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晗展颜一笑,对着田淮交掌一礼:“田留后眼界广阔,我实在佩服。”
田淮全然没有搭理他的心思,流露出追悔莫及的神情。不消几刻,他手下的人便将灵州官印送到林晗跟前。林晗拿着印,朝田淮微微一笑:“多谢先生信任,以后的事不必田先生操心,我定会替先生将灵州打理得有条不紊。”
田淮冷眼嘲道:“我可以走了吧?”
“这可不行。”林晗笑道,“还要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你这些手下都拿着兵器,看上去真吓人。”
“林将军连死都不怕,还怕这些。”
“生者可以死,只是要死在合适的时机才对,不然传出去就贻笑大方了,是不是?”
“我已经满足你的要求了。”田淮皱眉,“将军嘴下留德,不要再嘲笑我了。”
卫戈轻笑道:“田先生请吧。”
他押着田淮起身,手中银匕紧咬着他的脖子,田淮愤然挥袖,小心谨慎地走着。林晗扫视周围一遍,旁若无人地跟在后头。
走了许久,三人来到苍麟军营。林晗突然改了口:“田先生是贵客,不妨在这多留几天吧。我一定好好招待你。”
田淮一怔,方想斥骂两句,卫戈的匕首适时地抵了抵他的脖子,逼得他立时叹道:“就,就依将军所言吧。”
林晗喜形于色,当即召了人来吩咐下去,叫人把一脸忍辱负重的田淮扣到营里好生招待。一旁的卫戈收了匕首,轻柔地问他:“结束了?”
“还没有呢。”林晗笑望着他,掂量一番手里的官印,“现在要把消息传出去,让全天下都知道田淮把灵州让给了我。他在任上丢了官印,会被朝廷认为与反贼同流,便只能跟我们在一条船上了。”
卫戈轻轻地嗯了一声。林晗意犹未尽地打量起他一身装扮,调笑道:“这样真好看,干脆今天别换回去了。”
卫戈先是一怔,而后眉间浮现出一层薄薄的怒意。林晗看他要发火,连忙劝道:“别生气,我这是真心夸你呢。不过是有些不习惯,你还是赶紧换回来的好。”
“帮我打点水来。”卫戈交代一句,径自进帐中去。林晗正纳闷他怎么使唤起自己来了,便想到他这副模样实在不便见人,就任劳任怨地干活去了。
他在大营逛了一圈,找到些柴火烧了热水,亲自给卫戈送去。一进军帐,热水端到卫戈面前,他正拿着梳子绑头发,两眼惊讶地望着冒热气的水盆:“怎么是烫的?”
林晗不以为意,道:“你快点换回来,这样我看着不习惯。”
卫戈没接话,挽起两条袖子开始卸妆,露出白皙的胳膊来,嘴上淡淡地说了句“谢谢”。林晗紧盯着他瞅,那两条冰雪般的手臂瞧得他暗生羡慕。这人白得晃眼,一身偏又练得紧实匀称,英武与潇洒可谓占齐了。
卫戈正专心致志地洗脸,忽然觉得旁边的人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怪不舒服地发问:“你没事做?”
林晗托着腮,称赞道:“你怎么生得这么好看。连洗个脸都让人移不开眼珠。”
卫戈顿时一愣,双目微眯,倏然恼火道:“你说什么?”
“我就是夸一句,你生什么气呢。”他自觉轻慢,说话挺没底气,“今天幸苦啦,让你一个大男人穿女衣,日后我会补偿你的。”
卫戈手上的动作慢慢收住,看着林晗的眼神逐渐变得深邃起来,话里倒云淡风轻的:“真的谢我何必要等以后,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不正是好机会?”
第26章 高手过招
他静静地瞅着林晗,一双眼睛里波光潋滟。林晗与他对视片刻,脸上笑意渐浓,品出他眼底意旨,轻声细语:“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小刺客性子很是要强,往天林晗也开他样貌的玩笑,每回都把人惹得像是炸了毛的狮子猫,最后都得低声下气地陪不是。今日的场面破天荒头一遭,一时令他头顶醺醺然,有些不知所措。
卫戈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唇角,从容地洗净脸上铅华,恢复了唇红齿白的俊模样。他脸上还沾着些水珠,挂在鬓发眉宇间,两弯长眉不修而秀,浓淡得宜,如画里人般。
林晗满眼憧憬地凑到他跟前的镜子边,借着恍惚的烛光端详铜镜里朦胧的人影。卫戈低叹一声,手臂自然地搂住他的肩头,两人略微靠得紧了些。
“你准备好了?”
“准备什么呢?”林晗睁着双眼,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好似刚才的允诺不是他许下的。
他总喜欢充出这副样子,若是老实人一准会被他骗过去。卫戈跟林晗相处了有些时日,深知他不是纯良角色。他披着狡兔的皮,看似渺小无害,内里却同他一样,都是爪牙尖锐的狼。
知道这点之后,他非但不会被他所骗,还能借鉴狡兔的伎俩反将一军。
要令他知道,不止是他林晗会迷惑人心。
此时帐内烛影摇曳,昏昏蒙蒙,正是好处。卫戈轻轻牵起他的手,双眼里恰如蓄了层水色,“其实仔细一想,应该是我报答你才对。若非你出的这个主意,我哪来的机会将功补过。可是我出身寒微,没有什么足够献给你的,惟有此身甘愿受你驱使。”
林晗笑吟吟地望着他。只一眼,卫戈的心间好似盛着一叶轻舟,原本在涛流里平缓地随波而下,遇上林晗眼底融融的春水,忽地风雨飘摇,上下颠簸。
“道行还是浅了点。”林晗早已窥破他的心思,蓦然地笑出了声,伸手挽住他的臂膀,细白指头在他脸蛋上戳了一下,“想勾引我,你还嫩了些。”
话一出口,他便恶狠狠地警告道:“可不许像刚才那样看别人!”
“你!”卫戈恼羞成怒,脸色十分精彩,“我是不会。你这么熟练,怕是勾引过不少人吧!”
说完这句他便更觉得生气了,眼巴巴地盼着林晗否认的说辞,哪怕只是哄他的也好。林晗刚才看他的时候的确让他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好像他把他当成唯一的依靠,好像他们肝胆相照,知心着意。着实是炉火纯青的功力。
可这人就是可恶,在他陷进去之后眨眼便玩笑地说,如此深情眼眸,都不过是他演来与他较劲的。
他没等到林晗的答案。林晗未因他的措辞生气,依旧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开心地捏他脸蛋,“那往后我只勾引你,好不好。”
这两个字太过赤裸,从林晗嘴里说出来,好似往他心间扎了根刺。他飞快地握住那只在自己脸上作乱的手,“好啊,你刚刚不是说要补偿我?”
林晗的笑意凝在脸上,“你刚才都说不用补偿了。”
“我何时说不用了。”卫戈嗤笑一声,单手解开身上套着的女衣,“你不是会得很,那哥哥教我,好不好?”
林晗盯着那只翻动的手,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会错了意,“青天白日的,是不是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的。”卫戈笑道,“这一天我盼了好久。”
林晗顿时结舌,有些晕晕乎乎的,半晌才愣愣地说:“啊,这……你原来是个这么野的性子。头一回很痛的,知道不?”
卫戈几下便除去女子外衣,只着一件单薄的里衣,肩宽腰窄,恍若玉山。他拍了拍林晗的脸蛋,一挑眉梢:“想什么呢,快穿上吧,让我也饱饱眼福。”
林晗被他塞了一怀衣服,顿时从旖念中清醒过来,瞪大了眼珠,“你做梦呢,我才不干。”
“由不得你。”卫戈阴恻恻地盯着他。
没等林晗说话,他便将他拦腰抱起,大步如风地往床边走去。林晗哪是他的对手,真要动起手来,必定是被压着打的那个,此刻像只落汤鸡似的被卫戈挟制着,徒劳地扑腾两下手脚。
卫戈将他按在皮毛褥子间,一只手力道适中地掐住林晗脖颈,一股脑扯开他的衣服,拽起女衣便往他身上套,惊得林晗一边挣扎一边大喊:“反了不成,大胆,大胆!”
两个人在褥间打闹成一团,皆弄得头发蓬乱,衣裳凌散,好似才睡了起来。林晗死不肯就范,一张嘴咬在卫戈臂膀上,逼得卫戈摁住他腰际,不许他胡乱动弹。
林晗忽然笑得气喘,直往他怀里钻,眼角溢出了泪花,身子如同泥鳅般动起来。
“你,你别碰那——你的手放在我腰上,我从脚心痒到了背心,难受死了。”
“难受就对了。”卫戈朝他俯近了些,居高临下地审视他,气息也有些不稳,“你还敢捉弄我吗?”
林晗不以为然地晃了两下腿,轻轻地抵在他腿根,面上佯装不悦道:“我是你主子,我想把你怎么着就怎么着。现在后悔已经晚了,谁让你自己找上我的。”
“噢,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啊。”卫戈咬了咬牙,“听起来真好,现在我也试试。”
他正要朝林晗欺身上去,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令官隔着军帐禀报:“林将军,灵州城外来了一路大军,看不清旗号!”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卫戈起身退至一旁。林晗坐直身子,扶了扶散乱的鬓发,沉声问:“哪个方向来的,大概多少人?”
“北方来的,人不多,约莫五百余众。”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林晗长叹一声,惘然道:“怕不是聂琢来了。你说,他知道盛京城的事了么?”
“不管他知不知道,他选择来找你而不是别人。”卫戈整理了衣领,换上自己的衣裳,“这是好事。”
林晗慢吞吞地点了下头,对着他支使道:“都怪你,把我弄成这副模样,我怎么出去见人。还不过来帮个忙。”
话音未落,便用那似勾似撩的眼神含笑盯着他。说勾引就勾引,君无戏言,当真如是。
第27章 好可怕你女朋友
卫戈静默地服侍他穿好衣裳,两人之间似乎多了层薄纱般的情愫,各自心照不宣。林晗出了军帐,血色残阳骤然浇透了他的眼眶,无垠的大地,辽阔的天穹,荒土戈壁,灰云流霭,被一道道熔金的光弧劈成碎块。
他点了几十轻骑,领着麾下往灵州城北门迤逦而去。昏暝暮色之下,高阔的铜门好似一张龙口,两翼城墙宛如绵延的山脉,盘踞在粗犷的黄土高原中。
林晗的队伍行至城楼下方,紧闭的城门缓缓开启。远远看去,黄沙宛如烟雾的河流,顺风迅疾地流淌,静候的军阵在弥漫的烟沙中时隐时现,密集的甲胄好似一处黑色的伤口。
他率领兵马出城,隔了大概十来引的距离,看清了城外大军的旗色,玄地银画,虎狼相逐,正是聂氏苍麟军。
林晗一挥手臂,将随从止在身后,独自纵马朝前,扬起一串奔涌的黄沙,眨眼便到了那支队伍跟前。聂琢躬身屈膝,半跪在砾土之上,高声道:“臣拜见陛下!”
他匆匆勒马,握着马鞭下地,双手将聂琢扶起:“你辛苦了,近来可好?”
聂琢眉间难掩落寞神色,难堪道:“听闻灵州大乱,属下寝食难安,特领军前来护驾,远道来迟,请陛下恕罪。”
灵州叛乱已经有些时日,北受降城远在国境之外,位置荒凉偏僻,灵凉二州的动静许久才会传过去。林晗朗然一笑,目光落到他身后一众跋涉而来的军士身上,每个都灰头土脸,面容沧桑,想必是在大漠里兼程急行的缘故。
“有你这样忠心的臣子相随是我的幸事,哪里还会怪罪。”他亲近地拍了拍聂琢的手背,叹息道,“前段时日艰险,好在如今灵州城暂时安定下来,我正准备派人知会你一声的。”
聂琢敛眸,轻声应了一句,绝口不提他事:“臣率人前来正是有意助陛下平定灵州,看到灵州城已定,我为陛下高兴。落魄之人,无以为家,往后陛下若有差遣,聂若璞甘效犬马之劳。”
林晗见他已经把话挑明了一半,必然是知道聂家的噩耗了,惊诧道:“盛京的事,你已经——”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聂琢苦笑,“事已至此,再没有挽回的可能。前因后果,亦没有追究的必要。从陛下将我从西城大牢里救出来的那一刻,我便认定了陛下,聂琢不求荣华功名,只望陛下莫因旁事怀疑我的忠心。”
林晗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他面有哀色地抚慰道:“若璞,你愿意跟着我,我自然会替你们兄弟二人报这个仇。自从知道了魏国公的事,我没有一日不是辗转反侧,想着该如何与你和聂峥交代,不得已才瞒到了现在。你能想通,我实在高兴。”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聂琢听完,眼角竟然微微发红,难受得垂下头颅。林晗轻叹一声,替他细致地整理了肩上的披风,拉着手道:“快跟我进城去。说来,这灵州还是你们家的故地,往后有你在旁帮衬着我,我就能高枕无忧了。”
林晗取得灵州官印,便带了几百甲士占领了府衙,自封灵州太守。田淮爱好诗书,太守府中摆设文雅,不见丝毫粗犷之气,好似一处高致的书斋。
堂中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羊皮地图,细致地记录了整个朔方的山川城关。林晗高坐尊位,身旁立着卫戈与聂琢,三人一同商讨着接下来的计划。
边关几州大都依赖着朝廷的补给,灵州城虽大,府库却不充盈。先前为了防秋之务,灵州城的府藏都被调送到了凉州,林晗遣人请点过粮草,军械与钱银,发现都所剩无多,仅仅能满足两三个月的耗用。假若朝廷攻打过来,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便会溃败。
边境不比关中江南,有地方大兴生产,灵州看上去昌盛,实际上连州府都穷得叮当响,土地贫瘠,风雨不调,想不出开源致富的法子,终究不是久居之地。征兵倒是不愁,现今各处正是乱的时候,朝廷必然会四处平乱,只用收编战败的苍麟军,便能扩充出一支不啻于官军的军队。
林晗盯着地图上曲折密集的道路,轻声道:“打仗花钱如流水,以往跟北越交战,国库几十年的收入只能供三两次出征。当务之急是钱跟粮,钱银尚且能缓一缓,但是粮草不能再等。不管进攻还是防守,没有粮吃就什么都干不成。”
灵州地域广阔,州府周边有许多县镇,聂琢率先道:“秋收才过,不如往县镇去看看,那么多人家,总该有粮。”
林晗摆了摆手,断然否决:“苍麟军在朔方各处起事,边境兵荒马乱,不宜再惊扰百姓,徒增民愤。此计不妥。”
这个主意的确能解一时之危,然而从大局上看得不偿失,假若因此惹得民怨沸腾,可能会有更严重的后果。不过经他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林晗。
没等他细想,卫戈便出声:“抢百姓不地道,抢官府却是可行。”
林晗微微一笑,视线在朔方地图上来回逡巡。主意倒是好定,抢哪个地方,该怎么抢,又需要从长计议。
他抬起手,在虚空指了指,道:“我瞧汉阳就合适,离灵州城近,历来都是转运辎重的必经之地。汉阳守将是什么人?”
两人沉默半晌,聂琢弱着声开口:“是我二哥。”
自宛康一别,聂峥就没了消息。林晗一愣,而后干笑了两声:“好事啊,他现今不在汉阳,城中守备必然薄弱。”
计划敲定,他便向二人分发了任务,令他们即刻点兵出征,往汉阳去抢粮。林晗要坐镇灵州城,抽不开身,处理完军务便去说降田淮。哪知道这人虽然怕死,却是个硬骨头,一见他就嗤之以鼻,无论如何诱骗威逼,都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
几日之后的深夜,林晗看完兵书,正准备安寝,便有令官喜不自胜地来报信:“两位将军从汉阳回来了!”
林晗一个挺身从床上翻下来,忙得找不着鞋子,匆匆披了件外衣便赶到城门口。城楼上下点着火把,通红的火光在深夜里连成一片白昼,映着无数细鳞般的甲胄。
他借着火焰在人堆里寻找,只瞧见了聂琢。聂琢飞身下马,赶到他身边复命:“汉阳府库好东西太多,不知道拿什么,干脆什么都拿了些。已经着人在请点了。”
林晗点点头,问询道:“受伤了没,折了多少人,怎么不见卫戈?”
聂琢道:“我们商量过,我手下只管去搬运辎重,没人受伤。卫戈倒是遇到了些麻烦。”
他的心猛然一紧,拽住聂琢覆着铁甲的手腕,“什么麻烦,他人在哪?”
“我也不大清楚。”聂琢怔怔地开口,“说是遇见了犯边的寒疆人。”
林晗素知寒疆蛮子的厉害,闻言脑中一片空白,霎时夺了匹马,衣衫散乱地往城外去找人。他在夜色里全力地奔,粗糙的缰绳硌得手掌发烫,马蹄声杂乱不堪,像是在他心头猛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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