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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茧(余酲)


过了不到五分钟,又发来一条:还是想我吧,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微信上的黎棠比在现实里要外放一些,但依然言行一致,把爱都写在字里行间。
收到消息的时候,蒋楼正坐在前往郊区墓地的公交车上。
这片墓地比他住处离市区更远,或许因为便宜,只雇了一个老大爷看门。
蒋楼进去的时候,看门大爷瞥他一眼,公事公办地问他要不要买祭扫用的花,得到否定的回答,便扭头继续看电视。
墓园里人不多,很是冷清。
不过这种地方本来也没法热闹,蒋楼蹲下来,把周围长出的杂草拔掉。
他每年都会来几趟,不一定在忌日或者清明节。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对着墓碑说话,私下里的蒋楼比平时还要沉默,和他的左耳一样,安静得仿佛陷入永眠。
而这次不同。
一些足以改变人生的决定,他总该告诉给父亲。
况且,他自知没有资格代替父亲原谅,毕竟不是他付出了生命。
所以,他是来向父亲道歉。
蒋楼看着墓碑上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爸爸,对不起。”
对不起,擅作主张选择放弃。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怎样的报复,能让他们痛不欲生。
就当我自私吧,毕竟你当初一念之善,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何尝不是一种自私。
我不怪你了。这十几年的伶仃,我不会再怪你。
如果你还恨的话,就恨我吧。
横竖于我来说,只是在睡了亲弟弟之后,再添一项子不为父报仇的新罪名。
假期的最后一天,蒋楼在轰鸣的欢呼声中,走上拳台。
对战的是来自隔壁城市的拳手,据说该拳手打法激进,从不试探只有进攻,曾将同俱乐部的拳手打进ICU。
原本不该是蒋楼上场,可是这场的奖金格外丰厚,几位候选拳手也因为忌惮对手不要命的打法萌生退意。虽说打黑拳就是拿命换钱,但没有人真想把命不明不白地丢在拳台上。
拳馆负责人老张,一直到上场前,都在不遗余力地劝:“要是缺钱,叔叔先拿给你,这场的危险系数和从前那些不在一个等级……”
这些年,尤其是蒋楼回到山脚下的家独居之后,老张一直陆续向蒋楼提供经济上的帮助。虽然蒋楼都给他打了欠条,“债”也在这两年的比赛中慢慢还清,按说已经没有需要花大钱的地方。
可蒋楼还是坚持要上场。
哨声响起,蒋楼因为听不清而慢了一拍,对面拳手一个直拳堪堪擦过他面颊。
比赛节奏极快,对面拳手不断进攻,蒋楼边防守边反击,勉强打个有来有回。
决定胜负的回合,两人的体力都濒临耗尽。蒋楼在前冲的过程中被一记摆拳命中,紧接着被对手对着面部和胸肋猛击,他后退几步,佯作退败,然后看准时机一个飞踹。
对方险些坐倒,蒋楼抓住时机进行猛烈的近距离出拳,对方应接不暇,被打得频频后退,防守也被打散。再悍不畏死的猛士,在拳台上,也要输给时刻清醒策略,和永不言败的拼劲。
比赛结束的哨声吹响,裁判拉着蒋楼的手高高举起。
而刚下台,欢呼声尚未停息,蒋楼就脚下一软,摔倒在地。
这样高强度不间断的打法实在伤身,经常有拳手在台上打红了眼,下台才发现内脏都已经破裂。
被抬回休息室之后,蒋楼被强制戴上了氧气罩。
今天拳馆请了医生待命,可碍于没有设备,无法进行影像学检查,医生只能用手去按压,探查肋骨是否断裂。
医生的力气不小,一手置于胸前区的胸骨位置,另一只手在背部的胸椎后面,向中间用力挤压胸廓,问蒋楼疼不疼。
怎么会不疼,可是分不清是哪里疼,已经肿胀的皮肤组织,还是胸骨肋骨,还是更里面,心脏或者肺部破裂出血?
痛感铺天盖地,令蒋楼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快要死去。
仅剩一抹意识,只够他游思妄想——是不是只要把命还给父亲,就能得到宽恕?
是不是就可以消除他的罪孽,允许他和他的亲弟弟在一起?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把蒋楼从生死游离的边缘拽了回来。
跳跃欢快的旋律,是他给黎棠设置的专属铃声。
见蒋楼去摸口袋,老张不让他接:“都什么时候了,你不要命了?”
蒋楼还是摘下氧气罩,按下接通键,把手机放在右耳边。
电话那头有航班信息的播音声,黎棠刚从首都回到叙城,语气几分失落:“还以为你会来接机呢。”
昨天他把航班信息发给蒋楼,算是明示了,可今天蒋楼并没有出现在机场。
蒋楼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显异样:“今天有比赛。”
黎棠立刻问:“赢了吗?”
蒋楼仍是那句:“你猜。”
“我猜赢了。”
黎棠对他总是充满信心,蒋楼轻扯嘴角,告诉他否定的答案:“不对,我输了。”
“啊……”黎棠叹息,“没关系,下次再赢回来。”
可是,蒋楼说的不是那个“输”。
黎棠曾说过,以后都要看着他赢。为了让他赢,黎棠愿意避开,不和他参加同一场比赛,甚至装病退赛。
可是,蒋楼认输了。
他说:“赢不回来了。”
蒋楼彻底地输给了黎棠,甘愿背负所有罪名,也要他好好的,也要和他在一起。
意想不到的,黎棠的回答十分干脆:“那就输好了,输赢又不重要。”
蒋楼有些迷茫:“那什么重要?”
“我好饿,也好困,还有……我好想你。”
周遭人来人往,黎棠不敢太大声,更不敢过于招摇地表白。
但蒋楼还是听见了,听懂了。
黎棠是在说,我从来也不在乎谁输谁赢。
我只想好好爱你。

第二天去医院拍片,只是轻微骨裂,可以保守治疗。
主要是外固定和镇痛。用了弹性胸带和胶布固定,原本应该做硬膜外麻醉,蒋楼嫌麻烦,让医生开了镇痛药,便回学校去了。
黎棠发现蒋楼请了半天假,跑操都没参加,课间用手机给他打电话,打不通就发微信,问他是不是昨晚比赛受伤了。
回学校的车上打开手机,看见黎棠发来的一排消息,蒋楼不得不拜服于他直觉的准确。
瞒是瞒不过去,蒋楼不想透露实情,只说昨晚的对手难对付,受了点皮外伤。
被黎棠无情拆穿:“皮外伤你会去医院?”
中午,刚回到学校的蒋楼被黎棠堵在校门口,再“押解”到男洗手间的隔间里,脱衣服给他看。
看见胸背缠绕的绷带,黎棠就知道肯定伤筋动骨了,手指很轻地触碰那青紫肿胀皮下淤血,半晌不做声。蒋楼一回头,看见黎棠眼眶已近通红,正瘪着嘴憋眼泪。
一时心头涩然,蒋楼胳膊一带,拥他入怀:“没事,休息两天就好了。”
黎棠趴在他肩上哽咽道:“对手是谁啊,这么凶,把人打成这样,还输了……输了有钱拿吗?”
见他还记得关心收入问题,蒋楼笑一声,没想胸腔的震动牵扯伤口,痛得他脸色一白。
黎棠心疼之余,不免感慨:“好在这会儿我已经适应跑操了,不然你可抱不动我。”
说的是刚开始跑操的那阵子,黎棠关节痛到没法走路,有一回蒋楼仗着周围没人,一个公主抱把黎棠从综合楼抱回了教学楼,气都不带喘一下。
蒋楼却说:“抱得动。”
言罢就要行动,吓得黎棠忙摁住他:“行行好吧,你现在可是伤员。”
然后踮起脚,在蒋楼唇上亲了一口。
黎棠笑说:“等你痊愈的这段时间,就由我来主动。”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会考在即,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
除了学习,黎棠还有另外要考虑的事情。新班级的班主任喊他到办公室,问他有没有意向把学籍转到这里。
“我看过你上学期的成绩,算是稳中有进,对于优秀学生,我们学校从来都是大力吸纳,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班主任晓之以情,“当然,如果你不愿意转来也没关系,只要你人在叙城一中,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黎棠本人其实并不介意转学籍。虽说在首都考试于他有利,但是学籍一天不在叙城一中,他就一天还是借读生,总少了些归属感和落定感。
若放在以前,他可能还会稍作纠结,现在他和蒋楼正在恋爱,也在这里交到了不少朋友,已经淡了回去的心思。而且学籍放在叙城一中,黎远山便没办法随时“调度”他回首都,对他来说是一剂定心丸。
于是黎棠给黎远山打电话,委婉表达了想转学籍的意思。
黎远山果不其然不同意,反应比黎棠想象中还要激烈:“不行,不许转。你脑子是不是坏了,人家想在首都落户想要首都学籍还求不来,你握在手心里好好的非要扔掉?”
黎棠争取道:“我现在成绩蛮好的,不需要回首都考试也能考出不错的成绩……”
“我不管你什么成绩,当初同意你去叙城,又不是让你在那种地方定居。”黎远山不耐烦道,“要不是章大师说我这两年运道不佳,是因为留你妈在身边,得把她送回南边去,我何必费那么大劲。”
黎棠知道黎远山口中的章大师。自从黎远山开始做生意,就格外相信运势风水之说,这位章大师曾在黎远山的公司面临转型的岔路口时,给指了一条“明路”,从此公司蒸蒸日上,发展壮大,黎远山也自此越发信任章大师,各种珍奇古玩流水般地往他那儿送。
有一次章大师来家里,随意指了指院子里重金打造的鱼池,说进水口靠西视为不祥,黎远山当天就叫人来把鱼池砸了重新做。
因此黎远山听章大师的话不足为奇,只是……
黎棠问:“您不是说,送妈妈回叙城是为了让她安心养病吗?”
“也有这部分原因。”黎远山语焉不详道,“这阵子,你妈妈有没有出去?”
黎棠这才惊觉,好像每隔一段时间,黎远山都会问他,张昭月有没有出门。
先前他只当父亲关心母亲的身体,如今想来却是蹊跷。
“没有吧。”黎棠也含糊其辞,“白天我在学校,晚上回来妈妈都在家里。”
他没把有天晚上张昭月说去看望老朋友,直到半夜才回来的事告诉黎远山。
并不代表没有起疑。
挂断电话,黎棠想,既然回到叙城并非妈妈本意,那她那天去见谁了呢?
真的是那位和蒋楼有类似遭遇的朋友吗?
周末,为不打扰蒋楼休息养伤,黎棠没有去他家里。
蒋楼却躺不住,一早醒来做了会儿题,便拾掇拾掇出门去。
他通过官方网站查询到叙城市中心的商场里有那家奢侈品店,刚好比赛的奖金也已到账,虽然还没想好送出的契机,但先买下来,做好准备,总不会错。
到地方才知道还要排队,蒋楼站在队伍里,听前后的女生聊天,说什么配货,说进去还要等上半天……又摸出手机上网去查,幸好他要买的项链并非热门款,不需要配货,也不用预定。
排队半小时终于进店,本以为在柜台选完付了钱就能走,没想被安排到沙发卡座,又等了十来分钟,才有人接待。
蒋楼调出手机图片,说要这款玫瑰项链的红色珐琅款,SA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眼,像是在奇怪这么年轻的男孩怎么会来买这个,看穿着打扮也不像有钱人。
不过只要给钱就是大爷,刷完卡之后,SA一边笑容可掬地为蒋楼打包,一边闭眼吹捧:“这款项链虽然不是断货款,但也很独特漂亮,先生是买来送女朋友的吗?”
店里不会一次性招待三名以上的客人,所以并不算吵闹。
蒋楼难得心情不错,看着那被放在首饰盒里的精美吊坠,唇角微扬:“不,是男朋友。”
等到从店里出来,面对街道上的熙来攘往,庞杂成一团的噪音扑面而来,令蒋楼皱了皱眉。
而接下来要做的事,更令他烦躁。
他点开通话记录,拨通几天前打过来的未接电话。
嘟两声就被接通,蒋楼没什么表情地说:“出来见一面吧。”
张昭月是在二十分钟后赶到市中心的商场。
乘直梯上楼,走出轿厢,一眼便看到坐在咖啡厅里,落地窗旁的蒋楼。
他并没有点餐,也没有要咖啡,面前放着一杯店里的免费白开水。看见张昭月来了,也只是淡淡掀眼,全无情绪波动——让张昭月想起十二年前的那次会面,等在火车站门口的男孩,一见到她,哪怕没有露出笑脸,也能看到眼睛里的光彩。
那是因为期待和喜悦而迸发的光,和眼下对比不可谓不鲜明。
按下喉间泛起的微苦,张昭月心说,是该这样。
我当年那样对他,如今他是该对我这样。
上次见面天色太黑,这次在灯火通明的商场里,张昭月终于得空仔仔细细地看蒋楼。
无论是身材还是脸庞,面前的少年已然有了大人模样。在她蒙住眼睛不去看的那十二年里,他吃了那么多苦,磕磕绊绊地长大,竟也长得这样好。
只是他的耳朵……
不由得盯住他的左耳,想起方才在店外看到服务员同他说话,他不得不侧过右耳,那专注的样子,令张昭月心头又是一揪。
他的脸色也比上回看起来要苍白,人也消瘦了些……
拿起桌边的菜单,张昭月勉力撑起笑容:“还没吃午饭吧?我们先点菜。”
似是料到她会有此一问,蒋楼想也没想就说:“要吃什么你自己点,我把要说的说完就走。”
然后不等张昭月有所反应,便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丢在桌上。
“你给的钱都在里面,密码是你生日。”说到这里,蒋楼顿了一下,“别想太多,小时候在家里翻到过你和爸爸的离婚证书,上面有你的身份证号。”
两句话就让张昭月几分慌乱:“这钱本来就是你的,无论从法律上还是——”
“还是情理上?”蒋楼笑了一下,“可是我觉得,我和你之间没什么情分可讲。法律上的事等判下来再说,我没有理由提前收下你这笔‘抚恤金’。”
他用的词是“抚恤金”,而非“抚养费”。张昭月明白,他是在和她划清界限,不打算把她当成母亲,自然不需要她抚养。
他当她是来做慈善的。
深吸一口气,张昭月理清思绪,方才开口:“蒋楼,其实你没必要这样……我知道你和黎棠走得很近,也能猜到你是想报复我,我不清楚你具体打算怎么做,只想问你,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不仅会毁了他,也会毁了你自己?”
蒋楼只觉得可笑:“毁了?那你当年回到叙城,有没有想过会毁了我和爸爸的生活?有没有想过会毁了他的生命?”
“我也不想的,我也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这些年来,张昭月一直在避免想起这段往事,“黎棠那时候才五岁,他只是想来找我,只是太心急了……”
“够了。”蒋楼不想听这些开脱之词,“你放心,我不会伤害黎棠。”
我不会伤害他——是蒋楼下定决心作出的让步。
虽然从本质来说,其实是一种妥协。是比起复仇失败,他更怕失去黎棠而已。
言罢,蒋楼起身欲走,张昭月忙跟着站起来:“……你说什么?”
蒋楼平淡道:“可以相信我说的话。我和你不一样。”
张昭月又被刺了一下。十二年前,她扯开蒋楼拉着她的手,让他自己回去,告诉他:“就当没有我这个妈妈。”
十二年后,她不仅回到叙城,还妄图拾起母亲的身份,甚至企盼不被孩子记恨,渴望他叫她一声“妈妈”。
无论人心易变也好,物是人非也罢,总之,她食言了。
羞惭和失望两种情绪的交织下,张昭月只觉热意上涌,又要落下泪来。
她知道,蒋楼这次主动见她,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是要与她清算,要与她彻底一刀两断,践行当年她说的话。
最后的最后,仿佛是和十二年前的场景调转,张昭月拉着蒋楼的胳膊,哽咽着,徒劳地说:“我不是不想,是不能……”
不是不想回来,不是不想你,而是做不到。
拉拽的力牵动蒋楼的伤口,他眉心拧起,却扯出讥笑:“不是不能,是不够想。”
这些年里,那么多次濒临绝望,他都觉得不可能了,渡不过去了,但每次都撑了下来。
事实一再地告诉他,“人定胜天”这个词并不是什么毒鸡汤,只要想活着的意念足够强,便总能找到克服的希望,哪怕是寒冬腊月的一根火柴,或是极夜里的一颗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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