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惜迟见如此,只当他身体抱恙,忙上来摸摸脸,摸摸头,又将手伸进被里摸摸身上。一摸之下手指被扎了一下,才知是触到了甲胄,心中疑惑,睡觉抱着剑还罢了,怎么连甲胄也不卸呢?思索片刻,心下了然。竟有些哭笑不得。也不好戳穿他,只得出来。
戍王身边有个十几岁的小子伺候起居,是刚来玉塘关时,在城中救下的一个乞儿,因感念戍王恩德,情愿侍奉左右,不肯离开。戍王本不要人伺候,可若硬要赶走他,未免太也无情,最终只得留下。
此刻木惜迟便要他随自己出来。那小乞儿素来对戍王尽忠,因感激木惜迟戳破“七杀”软甲的阴谋,救了主人性命,因而便也对木惜迟高看一眼。
待木惜迟离开,戍王立刻叫来那孩子,“他叫你出去做什么?”
乞儿答道:“木公子问了我身世,问的十分详细。”
戍王道:“你不必对他说。”
乞儿道:“木公子是真正关心殿下。奴才听得出来,他是害怕奴才来历不妥,怕奴才是坏人,要来害殿下的。”
戍王便不说话,沉吟半晌又道:“他还问些什么?”
乞儿道:“木公子还问殿下每晚什么时辰就寝,可睡得安稳,有无梦魇,说了什么梦话不曾。”
戍王:“你怎么答?”
乞儿:“殿下恕罪,奴才如实回答了。”
戍王:“那他说什么?”
乞儿:“木公子……木公子他先时没说话,后来叹气,再后来……再后来就掉泪了……”
戍王:“那他说什么?”
乞儿:“木公子……木公子他先时没说话,后来叹气,再后来……再后来就掉泪了……”
戍王愈加迷惘,“还有呢,还说了什么?”
乞儿摇摇头,“就再没有了。”
戍王胸间激荡,有一些酸涩、委屈,以及更多不明所以的情绪。他习惯了铁石心肠,这种感觉太陌生了,完全超出了他能把控的范畴。多年来,他似乎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独与脆弱。
原来自己那么孤独。
原来他人的关心会让自己变得脆弱……
木惜迟几乎每晚都来,戍王总也背对着装睡不理。木惜迟往往在床边坐一会儿,也就离开了。
有一回却不一样。木惜迟来了就没走。不仅不走,还伏在戍王床头,暗暗给他输送真气。可真元被毁后,他总也精力不济,最后竟因太过劳神,不知不觉睡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被颈项中一阵冰凉给激醒。迷迷糊糊中只听一个声音冷冷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已是次日清早,而戍王正持着一把剑抵在他咽喉要害处。
木惜迟却笑道:“你昨晚睡得很沉。”
不提这个还罢,一提这个,戍王怒气更盛。
他清早醒来时,已比往日整整迟了一个时辰。且发现自己竟是仰面平卧,这一姿态属实将全身命门要害暴露无遗!
而一直以来从不离身的宝剑竟尔滚到床尾,若刺客忽然来犯,是断然不能在一瞬之间执剑抵御的。
戍王牙齿咯咯作响,狠声狠气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对于这个问题,木惜迟有一套现成的说辞,见问,便顺口答道:“小人一介布衣,因仰慕殿下英名,故投奔来此,愿为殿下的大业略尽绵薄……”
戍王根本不信,不等他说完便大声框喝:“住口!再多说一字,我即刻杀你!”
木惜迟感到脖颈处寒气森森,知道此时若是正面相抗,只会徒然激怒戍王。便即沉默不语,先行示弱。待感知戍王情绪稍缓,方徐徐开口道:“我曾经做过一件错事,酿的他人父子分离。为父的抱憾而终,为子的孤苦无依。其后我虽诚心补过,然终究于事无济。殿下,如若有人对你做下这等错事,你可愿原谅他?”
一席话猛地敲在戍王心坎儿上,令他不禁一怔,心思便飘飘渺渺飞到了二十年前。彼时父皇龙驭归天,朝野上下变故频发,他自己身遭叔父软禁胁迫,惶惶而不可终日。
如若说这一切是某个人酿成的,那么能原谅他么?
能原谅么?
怎么原谅!为何要原谅!非但不原谅,亦且深恨切齿,更胜端王。
叶重阳隐身在木惜迟袖中,眼见戍王目露凶光,忙传音于木惜迟。
“快闭嘴罢,瞧你给他说得恼了!”
木惜迟听见叶重阳的话,一颗心直沉下去,心想:“原来他恨我到此地步。”遂将心一横,说道:“殿下,当初因先皇猝然崩殂,贼人谋权篡位。你身为太子,却不能继承大统,半生飘零。我们做臣民的都替你不平,小人不过是这其中略有些胆识的,情愿肝脑涂地,只求助殿下夺回江山。待大业既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说得恳切,言辞中颇有同仇敌忾之意,戍王心下微震,又见木惜迟身型单薄,苍白凄惶。他本就不是倚强凌弱之辈,稍一沉吟,便松了手。
木惜迟忽觉项颈间那一丝森森凉意撤去,知道戍王心软了。不禁自思道,当日他亲娘文姬去世,犹在襁褓中的他似有感知,日夜啼哭,伤悼亡母,那时就同兰汀说,这孩子长大后定然重情知恩。而今看来,果然不错。虽心埋大恨,却不失良善本性。
“殿下,”木惜迟起身道,“小人学过一些微末医术,可助人安眠。昨夜擅造,正是为此。殿下一觉醒来,可觉身上松泛了些?”
戍王方才一直神经紧绷,此刻闻言,微一自察,果然是神清气爽,精力充沛。可即便如此,他也嘴硬绝不承认。
木惜迟深知其情,于是轻轻一笑,也不等他作答,迈步欲走。
叶重阳在袖中“哎唷”一声,道:“快别往前去!那里有个圆凳,你要摔个狗啃泥了!”
木惜迟忙要往回抽身,忽想到:“我本目盲,合该看不见眼前的东西。若我此刻听了叶掌门的话,露出异样行迹,那也难怪昱儿要疑心了。”
如此一想,便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心想跌一跤又有何妨。可一连走了数步,都觉前方平顺坦途,毫无阻挠。不禁奇怪起来。偏偏不敢止步,直待走出寝室老远,这才停下悄声问叶重阳:“你怎么骗人,哪里有圆凳了。”
叶重阳道:“谁又骗你做什么,圆凳明明就在你跟前,被人挪走后,就不在了嘛!”
木惜迟听了一愣,“被人挪走?是谁啊?”
其实还有谁呢,当时屋里唯有他与戍王两人,自然就是戍王了。
原来戍王听他一席慷慨言辞,心中激荡,忽瞥见他迈步时腿快要撞在一只圆凳上,微一迟疑,还是飞快过去挪开了凳子。因此木惜迟一路行来才并未受阻。
木惜迟回去后说乏了一夜,腹中饥饿,要一些饭菜来果腹。叶重阳瞧他竟主动要吃东西,又是欣喜又是奇怪,“今儿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你竟肯吃饭了。”
木惜迟会心一笑,道:“昱儿不恼我了。”
叶重阳一哂,“我可没瞧出来,我瞅他直想把你生吞活剥了!”
木惜迟摇摇头道:“他虽还嘴硬,可心里软了。只要他不知道我真实身份,就肯接受我的帮助。那么杀贼夺位指日可待。”
“好,好。”叶重阳拿折扇轻敲手心儿,“你早早帮他了了心愿,咱们好回去,你助我寻别洞袋里的精怪,此后你爱上哪儿去我就不管了。嗳,你想好往后的打算了么?”
木惜迟闻言,白绢下的半张脸便现出凄凉神色,“我还是要去见师父,求他老人家原谅。”
叶重阳道:“设若他始终不肯原谅,更还要伤你性命,那便如何?”
木惜迟:“决意拜师时,我就起过誓,一生绝不违背师命。师父要我生,我便生。师父要我死,我便死。”
叶重阳面色郁郁,半晌摇头道:“真好个痴人!”
戍王一向与将士们同食同卧,不分彼此。这日同着疯胡子、瘦竹竿等人一面吃饭,一面讨论军务,只听得“叮当”几响,一个奇丑无比的丫头手上拴着铁链,走来添茶。
疯胡子正滔滔不绝,忽抬头瞧见这丫头面貌,唬了一跟斗。“乖乖!哪儿来的丑丫头!”
戍王道:“宫中来的女子日前都已婚配给本地百姓,只剩这个丫头年纪较小了些,眼下还没有人家。”
其实这话说的颇为客气了。实在的是因相貌不雅,无人肯收,戍王不得已才留在身边使役。
疯胡子瞪着铜铃样的眼睛道:“嚯嚯,令叔父送来的美人儿中竟掺有这等货色!是可忍孰不可忍。此仇不报岂非人哉!”
戍王知他一贯爱玩笑打趣,也不在意。
那丫头执着茶壶要与疯胡子添茶,后者立刻以手掌盖住碗口,忙道:“不劳大架,我自己来。”说着身子往后一趔,拉开与那丫头的距离。
待她走后,疯胡子道:“殿下,端贼既以声色勾引殿下,欲瓦解殿下斗志,送来的该当都是美人呐。”
戍王道:“喔?我倒从没留意过她们的长相。兴许也有一两个面貌殊异的。”
疯胡子皱紧了两股粗眉,咂嘴道:“虽如此说。可殿下天天看着这张脸,能吃得下饭?”
戍王淡淡道:“我不看便是。”
疯胡子连连摆手,“不成不成,咱们可杀不可辱,殿下不能受这等委屈。”说罢便与瘦竹竿等人合计怎生打发了这丫头。
“属下有个主意。”瘦竹竿笑着道,“那个屡建奇功的少年身患残疾,恰需要一人料理起居。横竖他目盲,跟前伺候的人再丑也没妨碍的。殿下何不将这丫头赏给他。”
疯胡子拍案大笑道:“这瘦竹竿,还是你有主意。亏你想得到!”
戍王听了有理,又并非什么大事,当即便允了。
那丫头被领到木惜迟所居的厢房,一见了面,便大喊:“相公——相公——”接着飞奔扑进怀里号啕大哭。
木惜迟不明所以,手足无措地问:“姑娘,你是谁,是谁呀?”
其时并无外人在,叶重阳便现出真身,站在地下道:“你难道忘了她?”
作者有话说:
“师父要我生,我便生。”
可是佩佩不准“生怀流”,所以小绾儿啊,你生不出乃……
明早十点更~
叶重阳现出真身,站在地下道:“你难道忘了她,她是七妹啊。”
木惜迟闻听,欢喜无已,忙抚摸着她头顶道:“你是七妹?当真是七妹么?”
“呜呜呜……是我啊,相公,我想你想的好苦……呜呜呜……”
叶重阳叹道:“我袋中的精怪尽数遗失,总算这个七妹有些良心,没有舍我而去。我将她安插在戍王府女囚之中,这才安排你们相见。她早已修出人身,不过相貌无盐罢了,给你放在身边当个婢女罢。”
原来这丫头便是当年那只本要与木惜迟结褵的黄鼠精。后来给叶重阳收伏在别洞袋内,修习至今,已出落了人形。
木惜迟摸到她腕上的铁链,当即口念一诀,只听“哐啷”声响,锁链立断。
七妹抱着木惜迟的腰,“相公,你的眼睛……呜呜呜,七妹今后都护着相公,再不离开了……”
自此,七妹便陪伴服侍木惜迟,寸步不离左右。作为戍王府唯一的女子,又相貌特殊。兼之她对着木惜迟一口一个“相公”,旁人微微碰一碰木惜迟的衣角,她都要大呼小叫,因此种种,往往便引人侧目。
她不懂规矩,任意妄为。府内人丁夜半不敢外出,都恐怕在黑夜中乍见了这一张丑脸,定要吓得魂不附体。
戍王闻知下人抱怨日久,某日趁军务闲暇,来至木惜迟居处,告诉他道,“你与这丫头并无夫妻之分,她却口称你作‘相公’,殊于礼教有妨。你既喜欢她,我便将她赏你做个侍妾,如此名正言顺,便不落人口舌了。”
木惜迟并不以为意,只说“多谢”。
戍王点点头,向七妹道:“既已嫁做人妇,无事便不要在府中走动。”
现下七妹心智已趋近常人,闻言便知道戍王在奚落自己,当即露出尖牙,但因木惜迟曾告诫说绝不能伤害眼前这人,便只得强行忍耐。
戍王见一个姑娘家冲自己露出两只大尖牙,饶是他冲杀战场一往无前,此刻也不禁起了一身白毛汗,转身便要走。
他来之前,木惜迟正替他盘算兵力,以备入攻皇都。中间心不在焉地听他说完七妹的事,张口便问:“目前各方可调遣的兵力有多少?皇都中禁军又有多少?你的作战计划拟定了没有?”
句句都在打探军务机密,实是大犯忌讳。
果然戍王一听,登时紧蹙了两道浓眉,“你问这些要干什么?”
木惜迟此刻也醒悟自己言语冒失,又引得对方怀疑,忙软下声气道:“殿下别多心,我……我只不过想尽早替殿下斩杀叛贼,夺回皇位。仅此而已……”
戍王牢牢注视他半晌,而后一步一步慢慢逼近身来,口内阴恻恻地道:“你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木惜迟:“什么……”
戍王:“你想知道我手里兵勇几许?好,我告诉你,唯有这三千边防军,残的残,伤的伤。与都中陛下所知并无出入。‘斩杀叛贼,夺回皇位’么?哼哼,我连梦里都在想!争奈外侮未除,国将不国。你回去告诉叔父,如若他不想当一个亡国之君,那么最好留我一条贱命,否则本将一死,国门立破!”
七妹见戍王凶神恶煞的模样,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要不是叶重阳先前用灵力压制住她的兽性,此刻早已变回黄鼠原形。虽如此说,七妹见戍王满脸狠恶,生怕木惜迟受委屈。再也忍耐不住,倏地前蹿,直扑戍王喉间,一口就要咬下去。
事发突然,戍王万没料到,这一惊非同小可,忙狼狈后撤。
木惜迟大喊:“七妹不可!”一面伸手去抓他二人。
七妹恐木惜迟惊慌之下跌倒,忙又回来挽住他臂膀,替他稳住。木惜迟乘机牢牢捉住七妹,呵斥道:“你既不听我的话,就不必跟着我了。现在出去!”
七妹喉中发出兽类的呜咽之声,“不,七妹不走。他要欺负相公!”
木惜迟:“他不会。即便真如你所说,我自己也能应付。”
七妹眼睛里闪着泪花:“相公看不见,会被欺负的!”
木惜迟喝道:“出去!”
好半晌,七妹才委委屈屈答了个“是”。
戍王方才险给七妹咬断咽喉,尚心有余悸,见七妹离开,正要说话。木惜迟忽严厉地道:“怎的七妹,连你也学会耍滑了。”
话音才落,角落里传来七妹小声认错的声音。原来七妹在别洞袋内这十数年光阴,颇颇地学聪明了。听木惜迟吩咐她出去,她且答应着,其实出去后又一闪身回来藏在幕帘背后。她打量戍王区区一介凡人耳目迟钝,而木惜迟又目盲,自己必不会给发觉,不料还是被捉了出来。实在没法儿了,只得出去。
戍王经历这一番怪事,警惕地站在角落,不出声音。
木惜迟听室内悄静,说道:“殿下莫怕,七妹只为护我,无意伤人。”
戍王自恃勇猛强悍,唯一一次低头便是少年时面对端王的迫害,被逼远走边塞。他恨透了自己那时的胆怯,多年来引以为耻。今听木惜迟让他莫怕,恍惚间仿若对方洞悉了自己的畏惧,一时火从心起,枭怒道:“谁说我怕了!谁敢这样说!”
木惜迟听他语音颤抖,几乎不能自持,知道他为心魔所扰。情急之下,疾走几步到他跟前,“昱儿,有我在……有我在……”说着不由自主伸手去抚他脸颊。却被戍王一把抓住手,只听说道:“为什么你叫我‘昱儿’?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已有十数年没人以乳名呼之,乍然听闻,又怎不叫他内心震动!
“自我记事以来,唤我作‘昱儿’的就只有父皇和叔父。父皇已逝,想听他唤我一声‘昱儿’,早就不能了。而当年叔父就是叫着我昱儿,同时将一柄剑架在我脖项之上……还敢说你不是我叔父的人!你不准叫这两个字,否则我让你生不如死!”
戍王只顾说,待反应过来,已经流下两行清泪。他猛然警觉,自己十数年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铁石心肠,从未在人前流过一滴泪,可每每与此人对峙,却常感意志颓危,一阵心酸伤痛,不能自已。
心惊之下,更加暴怒,“你想杀我么?来啊!不要耍花样,有种就拼个你死我活!”
蓦地抽出腰间佩剑,狂吼着朝木惜迟斩下。
木惜迟一动不动地站着,叶重阳在袖中眼见这等一发千钧的局势,正待跳出来救人。忽见木惜迟右掌翻出,将剑刃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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