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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龙(竟夕起相思)


战马跑了几里,他在山道边又看见了一路火光,遥遥地望清领兵的人影,心中的焦躁总算消退几分。卫戈见是他来,忙令部下急行,两人不一会就在月牙似的小山丘边碰头。
火把将周遭照得通明,林晗望着完好无损的卫戈,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目光往蛇形的军阵里看去,一列肃穆森寒的玄甲之间,有个苍白的衣影煞是扎眼。
那是个样貌柔弱的白衣少年,乍一看还有些眼熟。他审视片刻,脸色渐渐沉凝,盯着卫戈嘲道:“行啊,让你去抢粮,你倒是会替我打算,抢回来个梨花带雨的小美人。”
卫戈暂且摸不着头脑,看向林晗迷惑地眨了几下眼。那穿白衣的听到他的话,主动站出来,带着哭腔道:“对,对不住,都是我给卫将军添麻烦,我走就是了……只是这一走不知能否再见,报答不了将军救命之恩,我就是死也不能瞑目。”
这一通话砸过来,就连林晗都有些发懵。他盯着那少年淌着晶亮泪痕的脸,恍然大悟道:“你不是在百花坊唱曲子那个吗,怎么跑这来了?”

经他一说,卫戈抓住了关键:“你去过百花馆?”
林晗胸中憋着股火,眼神像是要吃人:“现在是说百花馆的时候吗?”
卫戈不说话了,朝身旁一个副将吩咐几句,命他带着军士们回城。那眼泪涟涟的少年想再说话,被几个拿着枪戟的人一围,只能瑟缩着噤声,随军往灵州城去。林晗坐在马背上,像个雕塑似的不动,等到人都走光了,卫戈牵过他的马儿,带着他慢悠悠地走在小山坡上。
漆黑的山峦好似一弯剪影,山脊上洒满了清亮的月光。及膝高的野草随着凉爽的夜风不断低垂,像在浅浅的溪水中曼舞摇曳。白日退去,夜晚的灵州再不是满目黄沙的荒莽模样,而化作一个玲珑轻巧的梦。梦里有和风朗月,啁啾的雀声和温柔的草木。
柔婉的风扑面而来,灌满了襟袍,倏然吹灭了林晗心间的火气,令他心旷神怡。他一抬头,望见好似唾手可得的月弓,满身被洒满了温润的银辉,情不自禁地感叹:“真好看啊,我在盛京城也见过这样的月亮。”
月有亏缺,总有复满的一日,只有流离失散的人,再也回不到最初。
卫戈带着他到了山顶,几颗老杨柳稀疏地扎根于此,生得高大坚韧,在地上筛出万千斑驳空明的碎影。他朝林晗伸出手,示意他下马。林晗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终是把手交了出去,利落地回归地面。
“可没这么简单。”他有意板着脸孔,“就是带我来看了月亮,我也要盘问你。”
卫戈道:“你问就是了。哪回没跟你老实交代。”
他在心底理顺了有关那少年的来龙去脉,等着林晗发问,谁知林晗只是让他转了两圈,把手臂伸出来给他看,确认他没有受伤。
“哪里来的寒疆人,”林晗皱着眉头,“有胆子跑到汉阳了?”
寒疆人往年只敢在长城附近频繁骚扰,劫掠一番便带着收获退回草原,丝毫不会深入城池作乱,更别提与边军硬碰硬。难道苍麟军叛乱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若泽草原,他们知道灵州内乱,这才大摇大摆地跑到汉阳偷袭?
“草原上的人怕是已经知道咱们边境内乱的事了。”卫戈的话证实了林晗的猜测,“到了汉阳没多久就遇见一路南下的寒疆骑兵,趁乱跑来浑水摸鱼的。”
林晗心中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额间突突地发疼。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虽说在他看来,各地起事的苍麟军至今只能算是一盘散沙,现在的乱局注定会被朝廷平定,但如果寒疆蛮子跑来横插一脚,对他们而言也是一件麻烦至极的事。
卫戈见他沉思着不开口,小心翼翼地提说:“你就没有什么别的想问了?”
林晗横他一眼,脸色古怪:“还有什么别的?我不是谢过你了么,知道我日夜寂寞,无人作伴,找来一个解语花呢。瞧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个知心的人。”
“你误会了。”卫戈有些怔,“那不是给你的……”
林晗没听他说完便生了一肚子气,恼火道:“难不成还是给你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连忙解释,“他说他认识宛康城的王凝。你可能不知道王凝,他可是宛康的首富。我就让他跟着回来了。”
林晗突然会过意来:“原来你是为了——”
卫戈忽地垂下眸子,嗓音略微低哑,“但你要是喜欢他,就随你做主吧。”
“我又没说我喜欢他。”林晗顿时有些不甘,闷着声道,“我喜欢谁,你不知道么?”
卫戈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立刻流露出丝缕神伤:“我怎么会知道呢。我跟你是天壤之别,差得那么多。你是皇帝,天下最尊贵的人,给我几辈子都赶不上。你不是还有裴信么,你看不出来吗,裴信他——”
“你提别人做什么。”林晗心烦意乱地喝断他的话,“你说得对,我是皇帝,怎么配有喜欢的人。苍天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我注定只能一个人站在那。我心里想的什么,有谁会在乎?”
卫戈迟疑地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那双终日笑意晏晏的眼像是破开了冰面,泛起涟涟的波光,往天暗藏着的,杂陈的心绪一股脑涌了出来,掀起层叠的浪。浪潮退去,却什么都不剩,只留下满目苍凉。
蓦然之间,他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心腔,断续地开口:“你,你不想做皇帝么?”
“我想,我当然想。”林晗深吸了口气,“我没有别的路能走。”
卫戈的心极快地跳动着,突然萌生出一个极其冲动的念头。他紧盯着林晗的双眼,踌躇道:“其实是有的。天下人间,山河浩荡,总、总有你我的容身之所。”
他不知道这番含蓄笨拙的倾诉能不能让林晗听懂。他想告诉他,功名利禄于他而言好像也没那么重要,如果林晗愿意,他们可以一起走。
夜风沙沙地刮过,林晗静默地望着他,眼神越来越温柔,忽地扑哧一笑:“小贼,我说要给你加官晋爵,你不相信?”
卫戈像是受了当头一棒,脸色发白,久久说不出话,怔愣地站着。林晗牵起他的手,反复摩挲着手背,观察他的掌纹,口中不断地说话:“……这条既深又漂亮,是大富大贵的征兆,可不是骗你的。”
他蓦地抽回手,心事重重地对林晗道:“回去吧。耽搁太久了。”
林晗若有所失地点点头:“好,都听你的。”
两人各怀心思地上路,不一会便回到灵州城中。林晗进了房间,却没有分毫睡意,在油灯下心神不定地来回踱步。正是焦灼不安的时候,窗外忽然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他皱着眉头厉喝一声:“什么人!”
太守府守卫森严,绝对不会有刺客以身试险。他静等了须臾,虚掩的门板被人缓缓地推开,露出一条白皙的手腕。仔细看看,腕上还有些残留的淤青。

第29章 我有特殊的聊天技巧
窗纸上透出个矮小瘦弱的黑影,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从门缝里泻进一束月色,紧跟着探进一个惶恐的脑袋。
林晗皱着眉头打量他:“你怎么进来的?”
这正是当初在百花馆挨了恶少一顿毒打的少年,多日不见,他比那会还要瘦弱,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好像被折断了茎杆的芦苇,谁都能上去踩他两脚。
少年盯着他不出声,两手扒在门框上,咬着嘴唇不敢说话。林晗看不惯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怕麻烦,懒得跟他计较,便挥了挥手臂要把他赶下去。
他眉梢一垂,眼中就似要滴出水来,畏畏缩缩地交代:“……是聂将军把我安置在这的,太守要是不喜欢,我走就是了。”
林晗微怔,暗道聂琢怎么也如此不懂事,什么人都往太守府里放。他冷笑了声,换上一副笑面:“原来是这样。这么晚了,你有什么要紧事?”
兴许是他语气亲和了些,少年悄悄舒了口气,紧绷的身躯放松了些,双眼好奇地往四处张望。林晗看他手上还有伤,几根指头肿得好似笋芽,随口问了句:“现今还能弹琴吗?”
少年愕然地望着他,泫然欲泣:“太守要是想听,应容就弹给你听。”
“你叫应容?”林晗凝思片刻,不经意吟道,“不应青女妒容华。”
“吕应容,双口吕。”吕应容面上赧然,像个羞于露怯的孩童,“我没读过书,只认识几个字,什么诗歌词赋,都不懂得。”
三言两语之间,林晗渐渐放下对他的成见,问起吕应容的来历。原来他也是盛京人。母亲是东都映辉楼的乐人,少时与人生下了他,过了最风流的年纪,带着长大的儿子嫁给往来国都和西域的胡商为妻,从此就跟着商队过上居无定所的日子。
“后来阿娘难产走了,我便跟着继父走商路。”吕应容哀戚地说,“他嫌我粗笨,平日没少打骂。到了宛康,胡商在赌坊一夜输光了银钱货物,还把我也拿去抵债。”
林晗记得很清楚,吕应容最初是跟着一路商队去的宛康,几天不见就莫名其妙成了百花馆的小倌。朝廷明令禁赌,王凝怎么还敢明目张胆地开赌场。更要紧的是,官府居然罔顾律法,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向吕应容问起王凝的事,这少年知道的也不多,回答道:“他可厉害了,宛康没人敢招惹王凝,连官府都要给他些面子。好像是因为王凝在朝中有贵人相帮。”
林晗沉吟不语,立时想到了那幅风骨凛然的扇面,又听吕应容说,王凝家财万贯,比得上百年豪富之家,当初官府修建宛康城墙的钱,有一半都是他出的。林晗听完便变了脸色,修宛康的钱明明是朝廷拨的,他记得清楚得很,宛康太守上书找他要了两回银子,他顾念着边防大务,没眨一下眼就准了奏疏,怎么现在又变成王凝出的钱。
这帮贪官污吏。
吕应容见他满脸阴晴不定,像只寒蜩般发起了抖,试探地问:“这会天色已经晚了,太守可是要就寝了?”
林晗点了点头:“我也累了,你回去吧。往后别在府中乱逛,卫士不认识你,被人误抓了就不好了。”
他将油灯吹灭,月色入户,屋里霎时盈满了幽冷的靛蓝。林晗和衣躺下,满腹心事涌上脑海,一时间辗转难眠。突然,他感到身旁有些细微的响动 ,最初以为是风,倒没在意,直到一条手臂轻轻勾住他的腰侧,他猛然惊醒,怒不可遏地坐起身来。
“滚出去,谁让你爬我的床!”
吕应容倏然跌到地上,面对盛怒的林晗,吓得慌了手脚,只得不住地磕头认错。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太守饶我一命,小人再也不敢了!”
林晗厌恶地盯着地上趴伏的人影:“我让你出去,你是聋了吗?谁给你出的主意,让他滚来见我。”
吕应容胆战心惊地退出了房,一进院子便哭出了声,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林晗独坐着等人,没一会便有人滚来见他,哪知不是卫戈,而是聂琢。
林晗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你吃饱了没事干,动这些歪脑筋。罚你一个月俸禄,自己去思过。滚。”
聂琢像是霜打了的茄子,大气也不敢出,唯唯诺诺地行了个大礼,转身准备离去。没走出两步,他又听见林晗叫他:“把卫戈叫来,我有事情问他。”
聂琢也不是傻子,有什么事非要大半夜商谈。他之前见吕应容清秀柔顺,必然能取悦于人,这才让他来服侍林晗,如此一番,看来林晗还是瞧不上吕应容。转念一想,也不是没有道理。有卫戈那样容貌的人天天在身边转悠,林晗看谁都不会觉得稀奇了。
须臾过后,卫戈便来了。他面色仓皇,见林晗安好无恙才轻轻松了口气,沉声问:“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别的事。”林晗拍了拍身侧的床榻,“你到这来坐,我们聊聊天。”
卫戈顺从地坐过去,脊背挺直得好似青松,端坐着听他教诲。
“想聊什么。”
林晗哑然失笑:“什么时候在我面前变得这么老实了。”
“以前是我僭越。”卫戈凝视着他,双眼清亮如月,缓慢地摆了摆头,“以后都不会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句话的威力,像是把生锈的刀子,霍然往林晗心头钻。林晗干笑两声,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手上慢条斯理地解着自己腰带:“是么,你要真这么想,大半夜的不避嫌,跑来见我?”
卫戈张口无言,目光触到那双细腻白皙的手,旁若无事地偏开。
“我心怀坦荡,没有什么要避嫌的。”
“心怀坦荡。”林晗细细地念着这四个字,冲卫戈招了招手,“你过来,离我近些。”
他除去外衣,只剩一件单薄宽松的袭衣,颈边露出一点玲珑的锁骨。卫戈迟疑了一瞬,面色沉凝如霜,垂着眼睛往他身边挪近。
林晗解颐一笑,柔声道:“鞋子脱了,到床上来。”
卫戈盯了他一眼,利落地照做。
林晗像是得逞的顽童,忍不住大笑两声,而后慢吞吞地朝卫戈身边俯近,一双手轻轻地环住他。
他的下巴靠在他的肩头,嗅着他发丝上清润的香气,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失落,面上却是笑着:“现在好了,聊天就是要这样才舒服。”

第30章 情窦初开
他见过卫戈施展轻功的时候,好像一只矫健轻盈的燕,此刻他怀抱臂膀紧贴的身躯温热坚实,仿佛暖玉温床。就这样依傍在这个人的身边,似乎能远离一切扰攘喧嚣,偷得片刻安宁。
卫戈的身子微微一僵,却没有动,任由他抱着。他的肩膀瘦而紧实,骨架还未完全长开,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因为习武的缘故,甚至显得有些小巧,不似聂峥那等大将军的威武。
可就是这么一双年轻的手臂,在悬崖救他一次,在郁山护住他杀出重围,在宛康带他冲破守卫。命悬一线,死里逃生,神佛做不到的事,年轻的卫戈却做到了。
他将额头靠在卫戈肩上,像是真把他当作枕函,一只手把玩卫戈垂到襟前的黑发,闷声问:“你没有要跟我说的话吗?”
气息吹到颈边,有股淡淡的痒意。两人窝在一块贴着,卫戈用指尖勾着他背后一缕落到腰侧的发梢,神思早飘到了灵台外:“我好歹是个男子,你这样赖在我身上,我怎么说得出正经话。”
林晗心里一喜,却偏得寸进尺,做出个傲慢的模样,从他身上起来,七分得意三分揶揄地开口:“是谁刚才假正经的?”
“我是发誓从今往后在你身边恪守规矩。”卫戈说,略微别开脸,莫名有点结巴,“可我也不知道会这样,一看见你,发过的誓好像就不作数了。”
一句话哄得林晗像是跌进了蜜罐子,再度扑到他身上,双臂搂着卫戈的脖子蹭来蹭去,乐滋滋地嘴硬道:“哎呀,你可真讨厌——”
他忽地感觉腰上一轻,原是卫戈将他揽住腰肢抱在怀里,顿时心头乱了两拍。卫戈把他放在床上,犹豫了两下,俯身在他额边轻轻一吻。
嘴唇与额头相触一刻,蜻蜓点水般地避开。林晗一震,倏然之间,耳根烫得能煎饺子,庆幸此刻天黑。他想了一会,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飞快地伸臂抓住卫戈的手。卫戈下意识想挣开,没有成功,无所适从地左顾右盼,就是不敢看他。
那只手僵得好似木头,偏又火烧似地发热,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在里头涌动。林晗毫不留情地笑出声,“你,你该不会是第一回——”
“别说了。”卫戈羞恼地瞪着他,缓缓地垂下眼帘,声音渐渐地弱下去,“我是不是没做对……”
天地良心,他方才的举动完全没有丁点蓄谋,尽是出于心中本能,脑子天人交战,才敢大着胆子飞快地亲一下。只是到底年少,不知为何有此心愿,不知为何看一个人会越发觉得看不够,会想拥抱,会想亲吻。
更遑论做得好不好、对不对。
林晗轻柔地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卫戈躺在自己枕边。他并非不通人事,可此时此刻却是情怯,一颗心怦怦直跳,连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原本就所剩无多的睡意,此时全都消失无踪。
卫戈也不好受,身体里像是憋了一团火,在四肢里乱窜。照至床边的月光犹如有了温度,落到他肌肤上发烫。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若不想个主意,怕是得双双清醒至天明。林晗清了清嗓子,在脑子理顺思绪,正色道:“你……你到底是从哪把吕应容带回来的,你跟我说明白。”
卫戈一点就通,长舒了口气,嗓音低哑:“我带着人把寒疆骑兵驱逐到汉阳城外,遇见了另一拨抢掠百姓的寒疆人。被抢的似乎是周边来的流民,吕应容就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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