梦里的蝴蝶,时而看见现实中的画面,比如张昭月垂泪的脸。
他听见自己问:“所以蒋楼,是我的哥哥吗?”
根本没有什么类似遭遇的朋友。当所有可能性都被排除时,剩下的那个可能性哪怕再离奇,也是正确答案。
张昭月嘴唇动了动,并未回答,眼泪却更汹涌。
而一旁的黎远山,破天荒地收敛了平日里的暴躁急切,变得沉默寡言。连黎棠问他是不是真的,他都不敢点头或是否定。
醒来后,黎棠看着镜子里形容枯槁的自己,并无收拾打扮的心情,而是在想,怎么会是真的。
为什么不是一个梦呢?
将要出门时,张昭月跟到门口,欲言又止。
黎棠本想问她什么,一转头竟然忘了。
索性不问了。他知道的已经很多,足够拼凑出事实真相。
他像平时一样,说一句总是没人听的:“我上学去了。”
阴雨的周一,一切都有一种散发着尘土味的死气沉沉。
只有黎棠,在接连的上下课铃声中,不断地被迫保持清醒。
那些或被他忽略的,或是他不愿相信的,遗落在时间缝隙中的碎片,被迫一片一片被按回原本的位置,呈现出完整的图景。
成为同桌,互报姓名时,蒋楼一闪而过的讶异;晚自习后学校外面的路灯下,那句没头没尾的“你知道我是谁”;山脚小屋莫名的熟悉感,都喜欢《泰坦尼克号》的母亲;提及过往时那令人胆颤的森冷;那些关于爱恨,关于兄弟的假设……
还有那些刻意的接近,过分的关心,若即若离的态度,从不宣之于口的喜欢。黎棠曾为此煎熬过,伤心过,却从未深想其原因,只当是自己先爱上,理所当然要主动一些。
蒋楼讨厌愚钝的人,连看电视剧,都厌恶把事情搞砸的笨蛋角色,那么他是怎么看待我的呢?
黎棠想,他是怎么看待一个忘记了十二年前的初见,忽略了所有指向真相的细节,好奇和他有关的所有事情,却一直没问“那个小孩是谁”的蠢人的呢?
——那个小孩是谁,那个害死你父亲的小孩是谁?
如果他早早地问了,他和蒋楼还会发展成现在的关系吗?
蒋楼会不忍心吗,还是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他,那个害我失去妈妈没了爸爸,害得我孤苦伶仃过了十几年的小孩,就是你呀。
轰隆隆——今年的第一声闷雷,炸响得猝不及防。
不用跑操的早晨,学生们在教室里看书,做题,睡觉,聊天,广播里放着柔缓的音乐。
没有人知道,黎棠心里正经历着不亚于积雨云碰撞的地动山摇。
那么,黎棠忍不住往下想,那么,他应该对我抱有什么样的感情?
是恨着的吧,总不能是爱吧。
说不定会恨到想杀了我。
这样恨着,会怎么做呢?
如果是我,会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让那个让我受尽痛苦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正想着,广播里的音乐声戛然而止。
换成一段截然不同的,充满底噪的音频。像是布料摩擦声,混杂着碰撞,喘息,毫无规律的杂乱,显然未经过专业的降噪处理。
却足以听清说话的声音。
虽然只是似有若无的,断断续续的几段。
出声的是一个男人,或者说男生更恰当,那声音有着少年的清亮,却又摆脱不了因渴切而引发的嘶哑。
“不要……太快了……我不行了……”
一声声难耐的呼唤。
“我爱你……我爱你……我好爱你。”
一遍遍被撕开的心。
上午九点半,一道身影奔跑在雨中,以闪电之势冲向综合楼二楼。
广播室的门被一脚踹开,蒋楼进去的时候,正碰上鬼鬼祟祟准备出来的陈正阳。
屋里只有他一个人,蒋楼上前两步,一拳径直挥在他脸上。
陈正阳几乎被打飞出去,身体后仰,“砰”地摔在地上。
又被蒋楼拽着衣领拎起来。
蒋楼面色狠戾,居高临下地瞪着他:“是你播的吧,是不是你?”
从懵圈中回神,陈正阳顾不上疼,咧着嘴笑:“怎么是我?不是你把这音频给王妍的吗?我不过是破解密码,帮你一把。”
陈正阳本就是贼眉鼠眼的长相,面颊肿起来,显出几分阴恻恻的瘆人。
“我还帮你做了点处理,你是不是该谢谢我?”陈正阳啐出嘴里的一口血沫,笑得五官拧在一起,“他叫得那么骚,上起来感觉怎么——”
没等他说完,蒋楼又一拳砸下去。这下没收力道,陈正阳的脸都被打歪了,这才大声痛叫起来,喊救命,杀人了,快来抓杀人犯啊。
就在这堪比噪音的刺耳惨叫声中,蒋楼的右耳,准确地捕捉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来自此刻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黎棠站在广播室门口,看着里面的混乱场面,有一种抓住症结,恍然大悟的感觉。
就像解答一道题,要站在出题者的角度,避开陷阱,识破障眼,层层分析,抽丝剥茧,方能直击重点。
如此地恨着,要怎么做才算报复呢?
要看出他的渴望,投其所好,让他沉溺,沦陷,让他离不开你。
还要知道他最害怕什么,要亲手把他捧上天堂,在他最爱你的时候松开手,看着他摔进地狱里。
单单是登高跌重可能不够,毕竟他不畏惧死亡,只怕地狱里没有你。
所以蒋楼要把自己的声音抹去。
蒋楼要黎棠一个人下地狱。
——这便是最完美的标准答案。
轰鸣的爆破声中,土崩瓦解,天塌地陷。
黎棠用力地闭上眼睛,再更用力地闭了闭。
他感叹于这个时候自己竟然还留有意识。
万念俱灰也不过如此。
可是为什么,眼前定格的最后画面,是你骇然痛苦的脸?
你才是笨蛋。
大仇得报,你应该开心才对啊。

很快,其他同学陆续赶来。
先是李子初,霍熙辰,周东泽,还有苏沁晗,都是跟着蒋楼和黎棠来的。
李子初和苏沁晗一边一个,扶住身体几乎瘫软的黎棠,霍熙辰在一旁摸不着头脑地问怎么回事,周东泽已经挤上前去,照着蒋楼的脸便要挥拳。
被蒋楼擒住手腕,偏身躲开。
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
“你们先带他去一个没有人的安静地方。”蒋楼拜托道,“我处理完就过去。”
即便众人满腹疑问,但还分得清孰轻孰重。李子初点头应下,对苏沁晗说:“我一个人就行了,你回去教室,其他班也走一圈,看看有没有人乱讲话。”
他们能听得出来,自然也有其他人能辨认出是黎棠的声音。
苏沁晗点头,目光在黎棠和蒋楼身上来回打量,到底没在这种时候多问,转身疾步离开。
李子初也架着黎棠要走,屋里的陈正阳又大笑起来:“你躲啊,我看你能躲到哪里去,不是喜欢当正义使者吗,我偏要让你尝尝当过街老鼠的滋味!”
蒋楼额角青筋暴起,返身狠狠给他一脚。
陈正阳捂住腹部,一边咳嗽一边笑得更大声:“你明明也讨厌他,不然为什么要录音?现在装什么正义,你们这群死基佬,死变态,有病!都有病!”
眼看有其他同学闻声赶来看热闹,蒋楼抄起桌上的宽胶带,刺啦一声扯开一大截,照着陈正阳的嘴巴一顿裹,让他只能呜呜叫,再也说不出话来。
外面传来老师让学生们让开一条路的声音,蒋楼对周东泽道:“麻烦你看着他,别让他乱说话。”
周东泽即便不情愿,也还是暂且听从了他的安排。
蒋楼走出去,到广播室外面,追上被李子初扶着的黎棠。
刚触到黎棠的手背,就被哆嗦着躲开。黎棠整个人抖得厉害,像是怕极了他,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不想看到他的脸。
蒋楼的手僵在半空,仿佛周遭的氧气被抽光,让他呼吸不能。
此刻才真正参透“为时已晚”的含义,先前他竟然拿这个讥嘲别人。
何其讽刺。
可是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蒋楼难以忍受般地垂了下眼,很快又抬起:“你们先走。”
说完,他便朝着老师的方向走去。
广播的影响比想象中恶劣。
起初老师们没往那方面想,只当是学生的恶作剧,把那种片子的音频拿到广播里放。
后来才知道那音频里的男孩竟是本校的学生。
教导主任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被冲击到眼花头晕,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是谁,是哪个学生,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
蒋楼说:“是谁的声音不重要,重点在于是谁拿音频播放。”
广播站的几名工作人员,除了被送去医院的陈正阳,其他都被叫来了。
王妍被这严肃的场面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这会儿提到音频来源,才讷讷出声:“音频文件是我拷贝放到广播室电脑里的,但我不知道密码,没听过,后来也删除了……”
“不是你播的?”
“不是!我只有周三和周五播音,今天是周一,广播室钥匙都不在我这儿。”
“那是谁?”
“应该是……陈正阳。”
教导主任翻了下广播室的排班表,果然是他。
“你不是说文件删除了吗,陈正阳是怎么播放的?”
“我,我也不知道,我自己都没打开过……”
王妍是学生会成员,老师眼中的好学生乖宝宝,她说的话自然可信度极高。
可教导主任还是不理解:“那你哪来的音频,怎么会想到拿到广播室播放?”
王妍手指绞着校裤缝,几分踌躇地看向蒋楼。
蒋楼既然来了,就没想全身而退,他承认道:“音频是我给她的,我让她帮我播放。”
眼看排在年级前三的好学生自甘堕落,教导主任又是一阵晕眩:“你做这种事,是何苦呢?就为一时刺激?”
见蒋楼没有回答的意思,王妍道:“他后来不让我播了,所以我才把文件删除,没想到会被陈正阳……”
教导主任叹一口气。
难怪要揍陈正阳,把人家鼻梁都打歪了。
“总之你动了念头就是不对,怎么能把那种音频送到广播站去?”
蒋楼一句也不曾反驳。在事情已经发生的当下,再多的辩解也是徒劳。
他向老师请求:“请严惩我,还有播放音频的陈正阳,不要再追究音频里的人是谁。”
教导主任接完来自在外地出差的校长的电话,头更疼了。
撑着办公桌坐下来,喝一口茶定住心神,教导主任再度开口:“你和陈正阳固然大错特错,该受惩罚,可是造成了恶劣的影响,一个高中生,录这种伤风败俗的东西……音频里的男生也有责任。”
蒋楼说:“他是受害者,他不需要负责任。”
“你怎么知道他是受害者,说不定是他自愿的呢。”
“因为音频是我录的。”
在满屋人震惊的眼神中,蒋楼的神情可堪平静。
哪怕从他口中出来的话石破天惊。
“而且音频里被抹去的另一个人,就是我。”唯恐旁人听不清,蒋楼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是我强迫他,逼他说那些话。所以惩罚我就好,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黎棠被带回家里时,还没到中午。
两个小时前,他在校医室虚脱晕厥,校医不敢耽误,立刻联系到他的家长。
黎远山和张昭月赶到学校时,广播录音事件已经传开,校园上下无人不知。毕竟黎棠是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被送到医务室。
被问到我家孩子为什么会晕倒,校医略显尴尬地说:“好像是因为广播,受了一些刺激。”
在被送往医院的路上,黎棠清醒过来,坚持要求回家。
张昭月探过他的额头,检查了他的呼吸脉搏,到底顺了他的意,把他带回家里。
黎远山忍了一路,刚进家门即刻发作:“你先给我交代清楚,另一个人是谁!”
他没亲耳听过音频,只知道内容是私密事的录音。
黎棠抿着唇,不想回答,黎远山拔高嗓门:“说啊,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吗?我花钱供你吃穿,供你上学,盼着你有出息,结果你就是这么给我长脸的?”
黎棠猜测黎远山多半以为另一个人是女生,毕竟他的父亲从来都不了解他。
他也懒得说出实情。说了又能怎样,躲在父母身后,让他们为他讨个公道吗?
若这世上真有公道,蒋楼也就不会用这种方法报仇。
蒋楼……
黎棠深吸一口气。
怎么会连想到这个名字,心口都会刺痛。
黎棠扭身,握着扶手上楼,黎远山追在他后面:“怎么不说话,聋了吗?”
听到“聋”这个字,黎棠脚步一停,偏过头看着黎远山:“我没聋,耳朵听不见的另有其人。他是被你,被我,被我们三个害的。”
黎远山和张昭月俱是一愣。
“是那个小兔崽子告诉你的?”黎远山先反应过来,“我就知道,自从听说他跟你在一个班,我就知道这兔崽子不会安好心!”
张昭月听不下去:“要不是因为你非要把我送回来,他们俩也不会在一个班!”
“谁让你成天病恹恹的,章大师说你会影响我的正运……除了你们俩,我还有全公司上下几百口人要养,你让我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你自己迷信,就不要怪别人。蒋楼他有什么错,他没有人护着,被弄伤了耳朵,他连抚养费都不肯收,他做错了什么,他凭什么不能恨我们?”
“你可别把我捎上,我跟他非亲非故。”
“可他是我儿子,你就不能——”
“别吵了!”
在黎棠的一声暴喝下,比嗓门般的吵嚷霎时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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