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痕听了忙道:“叶掌门,我说便是。这千沧的真身乃是一支红烛。他有一位原配夫人,二人并肩在烛台之上,因地气钟灵,偶然触发了灵性,天长日久便生出感情。夫妇二人初时潜心修炼,还算本分,不想一日他夫人先行泪尽而逝,千沧因丧妻而哀恸恍惚,怨意横生,不久便脱胎出来为祸人世。他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门邪术,需用或是同根同源或是曾经相惜,而后却互为仇敌的两方人,自相残杀所流的血来重塑他夫人的真身。因而才蛊惑邯国国内两方争斗,所幸被主上撞见,将他收伏。”
叶重阳那日在轿内已听见苔痕说过千沧的真身是红烛,至于他夫人一事虽不知晓,此刻却也没听出什么厉害来。
“喔,什么地方如此钟灵毓秀,连红烛都能修炼成精,偏又温柔多情,促成了这么一对邪煞夫妻。”
苔痕含混不答。
叶重阳又说:“小小一只红烛精难道还不好办么,用火烧化不就完了么。”
苔痕道:“千沧道行匪浅,寻常火焰奈何不得他。”
叶重阳:“寻常火焰奈何不得,难不成南明离火也……”
说到此处,他骤然想到南壑殊体内已不具水火精元,遂连忙咽住。
这时公主开口道:“不必说了。”
叶重阳瞧着公主神色,忖测其间必有隐情。便也不再多问。
“既已知对方的精元属火,这药方的思路就有了。请公主令辟一室,容在下与徒弟商酌着拟出来。”
当即便有一名宫娥蹲跪在木惜迟脚畔,唱喏道:“恭送二位尊者。”一面说一面抬起头来,堂而皇之地自木惜迟面帛下的漏隙向上看去。
“啊”的一声,那宫娥惊叫着坐倒在地。一手指着木惜迟道:“你……你……”
“你……你……”
几乎同时,公主已越过叶重阳,欺近木惜迟身前。正欲扬手摘其覆面,却不知何处飞来一股罡力,将她衣袖掀得翻起,阻她视线。公主借势旋身,回头时,木惜迟竟飘飘然远离了自己一射之地。公主飞身前赶,一发千钧之际,她将臂上挽着的丝绦用力一撒,那原本轻若柔雾的丝绦活似一柄利剑破空而去,直往木惜迟面门劈来。后者脸上的黑帛登时破为两半,露出面容。
众人一见了,皆是大惊,只见此人前额突出,长眉胜雪,鹰鼻虬髯,眼角狠狠往下耷着,着实丑陋可怖。无怪他声音低哑,走路蹒跚,原来老态龙钟。
“哎唷唷,”叶重阳忙用自己的袖子给木惜迟挡住面目,“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我这徒儿虽然又老又丑,却没惹过你们,一群促狭鬼不干人事!”叶重阳那折扇对着四周一通乱点,气得要蹦起来。众人乱成一团,又是赔罪又是安抚,叶重阳总是不依,骂得更凶。
喧闹中,只有公主注意到南壑殊一瞬间黯然的眼神。她当然也知晓方才阻她的罡力正是由南壑殊所发。可见他的猜测与自己的一样,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叶重阳徒儿绝非简单,难说不与那个人相关。
公主的心被狠狠刺痛。她何尝不知此人在南壑殊心中的地位。直至今日六界中仍在流传,南壑殊当年对那个人剜目毁丹,做的好似决绝,实则是为了保全他一条性命,留待他日。天族最尊贵的大公主殿下终是做了愚人。
这许多年自欺欺人的日子,过得像一个脆弱的美梦,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毁了它。
方才南壑殊只不过为一个一厢情愿的猜测竟当着众人与她动手,怎叫她不寒心。
公主借理整钗环的动作快速抹去眼角的泪痕,走近前敛衽成礼,“本宫失仪,请恩公莫怪。”
木惜迟未及说话,叶重阳跳起来道:“你说莫怪就莫怪,我徒儿不要面子的啊!”又跑到南壑殊跟前道,“你说怎么办?你老婆仗着有个呼风唤雨的爹就这么欺负人,你这病不要治了!等死罢!”
南壑殊好似没听见他这话,仍是将目光盯住木惜迟,似乎想把他看穿。
不可能,难道他猜错了……
可若是易容之术,则绝逃不过他的双眼。
他方才几乎认定了他就是绾儿,哪里都不像,可——一种蛮横的直觉——他就是绾儿!
在公主要揭露他面目的同时,南壑殊五内俱裂,几乎快要疯狂。可黑帛破裂的瞬间,心中一切的生死交战霎时冷却。
经过此番变故,叶重阳也是吓得一身冷汗,只得用装出莫须有的怒气转移开注意力。身边众人围成一圈向他赔罪,正在想如何就坡下驴。公主取出一串手钏,亲身赠与,告诉他说:“这是无量佛尊在本宫初得封号时赠与本宫的。每一粒珠子都由佛尊亲自颂过,弥足珍贵。”
其实无用公主多加饰词,叶重阳一听是无量佛尊所赠,眼睛都亮了起来。将手钏珍重地揣进怀里,嘴里嘟囔了两句,权作和解。
钟嬷嬷看场面混乱,各个愤然切齿的样子,忙堆上笑脸对叶重阳道:“尊者请这边来拟方子。”搓着叶重阳到了另一间屋子。
好茶奉上,叶重阳却坐着不动,他一面有些后怕,一面又暗暗崇拜自己,佩服自己心思缜密,若非他做了万全的准备,将木惜迟从声音到面容都好好地伪装一番,还刻意用黑帛遮脸,那么今日这一遭就无论如何躲不过去了。也幸甚他修的术法与仙道不同宗,易容才没被众人瞧出端倪。
木惜迟方才给南壑殊撑住手臂,感受到厚厚衣衫底下,他的体温。从那一刻起,他整个人的意志就开始四崩五裂,适才他走在路上,茫茫不知所往,要不是叶重阳扯着他的袖子,他根本一步也挪不动。
两个人坐在那里,都怔怔的,一众宫人都误以为是他二人心有不忿,故不肯替驸马拟方。不过多时,公主亲自过来,再四赔礼。叶重阳从惊心动魄中缓过劲儿来,正要说话。却听木惜迟用伪装后的声音忽然说道:“驸马伤重,乃我六界之安危所系,不独公主忧急,须知人人牵挂。微贱如在下,亦是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我二人定当竭尽所能,医治驸马。此险过后,公主切要规劝驸马珍重自身,勿再涉险,千万,千万!”
他这几句话旁人听来句句驱奉迎合,可他关怀南壑殊之情发于胸臆,半丝不假。公主与之情发一心,不免被触动心肠,流下泪来,倒把对他身份的疑心暂搁置了。转向叶重阳道:“叶掌门可还愿替驸马诊治?”
叶重阳见情势回圜,也换了一副面孔。“唔,诊是要诊的,每一程病势不同,药方也要跟着变,所以还是要辛苦驸马爷忍耐些时日。方才公主赏了好物什,我叶某拿人手短,可不能不卖力效命了。”
说着叶重阳一挥而就,将药方交给钟嬷嬷。公主将心放定,向叶重阳再拜,“叶掌门恩德,端静深铭五内,容当再报。”
叶重阳敷衍地应了一声,也不敢羁留,拉着木惜迟告辞而去。
这里南壑殊手里握着一卷书,斜倚在榻上。有公主的人在,他就总是这样一言不发,任凭摆布,外人根本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等到人去了,他便立即召来了苔痕。
“主上,叶掌门加了数味新药入方,属下遣派飞电去寻。”
南壑殊摇摇头,“不用他,公主自会去办。”
南壑殊脸色仍有些苍白,眉头紧蹙,满面忧痛。
苔痕关切,问道:“主上,可是身上的伤发作了?”
南壑殊好似没听到,兀自说道:“那双手——”
苔痕:“什么?”
南壑殊:“叶重阳同行之人。”
苔痕纳闷儿:“那位老者?他有何不妥?”
南壑殊:“那并不是位老者。”
“不是么?”苔痕更加不懂。
原来木惜迟踉跄欲倒时,南壑殊替他撑住手臂,那一瞬间,无需刻意回溯,记忆中无数个场景赶来重合。莫说木惜迟像是触雷一般,南壑殊同样如此。争奈彼时神危力倦,只当心中迷情作祟,所以产生了错觉。
后面想来,处处皆是破绽。那袖管中露出的一截指尖,玉白如葱,绝非出自老者。手与面容毫不相称,且对方身材昕长单薄,并无龙钟之态,可知面貌绝非真容。
“苔痕。”
“属下在。”
“听闻叶重阳是公主请来的。”
“是。”
“为何忽然记起此人。你将前因后果说与我听。”
苔痕便将叶重阳如何在众人替南壑殊延医问药之际来寻太子下棋,公主如何风闻,又如何登门相求,一一都说了。
“莫非主上认为,叶掌门是刻意等着公主登门?”
南壑殊看他一眼,目光苍白扑朔。
这边厢端静看着叶重阳一行离去,预备回头照看南壑殊。太子却打另一边走近。兄妹两身侧的宫人各自见了礼。太子摆摆手,令他们都退下。
端静狐疑,“太子殿下有什么话,迟些再说,我眼下却顾不得?”
太子遥遥头道:“本宫的傻妹妹哟,都这个时候了,还被驸马蒙在鼓里呢。”
端静深知太子与丈夫一向不睦,听他此番说辞,便不要理会,抬步便走。
太子又道:“难道妹妹一点也不想知道本宫那妹丈到底是怎么着了千沧那妖精的道儿么?”
提到此节,端静恨得咬牙,“我自然知道,勿须太子告知了。”
“喔,原来你知道千沧化作了木惜迟的样貌,将南壑殊勾引了去。但如果你只是这么认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端静瞪起美目,“你说什么?”
太子不疾不徐地道:“南壑殊岂是那顾三不顾四的浪徒。再怎么为情所困,他辨明真假的基本理智还不至于丢弃。哪怕对方幻化成为木惜迟的模样,他也没可能拆不穿幻术。”
端静声调尖锐起来,“那他还自投罗网……”
“莫急莫急,”太子抬起一只手往下压了压,继续说道,“他并非自投罗网,只不过么……”
端静见他偏偏在这个问题上故弄玄虚,分明嘲弄自己,怒意陡升,一掌朝他霹将过去,却被太子格在半空。
太子看着端静的双眼,说道:“外人终究是外人,你我才是骨肉相连的亲兄妹。”
似被他这一句说动,端静卸了掌上的力道,“太子有话不妨直说,勿须拐弯抹角。”
太子莞尔,“大哥我之所以迟疑不决,是怕说出来,你会沉不住气。”
“我想说,你的对头回来了。”
“南壑殊那个永书的徒儿,回来了。”
这一句正碰在心坎上,端静十分震动。“此……此话怎讲?
“若非千沧亲眼看见过那人的模样,又岂能幻化得如此相像。南壑殊所以穷追不舍,正是希图通过千沧,寻到他徒儿的下落。
端静嘴唇抖动,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那也不见得……”
“是,”太子好整以暇,“确实,他师徒曾反叛六界,污名远播,若说见过这二人,也属寻常。可你不要忘了,这千沧小妖所习术法虽凶恶,可道行终究浅薄,不过短短数百年,远在他成为祸端之前,南壑殊那徒儿就已被剜目毁丹,生死未卜。若非千沧在此后见过他面目,又怎能……”
“够了!太子不必再说下去。我即命人狠狠拷问千沧,非逼他说出那人的下落。”
“这就是我迟疑着不敢告诉你真相的原因。你太沉不住气。”太子脸上挂上一抹冷笑,神情不甚可可。
端静瞧着他,等他说下去。
“南壑殊之所以追逐千沧,正是因为连他也还没寻到此子所在。你何不先静观其变,待抓到他的马脚,再一举——”说着,太子做了个抓握的手势。
端静猛然醒悟,“你要我夫君的把柄,你……”
“非也非也,”不等端静说完,太子便笑着打断,“我只是要他听话罢了。一个听话的南壑殊,于你,于父帝都有益。于你而言,他将成为一个千依百顺的丈夫,于父帝,他将是个言听计从的将领。”
端静警觉地看着太子,“对你呢,又有什么好处?”
“对我么,”太子施施然道,“待我继承大业,还要靠他南征北讨,平定异邦呢。”
叶重阳自公主府上出来,生怕木惜迟露马脚,本已走远,半途瞧见苔痕在前走着,身后跟着飞电。叶重阳微顿一顿,计上心头,扬声招呼他道:“飞电小兄弟留步——”
飞电闻声止步,回转来,脸上带一丝讶异,“叶掌门叫我何事?”
叶重阳扬扬眉毛,嘿嘿两声,慢慢踱过去,“飞电呐——别来无恙呐——更加健壮呐——”说着一拳捣在飞电心窝。
飞电被他闹得浑身鸡皮乍起,有些不好意思道:“叶掌门这是干什么?”眼睛瞅着苔痕求救。
“嗳——”叶重阳叹出好大一口气,“你忘了?当年的事你全忘了?唉——”
飞电脑袋本就不灵光,被叶重阳一顿阴阳怪气,更加抓寻不着。
叶重阳摇摇头,斜眼笑睨着他道:“我这别洞袋里有一位小娘子当年拜倒在了你的……你的铁蹄之下。对你呀是念念不忘呀……”
飞电一听,想起那年自己被情药迷了心性,误入叶重阳随身的锦囊中,干了荒唐事,闯下大祸。面目登时紫涨,险些要发出一声嘶鸣。
维时只有南壑殊、南岑遥、木惜迟、叶重阳、苏哲五人,且木惜迟逼着其余四个立誓绝不对外人道,因此苔痕并不知晓此节,在旁听得好似云山雾罩。
叶重阳可不管那么多,当年起誓也是为了好玩,根本约束不得他。
“她与你还有个儿子。你可要进去看看?这小娘子也不知忽然发了什么疯,如今绝食已有两月,非要见你一面。虽然我知道飞电大人你儿子多,可是我帮你审视过了,这个儿子长得最像你!”
飞电:“……”
叶重阳:“不如就请入我别洞袋一叙?”
飞电一张马脸拉的老长,随时要现出真身的样子。苔痕警觉地伸出一臂挡在二人中间,“主上有事吩咐我两个,怕不能与叶掌门叙旧了。”
叶重阳尴尬地咂了咂嘴:“不叙就不叙,可怜她孤儿寡母,一个思情郎,一个念亲爹。小小的一个精怪,生下来就牛头马面,活像个地狱的煞神,爹不疼娘不爱,也不知造的什么孽……”说着拿袖管抹抹干燥的眼角。
“造孽……造孽呀……”一壁说,一壁携着木惜迟远去。
苔痕不是好奇心重的性子,对于叶重阳说的话一点也没兴趣。“主上还等着咱们,快不要耽搁了。”
飞电忙点点头,跟牢了苔痕。待与叶重阳离远了,苔痕才对飞电说:“忙去。”语毕,自往岔路去。
飞电追赶,“苔痕哥,不是主人叫咱们有事么?怎么你不领我去?”
苔痕道:“并无甚事,是我拿主上做个幌子。主上说了——也吩咐我嘱咐你——近来不要同叶重阳来往。”
飞电不懂,忙问缘故。
苔痕丢下一句“依主上吩咐行事”,便去了。
飞电呆呆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为什么主人不准我同叶掌门来往?”
“难不成方才叶掌门说的事叫主人给知道了?”
“我真的有许多儿子留在了世上么?”
最后一个念头飘过,飞电浑身打了个激灵。那之后便日思夜想。
儿子们长什么样子?
会听话乖巧,叫他“爹爹“么?
叶掌门有照顾好他们么?饿了有饭吃么?
被别的精怪欺负了怎么办?
飞电越想越混乱,在脑中挥之不去。终有一日再也熬受不住,背着南壑殊,偷偷下界,去菩提道寻叶重阳。
这还是他头一遭忤逆南壑殊。
“叶掌门。”飞电赶去他身边。
“你可是来寻我呀?哦,不是来寻我,是来寻妻觅子的,对否?”
飞电挠挠头,不说话。
“飞电呀,本掌门有话问你。那个千沧是什么来头?怎么今日我听苔痕说一半,藏一半,吞吞吐吐的?他不过是个小小红烛精,怎么就能将你那主人伤的如此之重。”
原来叶重阳早瞧出苔痕在讲述千沧时,有些瞻顾,就猜到里头大有藏掖。苔痕是学精了,可飞电的马脑子未必能想的周全,从他下手,那是再方便也没有了。于是随口诌了个借口就将他诓了来。
“叶掌门说那千沧么。他可不是个寻常精怪,他早先修习的所在正是与归渚。”
“与归渚?好生耳熟,是哪里呀?”
飞电道:“无念境四周的鹤汀凫渚如星罗万千,这与归渚正是其中一个。主人带着花影哥,苔痕哥,还有我,还有少……,总之我们几个都在与归渚住过一段时日。”
叶重阳来了兴致,道:“据说千沧还有一位夫人,这又是怎么回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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