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惜迟点点头,道:“国君无德则民遭难。天下治乱在于一人,得获保宗庙,以微眇之身托于兆民。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见思所不及。若下不能理育众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德大矣。”
兰汀在一旁做针线,闻言笑道:“太子还这么小,您给他讲那些佶屈聱牙的大道理,他如何能懂。”
木惜迟不以为意地道:“昱儿可是陛下的亲骨肉,能和一般的小孩儿比么。”
说着坐下,将小昱儿抱到膝头,“你作为太子,未来的君主,光明社稷都在你身上了。将来若能得贤臣匡助便罢,若不能也切不可为愚臣所误。因此从小就要时时反省,这也是罪己诏的深意所在。” 又问他今日作的文章在哪里。
小孩儿鼓着腮帮说:“我不懂该怎么作。我明明没有罪呀。我最大的不足就是太聪明,太可爱了。”说毕还一脸无辜地耸耸肩。
把个兰汀笑得弯腰打脚。
木惜迟抿唇看着他,半晌捂着额头道:“一个爹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一个娘又是最温婉多情的,两人都那么有分寸,从没见这么疯,这孩子到底随了谁……”
兰汀笑道:“公子嘴上虽嫌弃着太子,实际还不是当心头肉一般疼着。”
木惜迟摇摇头道:“自家孩子,再招人烦也没辙。”说毕煞有介事地深深叹一口气。
初春某日,皇帝携了众贵戚勋胄子弟外出狩猎,木惜迟伴驾随行。
皇帝命一切仪仗从简,不入行宫,以行军打仗的规格,夜晚也宿在帐篷里。
勋贵子弟第一次住帐篷,都十分不惯,连魏铨个老太监都委委屈屈嫌弃床板太硬,地方太冷。独皇帝泰然自若,毫无抱怨。
说起来褚国气象生平,也许多年没有打仗了。可皇帝并未染上一丝骄淫之气,木惜迟看在眼里,万分钦佩。心想师父这一世乃九五之尊,文韬武略,出类拔萃。既是一代明君,又是旷世英豪。心中这般想着,眼神兀自凝望着皇帝,痴痴迷迷。
彼时狩猎伊始,皇帝在队前列眼望群山,在心中规划进山狩猎之途径,忽的回头与他目光相交。木惜迟不禁晕生双颊,便拉着皇帝说道:“陛下,那边有一条曲径,我看少有人行,咱们从那里进山碰碰运气,兴许能猎到些奇禽异兽也未可知。”
皇帝答允,二人遂舍了众人,打马往小路上去了。
到了密林深处,木惜迟就不愿好好待在自己的马背上了,一定赖着要同皇帝共乘一骑,两个人慢悠悠走走看看,一头猎物也没逮到。
木惜迟有几成灵力在身上,耳听得远处有什么东西在簌簌地逼近,便不再说笑,全神戒备。又听这声响十分轻巧迅捷,且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绝非野兽,似是训练有素的暗兵。
此时胯下的马匹已有些躁动,皇帝还全然无知。木惜迟瞅准了方位,跃身而起,主动迎上。正在这时,只见丛林中忽然冲出一人来。
“小心,有刺客!”
木惜迟及喊了这么一句,眼见那刺客矮下身子,堪堪避过自己,直以迅雷之势奔至皇帝身前,自袖中抽出一柄短剑,往皇帝喉咙刺去。
木惜迟旋身回撤,挡在皇帝之前,与那刺客近身搏斗,仅以一个招数便格了他一剑之势,竟觉得对方并未下狠手,在自己格挡之前就已经弱化了剑势,似乎对自己颇为忌惮。
那人飘然退开丈许,怔了片刻,似乎在犹豫是否要继续,随即一个闪身遁去。木惜迟想要追,但心中记挂着皇帝,又恐怕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遂回头道:“陛下,此地凶险,咱们还是先回营地。”
皇帝却不动。
皇帝不动,半晌道:“既如此,还是回去为是。”说着调转马头。
木惜迟也牵来了自己的马,默默跟在皇帝身后,时刻提防四周的动静。
皇帝在前头走,方才的一幕幕不禁在脑海中重演。初时那刺客分明直奔而来,下手又狠又快。掠过脸颊的那道剑气十分凌厉,令人头皮发麻,显是下了致命死手。如若不是木惜迟格挡那一下,如今自己已不能站在这里了。
相较之下,在面对木惜迟时,刺客却颇为忌惮,时有掣肘。唯恐伤了他似的。
如此诸般诡异,百思不得其解。待返回营帐,及命搜山,终也是无果。
御驾回宫后,皇帝先时不动声色,只暗暗加紧了宫墙外围的戒备,又命人暗中查访,自己也在心中拟度,却始终猜不透那来者的身份,因中间又牵连着木惜迟,因而更加刺心。
这日一早终于抓到一点信儿,便有亲卫来报:“日前兵部得了陛下的旨意,巡察街面更加留心,便注意到近日城中流窜着一伙人,自称是南来的商贾,通关文碟一应俱全,连买卖契约都是齐备的。”
皇帝问:“有何不妥?”
那亲卫老实道:“正因没有破绽,规矩太过,兵部称从未遇过这般无一丝纰漏的商人,故此才疑心。于是报与了禁军,臣亲自盯了几天,又多方探听,果查出些蛛丝马迹。臣不敢自专,特来奏禀陛下。”
皇帝示意他说下去。
亲卫便说道:“那伙人于上月就已在城西一间酒楼落脚,却不急着发卖货物,只向店家打听都中景况,还说自己的货物都是些金贵细货,不肯市售,只欲卖给权贵之家,为的是善价而沽。店家贪图他的好处,便为其牵线搭桥,助其结交些高官府里的管家买办。陛下围猎时撞见的刺客,怕就是他们一伙的,经由这个渠道才打听到了陛下的行程。”
皇帝闻听,始才松了口气,只要是与木惜迟无关就好。
“但有一处地方臣不解……”
皇帝忙追问:“何处不解?”
亲卫道:“臣不敢说。”
皇帝:“孤赦你无罪,但说无妨。”
“他们中一人,类头目者,昨日夜访漆大人的府邸。”
皇帝忡然变色:“夜访?漆家可还好?”
“陛下稍安,漆家无事,他们密谈了足有两个时辰,其中内容臣不得而知。”
“密谈?”皇帝更加惊疑。“你还查出些什么?”
“目前就没有了。臣的手下还在酒楼和漆府盯着。”
“很好,没有孤的命令,不可打草惊蛇。”
正说着,魏铨进来报说木惜迟带着太子来了。
皇帝使个眼色,亲卫便一闪身从后门躲入别室。木惜迟前后脚就进来了,一面嘴里抱怨说:“陛下的这个儿子哟,我是管不了了,不肯习武,怕读文章,成日价淘气,我是降不住了,我看他就只对陛下还有些个惧怕。”说着就将小昱儿往皇帝怀里一放。
皇帝从没抱过孩子,根本手足无措。
一旁魏铨笑道:“世人都打这么过来。公子不知道,陛下小时候比这位还更淘气,等长大了,懂了道理,还不是成了顶天立地的明君。”
太子原本乐呵呵,一到了皇帝怀里,登时吓得大哭,手和脚虽不敢挣扎,可脸只冲着木惜迟嘤嘤哭泣,好不可怜见的。
“绾儿,他怎么了,为什么又哭。”
木惜迟实在看不过,只得抱回来。太子两只莲藕似的胖手臂紧紧搂着木惜迟的脖子,生怕他又将自己给了出去。
“爹爹,回家家。”
“我不是你爹爹,那个人才是你爹爹。你怎么乱认爹爹。”
“不,不,昱儿要爹爹,昱儿要回家……”边哭还边用脚踢打,简直多待上一刻就是要了命一般。
一旁魏铨和兰汀也摇着拨浪鼓逗他,“太子殿下,您瞅瞅这个好不好玩儿?”
皇帝在后看着他几个大人逗一个孩子,油然而生一种温情脉脉。轻轻拉一拉木惜迟衣袖,“你成日一心扑在孩子身上,倒把孤剩得冷冷落落。”
魏铨一听见这话,就欲带着兰汀回避。太子又因皇帝靠近了,吓得喊“兰嬢嬢”,只要兰汀抱他。
两人索性抱着太子一起退出。
室内静下来,木惜迟拉着皇帝坐下,说道:“怎么还同个孩子争风吃醋的,昱儿要不是陛下的亲骨肉,我哪就那么稀罕他,宝贝他啦。”
又用手抚着皇帝眉心道,“陛下总这么严肃,孩子见了都怕。”
皇帝眉心已有深深一道沟壑,年纪上来,就更难抚平了。
皇帝看着木惜迟好半晌,说道:“绾儿,孤有些累。”说完躺下去,头枕在木惜迟腿上。木惜迟则轻轻替他按着额角。
“绾儿,孤已是半百之人,近来总也感到困乏,精神一日短似一日。”
木惜迟道:“陛下分明正值壮年,为何忽然说起这些丧气话?”
皇帝摇摇头,“昱儿还这样小,若孤哪日有了不测,这偌大的担子岂不都落到他的肩上。所以绾儿才心急,逼着他用功,盼他早日成材,是也不是?”
木惜迟没听出话里的意思,还只管生气太子不肯上进念书,又念叨了一箩筐。
“那个刺客抓住了。”皇帝故意说。
“啊?”木惜迟还没拐过弯来,“就是咱们打猎时碰见的那个刺客么?”
“是。正在刑部受审,吐了不少东西出来。”皇帝一壁说,一壁观察着木惜迟的神色。
“他到底打哪儿来,为什么害咱们?”
皇帝道:“还不知道,待抓住他的同伙就都清楚了。也有外贼,只怕也有内鬼。”
“这些人好没意思,一定要弄个你死我活。大家都好好活着,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把个孩子养大,这不高兴么?”
一句话把皇帝也逗笑了,“吃饭、睡觉、养孩子,就是人生三大要事了?”
“怎么不是?以往都只有前两件,小昱儿出生后,才有了这第三件。只是他就惨了,他将来还要治理国家。这个最难了,所以呀陛下,做个国君有什么趣儿。”
皇帝的笑容倏地散失。
只听木惜迟又说道:“只盼昱儿快快成材,将这担子接了去,陛下同我,咱们两个就能够游山玩水,每一日都在不同的地方吃饭睡觉,那才快活!”
皇帝微微一怔,半晌回过神,不禁伸手在他脸上轻轻一捏,“那时候孤成了个老头儿,吃不动,走不动,可怎生是好?”
木惜迟道:“陛下累了,绾儿就背着陛下走,东西咬不动,绾儿就做得软软烂烂的,不用费牙也能吃。绾儿一辈子陪着陛下,一辈子爱陛下。”
两个人在一起年岁长了,有些真心的话渐渐不好意思出口,诸如木惜迟此刻说到情爱,也是好久没谈到这上头了。皇帝便有些眼眶湿润,这时的感触又和年少时候迥然有别了。
两人静静相视,没顿饭工夫,听见外头小儿的哭闹声由远及近。只见兰汀忙忙地进来,“公子,太子哭得厉害,小脸儿通红的,只嚷着非要找您,方才把早晨的饭都呛出来了。”
木惜迟忙抱过来,从随身的荷包里拈了一颗果脯喂给他。荷包是兰汀缝制的,特意做的小小巧巧,给木惜迟佩在腰间,单为盛些太子爱吃的花脯果脯,取用极方便顺手。
小孩儿尝到甜味,喜欢得直吧唧嘴儿,并不用哄,很快便平复了。
皇帝笑看着他们取乐,不一会儿,起身整整衣裳,说道:“绾儿,你带着太子去花园逛逛,孤要见人。”
木惜迟正摇着拨浪鼓逗小孩,一闻此言,知道有正事,便不好在这里碍手碍脚,抱着太子别处玩儿去了。
皇帝随后换了常服,携了方才的亲卫一径出了宫。
这里,漆染夫妇正在家里对坐无言,忽家丁慌慌张张来报,“老爷,夫人,快接驾,圣上来了。”
漆染忙问:“少爷可跟着回来了不曾?”
家丁回道:“小的没看见少爷,陛下是自己来的。”
夫妇俩慌了手脚,互相搀扶着赶到二门上,一见了皇帝,忙就跪下行礼。
皇帝三步两步上来,一手扶住一个,说道:“以往也常来的,从不这样,今儿是怎么了,反倒生疏起来。”进屋落座后,又道:“绾儿这一程在看顾太子,不得一丝空闲,孤替他回来看看二老。”
夫妇忙陪笑道不敢。又说一回闲话,皇帝便说道:“漆染,你当日去国离乡受苦了。”
漆染忙起身道:“陛下,漆家世世代代深覆皇恩,为了大褚,漆染情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皇帝一笑,命他坐下。又问:“你知不知道,最初绾儿的身份被满朝上下怀疑,只因他们不信岐国那样的虎狼之国会如此善待一个敌国质子,还容他娶妻生子。”
漆染一闻此言,立刻汗如雨下,“这……这……其中……这其中……”
“这其中另有内情,是也不是?”
“这……”
“孤此前生怕委屈了你,因而从未过问,今日倒要听一听这内情。”
漆染不发一言,他一旁的夫人却以帕覆面,早哭得哽咽难抬。
皇帝看看他夫妇二人,起身踱了几步,说道:“此前孤在西山围猎,撞见刺客的事,想必你已得知。绾儿当时就在孤的身边。”说完回头看一眼漆染,足足有两三句话的工夫后,才继续道,“奇也怪哉,那名刺客十分忌惮绾儿,唯恐伤了他分毫,而对于孤,他却是下了死手。漆大人——”
漆染连忙站起道:“臣在。”
皇帝:“孤知道你好静,自来也不曾招揽门客。然而孤却听说,近日府上似有贵客出入,且是趁着夜深人稀,神鬼不觉之时……”
还未等说完,漆染已吓得两股战战,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他夫人也随之跪下。皇帝这时却没有挽扶,而是双目灼灼盯着他们。
“漆染,你究竟有没有通敌卖国?你若如实招认,孤念在你祖辈功勋,绝不治你的罪。”
那漆染在地上将头碰得山响。他夫人在一旁哭道:“陛下,请听臣妇一言,臣妇的夫君一生忠君爱国,便是在岐国受辱之时,也一刻不忘心系故土。可怜他半世飘零,如今已是风烛残年,行将就木之人。陛下,他为了大褚,几乎失去了一切,您还有什么不肯信他的……”
一席话说得皇帝心酸不忍。遂叹一声道:“漆染,只要你将缘故道出,无论怎生离奇,孤都信你。”
漆染只在地上碰头,不肯说话。
他夫人道:“陛下,此事须得臣妇来讲,我家夫君万万不忍言说。”
接着,便将自己在少女时期如何惨遭彼时还是岐国太子的屠门治玷辱,如何珠胎暗结,又是如何被屠门治追杀,又赐婚给质子,而自己却从此无法再生育等所有旧事一应和盘托出。且更说道:
“昨夜确有个人夜访寒舍,那人口口声声说是岐国使臣,因屠门治日薄西山,膝下无儿,便说要接迟儿认祖归宗,继承帝位,央我夫妇襄助,许下日后荣华。我夫君自是不肯,那人一再奉求,后被府兵赶了出去。因此事涉及臣妇少时私隐,夫君才踟蹰不决,三缄其口。并非有意欺瞒陛下。千错万错,都是臣妇的错,与臣妇的夫君无干。陛下圣明,请降罪于臣妇一人。”
皇帝心内惑惑,半晌才回过神来。“你是说,绾儿……绾儿是屠门治的骨血……”
“迟儿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世,还望陛下顾念旧情,饶他不死。”
漆染已磕了几百个头,又搂了妻子在怀内,二人相拥恸哭。
皇帝无心再听,但觉一阵茫然失所,遂快步出了漆府,又命跟随的亲卫速速赶去城西盯梢的酒楼,将在那里潜伏的岐国密探杀光灭尽,斩草除根。
回至宫中,皇帝绝口不提此事,仿若从未发生一般。对外宣称围猎遇刺一事系当年淮王门生贼心不死,妄图行刺,然行迹败露,如今已遭处决。
这晚,皇帝看着木惜迟将太子哄睡,便拉着他出来。两人出了长熙殿,木惜迟不放心孩子,“昱儿还小,夜里睡觉要我陪着。”
皇帝道:“有兰汀在,委屈不到他的。且说你冷落了孤多久。”
木惜迟笑道:“一把年纪,还和自己的孩儿吃醋。”
两人回来皇帝寝宫,云雨过后便躺下说话,木惜迟伏在枕上替皇帝捉白头发。
“绾儿。”
“嗯?”
没听见皇帝说下去,木惜迟问:“陛下,怎么了?”
“还记得那一年,朝野上下都议论你身份有异。”
木惜迟歪着头想一想道:“绾儿记得,那伙人还推举了周戴与遥二位大人向陛下进言,咬定我就是岐国的细作。这都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陛下怎么忽然提起来?”
皇帝轻轻笑了一下,“如今年纪上来,总不时的想起从前。”
木惜迟:“那个时候让陛下很头痛的罢?”
皇帝将木惜迟正捉自己白发的手握住,放在胸口,半晌说道:“那个时候,孤就在想,如若你真是敌国细作,那么该拿你如何是好。想来想去,孤的心都痛碎了。你若是细作,是否孤也只能做亡国之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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