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惜迟气息微乱,却兀自隐忍着,不让戍王看出来。只听戍王又道:“是父皇,对么?”
“不……不……”
“是父皇伤了您,辜负了您,对么?”
“不……不是的……” 木惜迟痛苦着摇着头。
“亚父是下凡造历的仙人,难道说父皇也是么?那么……那个戴银盔的男子,那个孩儿向他稽首三礼的男子,莫非……莫非就是父皇么……”
“别说了……别说了……” 木惜迟再也撑不住,心口一阵烦乱,“哇”地奔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像前倒去。
戍王忙一把搂着他。
木惜迟既是这等反应,足以证明猜测不假。戍王又是惊,又是痛。而在这惊痛之下,似乎还有着连他自己也无法掌控的心潮暗涌。
父皇做不了的事他来做。
父皇疼不了的人他来疼。
“亚父,孩儿在这儿,孩儿永远在您身边。”
“亚父,孩儿不准任何人伤您,他便是父皇又怎样!”
“他对孩儿自来只有教训叱骂,从无一句温语良言。他辜负了您,抛弃了您,也抛弃了孩儿……”
“孩儿恨他!孩儿不认他!孩儿不认他!”
“不……不是的……” 木惜迟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
“你父皇没有抛弃你,他爱你。他一心为你筹谋,若非那日我错怪于他,致使他从祭台跌落而亡,便不会有后来端王之祸。他有心替你肃清端王,替你将来铺路。你父皇对你,对我,都没有对他自己残忍。他心里痛苦,又岂能欢笑!他盼你成材,那便自然严厉了。你要体谅他的苦楚……”
木惜迟说得急了,浑身都在发抖。戍王心疼无已,忙柔声道:“亚父,孩儿不说了便是,您不要伤心,不要伤心……”
木惜迟一手握着戍王的手,一手在他脸上摩挲,“昱儿,你是否长得像你父皇呢?你一定像极了他,你是好孩子,你的父皇也是好父皇,你不可以恨他。”
戍王不禁怆然涕下,“可是您的眼睛……他为何下此等毒手?”
木惜迟惨然道:“你父皇是我的师父,我原做错了事,他罚我是应当。这与你绝无干系。你不要参与进来……昱儿,我好累,别再说了……”话到最后,语调已近乎哀求。
戍王心如锥刺,轻轻将他扶至榻上躺倒。
木惜迟睡在那里,只是干噎,丝毫没有平复的意思。戍王后悔不该一时意气,将木惜迟逼到这步田地。看见他痛,自己比他更痛上十倍。量来必须寻个话岔开,这事才能过去。
一扭头,瞥见床尾悬着把剑,正是他原先所佩的那一把,因生锈卷边,木惜迟用自己的软剑和他换了来,之后便一直带在身边。方才进房时,戍王从木惜迟身上解下,随手悬在那里。
这把剑跟了戍王十数年,近期只分离了月余,再看见时,竟觉有些眼生,似乎有哪里变得不同了。
戍王取下剑来,握在手中细细端详。“铮”一声抽出剑刃,竟觉华光耀眼,寒气森森,曾经的颓态一扫而空。戍王大为惊奇。见木惜迟伏在枕上犹自无声饮泣,便故意拔升音调,佯作兴高采烈地道:“亚父,这一柄残剑怎么到了您的手上,就变得锋芒凛凛,真好似一把宝剑。不知是什么高名的法术,亚父教给孩儿罢。”
木惜迟恍若未闻,不加理睬。
叶重阳原在木惜迟袖中打盹儿,被戍王一嗓子嚷醒,正是气不打一处来。
却又听说“残剑变宝剑”、“锋芒凛凛”等语。偷眼往外一瞧,原来戍王说的是他那把破剑。
那剑叶重阳是看过的,简直与废铁无异,拿来片黄瓜都嫌费劲,锋芒什么的根本不存在,更谈不上“凛凛”了。叶重阳不明缘由,便觉有些怪奇。难不成戍王睁眼说瞎话?
见他还要啰嗦,叶重阳轻轻吹一口气,那戍王竟渐渐眼眉沉重,目光饧涩起来。不一会儿工夫便昏沉倒在地上。
叶重阳悠悠现身,先在戍王臀上轻轻踢了两脚,见睡死了,才从他手中取过剑来。皱眉瞅了半晌,沉思良久后方豁然开朗,不禁愕然失神。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自己纳罕了一阵儿,又看看木惜迟,忍不住摇头叹了口长气。
“喂。”叶重阳推一推木惜迟,“小孩儿的这把剑,你究竟怎么鼓捣了一下子,让它变了个样儿?”
木惜迟没吭声。
叶重阳又道:“残剑真的变了宝剑,现如今削铁如泥。”说着横空劈了两下,笑着道,“我瞅你这门手艺倒有些眼熟……”
“你咕嘟些什么?昱儿呢?” 木惜迟翻身坐起,终于开口说话。
叶重阳不答,反一手搭在木惜迟腕上,替他切脉。少顷说道:“这一来确凿无疑。”
“你来摸摸看,”叶重阳携了木惜迟的手靠近戍王那把剑的剑刃,停留在寸许之距。
木惜迟感到了剑刃上的寒气逼人,明白了叶重阳所指。“这大概……不是昱儿那把剑……”
“确系同一把。看来你自己也不清楚底里。普天之下唯有一项术法能够瞬间修复残损的兵刃。”叶重阳看着他道,“敛芒。”
这两个字一经说出,屋里岑寂如死。
半晌才有衣料窸窣之声,那是叶重阳在木惜迟身前蹲下,只听说道:“你无意间使出了这门术法,说明你体内有水火双元。”
木惜迟简直不可置信,好半晌说不出话。
“我总算明白,何以你精元遭毁,身受重创,脉象却始终澎湃有力。且你多次给戍王渡气,体内真气却长久不竭。”叶重阳顿了顿又接着道,“先前你与这水火双元不能融洽,它便只为你护住心脉。如今渐渐相合,它已然归顺于你。”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绝不可能!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叶重阳知他内心交战,便也不急着争辩,缓了缓才说道:“其实你也未必就能知道,修行之法百家争鸣,这精元么自然不拘一格。其中不乏可通过一些特殊路径在不同灵体之间往来授受。起先没有感觉,也是任何法术都无法探知的。至于这特殊路径么,就譬如有……咳咳……双,修……”
木惜迟听及此处,面上不禁一烫,又是羞惭又是恼怒,断喝道:“住口!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叶重阳并不计较,说道:“我知你心里不好受,但方才真的不是胡说八道。”
木惜迟咬着下唇,半晌道:“谁稀罕什么水火精元!我不要!我不要!”
叶重阳道:“他给你的,由不得你不要。可惜你现在还不能使用自如。许多的好处你体会不着。”
“凭什么……凭什么……他总是什么也不肯说,我干么听凭他操控……我偏不!偏不!”
叶重阳干干笑着道:“我与你初识时,你不是一心一意想要修为么。如今既白白得了,怎么你又不要了?”
木惜迟怒道:“我不要他的,我再不要同他有瓜葛!”
“唔,原来如此——”叶重阳刻意拖长声调道,“那你现盘桓在这儿做什么?你帮昱小子又是干么?他爹是谁?那不是瓜葛?”
一席话堵得木惜迟无言可对。
叶重阳:“你既有这等骨气,就别耽在人间。旁人什么深仇大恨与你何干?”
木惜迟决绝道:“昱儿的苦楚由我的过失所致,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亏欠。如今快快了结此事后,我自会与之永别。至于这水火双元……我……我……”说到此处,半日也没有后文。可怜他满心里无措迷惘。菀似什么极尽缥缈的东西哽在喉间,却能拆了人的心肺。
戍王醒来时,发现自己竟在木惜迟房中,很是诧异,又有些心中暗喜。木惜迟面色却很不好,听见他醒了,冷冷地道:“你打算在岐国称帝不成?”
戍王一骨碌爬起,愧得满面紫涨,“亚父……”
木惜迟:“还未手刃仇人,你怎么安心睡起了大觉!”
戍王道:“亚父身子可安了?”
木惜迟皱眉不耐道:“少拿我当幌子!”
戍王忙道:“亚父,孩儿这就率军北上,诛灭端王一党!”
木惜迟哼一声,“还不算十分昏聩。”
戍王见他性情陡变,心里着实拿不定主意,只当自己又出了差错。木惜迟却心意坚决,在这里一刻也不愿多耽。于是戍王连忙集结军队,挟持了那两个岐国皇子为质,挥师北上。
先前千沧带来的人足有万数,他们本无意与戍王为敌。千沧一去,便悉数归顺,被收编入,皆听韩朔调遣。
大军一路向北,行经玉塘关时也只稍作停留。兰汀得知他们告捷,连声念佛。她领着全城妇女日夜不寐地做女红,已赶制了无数鞋袜衣衫,充给军需。
不出半月,大军袭到皇都,将岐国两个皇子推出去,迫他们自述国破情状。都中军民听得戍王攻下了南岐,无不欢欣鼓舞,人人夸赞戍王神武盖世。
至此,戍王人心所向,众望所归,势不可阻。
不费一兵一卒,邯国的宫门顺从地打开。禁军不战而降,都缴械跪在两侧。此时已是黄昏日落,戍王下马,迈步进入。对着全然陌生的景象,神色复杂地约略一望,抬臂做了个手势,身后的兵将便鱼贯而入,四下搜寻端王踪迹。
此刻,昔日篡权夺位的皇叔,正佩剑端坐正殿,身边仍有数百亲兵护卫及一众心腹文臣。
殿内燃着昏黄的烛火,他坐在皇位之上,心知大限将至。他想见一见这位阔别近二十载的侄儿如今是个什么模样,还有那个被他尊为“亚父”的少年军师,究竟又有何过人之处。
宫门吱呀呀打开,这对叔侄觌面。
戍王一步步走近,平静地说道:“叔父,别来无恙。”
端王气色惨白地一笑:“昱儿,孤的好侄儿。”
从前为人臣弟,他韬光养晦,蓄谋蛰伏。而后一举夺权,称孤道寡十数载,却是头一次心绪如此宁定。
叔侄二人互相凝视,眼睛里映着幽暗的烛光。四下寂静无声,呼吸可闻。
“今日生死大限,你死我亡。过去的恩怨情仇无需付诸言语,该以一场厮杀最终清算。”端王摘下头上的冕旒,放在御座上,从腰间缓缓抽出佩剑。凝定片刻,暴吼一声,陡得向戍王刺去。
戍王挺剑格挡,出招轻灵,将刺来的一剑巧妙卸去。他此时志在必得,对端王的困兽之斗毫不放在眼中。相较之下,端王狂吼怒奔,显得十分狼狈。
两人斗了数个回合,端王最终单膝跪地,倚着剑气喘吁吁。半晌听他阴恻恻地道:“孤的好侄儿,你长进了不少。你有了胆子,有了决心,再不是当年那个弱小无助、只知哭泣的孩子了。”说罢呵呵两声冷笑。“罢了,罢了,大势已去,天将亡我矣……”
他不愿生前受辱,将剑一横,往颈项抹去。
“不好!他要自刎!”不知谁喊了一句。忽的自殿外飞入一物,疾掠过来与端王剑刃一碰。后者只觉虎口剧痛,长剑脱手。
众人看去,瘦竹竿恰扶着木惜迟走入殿来。
端王自尽不遂,怔怔地伏在地上。他此刻万念俱寂,不存生念,倒是愈加凝定。他向殿门望去,见对方是个少年,病体扶风,手无寸铁,双目缚着白绢,却气质绝俗,风致端严,令人莫可逼视。
“阁下便是那少年军师?听闻阁下千方百计接近孤的侄儿,就为唆使他谋逆。孤与阁下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没等他说完,木惜迟便截断他的话,“我与你的仇二十年前便已结下,今日才取你性命,为时已经太迟。”
“二十年前……”端王眼见他面貌纤薄,分明少年身等,满算也不过二十岁,便更加不懂话中涵义。
“当年以我作饵,设计诱骗你皇兄击杀岐国败兵,后又嫁祸韩朔,是你的主意罢。你想用此法迫的你皇兄圣誉扫地,被逼退位。”
说毕,只见寒光闪动,几乎一瞬之间,端王两只手腕各已中剑。木惜迟出手奇速,众人尚未看清他如何夺剑出招,端王已腕骨尽断,鲜血淋漓。
只听他继续说道:“你怂恿先皇御驾亲征,群臣反对,只有你站出来支持。先皇引你作知己,可又哪里想到,原来你居心叵测,巴不得先皇战死,你好继位。”
又一道剑光来去,端王一只耳朵带着血飞出,掉在一个文臣脚下。那大臣惨叫一声吓得当即昏晕过去。
“众臣请愿先皇诞育皇嗣,稳固社稷,又是你独树一帜地反对。一来你奉承了先皇,二来他若后继无嗣,你是唯一得利之人。”
话音才落,端王“啊——”的捂着半边脸痛苦大叫。只见鲜血从他指缝汩汩涌出。原来他一只右眼已被剜去。木惜迟这一次如何伤他,旁人仍是莫名其妙。
“先皇将我罢黜幽禁,你指使你夫人邹氏以一碟牛乳菱粉香糕引得他心碎肠断。更不必说你将我的像画在风筝上,献给先皇,意图昭然若揭。”
不出所料,端王又是一声惨叫,左肩袍袖连着血肉已给削去了一片,他整个人蜷缩在地,痛苦呻、吟着。此刻众人已看出,木惜迟不愿让端王痛快就死,要一下一下将他千刀万剐。而端王只能束手受戮,绝无招架之机。
“我竟成了你的垫脚石,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着对付他,牵制他,迷惑他!你处心积虑,步步机心。他在世时你不敢明堂正大地争皇位,却在他死后残害他的幼子。你这个阴诡小人,奸险鼠辈,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你究竟是谁——”端王痛苦惨呼。
木惜迟反倒平静下来,冷冷地道:“一别经年,何以不识故人?”
端王怒瞪着仅剩的左眼,忽然觉得他下半张脸煞是眼熟,半晌后,不可置信地道:“你……你是……漆迟?不……不……”他立刻又推翻自己,“你不是漆迟,他早已死了……那么你是……”
端王惊悚地指着木惜迟,“你是他的鬼魂……你……你……你是鬼……”
“我是鬼,” 木惜迟喃喃复述着,“是啊,我与鬼可有什么分别呢……我……就是鬼!”
说罢仰天惨笑,“我被你剜去双目,弃如草芥。只因我屠戮凡人?我竟信以为真,多么可笑!你既说我脾性乖戾、品行谬妄。我便乖戾、谬妄给世人看看!”
说及此处,木惜迟满腔悲愤蓦地里全部发作了出来。双掌一合,聚起一团纯白火焰,耀如日光,“腾”地往端王射去。那端王连哼也不及哼一声,转眼间被烈焰焚得灰飞烟灭,连一丝残骸都找不到。在场人无不骇然失色,爆发出一阵阵惊叫。
自得知体内蕴水火双元以来,木惜迟还从未曾启用,而今发硎新试,自己也没料到南明离火威力如斯,不免暗自心惊。
众人看着他,个个悚然,不自禁地都退开几步。
木惜迟很快恢复如常。
“昱儿。”他唤了一声。
戍王虽也惊异,可他对木惜迟的恋慕胜过一切心中恐惧。听木惜迟叫自己名字,忙走来听命。
“亚父,孩儿在。”
木惜迟寒着声腔道,
“入殿,
受礼。”
一时间,丹墀上下,庙堂内外,全部人等如梦方醒,都一齐跪下,山呼万岁,声如雷震。
第172章
“殿下,殿下……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奴婢瞧见南天门外预备了香花醴酒。想是王师凯旋在即,驸马就要回来了!”一个宫娥喜笑盈腮地打外面进来。
“当真?”端静本呆坐着,闻言一下子站起身,满头钗环都在微微颤动。“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她喜得拿手握着腮。若非在人前,又碍着身份,她定要细细问个清楚,此刻却少不得先耐着。掇一掇时辰,也该去向天帝晨省了。遂扶着婢女逶迤往紫霄殿来。
她到时,天帝正听一位神官禀报前线战况。端静站在门外凝神听了听,原来那神官言及的正是此次出师大捷的南壑殊。只听他说道:“这一场大战足足斗了三日三夜,每一粒黄沙都裹满了鲜血,漫天漫地的雨水都弥漫着浓浓的腥味。那真是山川震眩,声破江河。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将军走卒,同为骨!白刃交,宝刀折。鼓衰矢竭,力尽弦绝……”那神官说的口沫横飞,声情并茂,似乎一切全是他亲眼目睹,谁也没他知道得详尽明白。
端静本想等他说完再进去,可听他所述战况如此之险,不由惊心动魄,也不顾向天帝问安,径直迈步走过去问:“那后来呢?”
天帝见她来了,便携了手让她坐在身畔。那神官忙不迭行礼,端静不耐烦打断他道:“休要啰嗦,我问你后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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