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不起头。
仿佛有什么重物紧紧地压在了自己的后脑勺上,挣脱不开。
无力做任何挣扎的顾郁只能如同待宰的羔羊般,
静静看着男人单膝跪在了自己面前,一双修长的手缓缓落在自己眼前,做出了什么手势。
瞬间,熟悉的疼痛感再一次如期而至。
剧烈的头痛让顾郁几乎痛呼出声,瞬间睁开了双眼。
清晨的一缕阳光钻过百叶窗,轻柔的洒在了顾郁脸上。
顾郁一瞬间晃神,鼻腔中涌进了熟悉的留香珠味。
环顾四周,没有那个人的身影。
只有身上的一件外套。
走出办公室就看见走廊中的裴映川指间转着车钥匙,哼着小曲儿,左手还提着一包早餐。
“呦,裴队这么勤快,一大清早就出去买早餐了。”
纵然脸色十分难看,顾郁还是习惯性的出言调侃,调和气氛。
裴映川看着顾郁苍白的脸色,像是一个随时会碎的瓷娃娃。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听老陆说你昨晚上烧了半宿,现在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要不要回去休息两天?”
顾郁笑着摇摇头,“没事了裴队,小感冒而已,不用小题大做。”
裴映川伸出手上的袋子,递给了顾郁。
“饿了吧,拿点早餐垫垫肚子,等下咱们就出发了。”
顾郁调笑的看着满袋子的甜食,一看就全都是楚樨喜欢吃的东西。
“不用了裴队……”
“不用了。”
二人一惊,回头一看,陆焕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走廊拐角处,手里还提着早餐。
裴映川识趣的打了声招呼,转头去了技术科。
不就是媳妇儿么,谁没有啊?
顾郁看着默不作声站在面前的身影,有些尴尬。
刚想说些什么,未曾想陆焕也开口了。
“感冒好点没?”
“昨晚麻烦你了……”
两人相视一笑。
“买了什么?是不是豆浆油条?”
饥肠辘辘的顾郁低头打量着陆焕手中的袋子。
“海鲜粥,咸菜,小笼包。”
“哦。”
一个字的回答带着难掩的刻意和故弄玄虚的失落,陆焕知道顾郁这是好了,戏瘾又犯了。
“别装了,等你好了带你去吃,刚退烧先吃点清淡的。”
顾郁忍着笑点了点头,
海鲜粥,小笼包,怎么看都不像是清淡的样子。
匆匆吃完早餐,还不到七点,市局一队人马就要浩浩荡荡上了车,押送全锦隆的车跟在队伍中间。往越昙附近那座未开发区驶去。
也就是陆焕外祖母预备明年开发的那块地。
一路上陆焕的脸色都十分难看,只有在偶尔侧头望向顾郁的时候才会露出一丝柔和。
陆焕通过后视镜望着空荡荡的后座,心里五味杂陈。
原本那个应该坐在后座的男孩现在躺在市局的法医室,等待着一个结果。
他的父母正眼巴巴的坐在接待室等待着一个公道。
可冯袁军却要被无罪释放了。
顾郁似乎是看出了陆焕在想什么,没有说话,只是趁着红灯的间隙,轻轻的抓住了陆焕的手腕。
“你太紧绷了,放松一点,我们都在。”
“嗯,为避免造成恐慌,我外婆已经让人把那块地方围起来了,希望能顺利。”
十月末的津京已经有了深秋的寒冷,顾郁披着陆焕的驼色长风衣下了车,路上尽是凋落的银杏叶。
一地金黄。
居住在附近的小情侣踩着秋天即将溜走的尾巴,站在大树下拍着各种拍照姿势,准备记录下这震撼的金色海洋。
而裴映川一行人便没有这样的好心思,他们知道即将在这边发生什么。
楚樨面色凝重的拎着箱子走了下来,跟在了裴映川和押送全锦隆的警察身后。
这一片荒地没有办法行车,都是原旧城区拆迁的平房,遍地的砖瓦。
顾郁裹着大衣跟在队伍最后,有些心慌,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抛尸地点具体在哪儿?你还记得吗?”
裴映川厉声问道。
全锦隆没有抬头,手却指向了正对着西边的方向。
“在那边,从这里走大概一公里的地方有一个摞着五块石头的地皮,掀开那块地皮就是我的抛尸点了。”
“什么叫你的抛尸点?”
陆焕眉头紧蹙。
全锦隆诡异曲折的肩膀显得他此时格外佝偻。
“冯老师手底下不止我一个这样的人,我们的抛尸地点都是分开的。”
全锦隆苦涩的一笑。
“自己杀的自己埋,冯老师说这是因果。”
裴映川近乎嘲讽嗤笑一声,一个杀人犯给另一个杀人犯讲杀人的因果。
真是讽刺至极。
顾郁看着这一大片未开发的荒地,忧虑着很有可能不止这一个抛尸点。
“裴队,陆副,我建议调几条警犬过来。”
“怎么说?”
裴映川正在发愁如何找其他的抛尸点。
“首先,我觉得能选择作为抛尸的地点并没有那么好找,现在城区内已经很少有这种大片的荒地了。其次,如果我假设,其他抛尸地在郊区或者城市周边。那么运输也会成为一个大问题,要无声无息的运到城市周边并处理,太过频繁会引起别人怀疑,所以我在想,全锦隆所谓的‘自己的区域’,会不会是指这一片荒地的不同的区域。”
“我也觉得。”
陆焕放慢脚步走在两人跟前。
“毕竟越昙13号那条通道只能通往这边的大桥底下。”
第42章 (本卷完)
地毯式搜寻了一段时间, 终于找到了全锦隆说的那块地皮,其实就是一张伪装的草垫子,上面盖了些散软的泥土与杂乱的砖石。
可是这伪装的草垫子上却没有看见全锦隆所说的摞着的五块石头。
全锦隆看见脸色也是一变, 这块地方只有他和冯袁军知道。
堆摞的石块被无故挪动,证明有人来过这里, 冯袁军一定将什么来不及处理的‘东西’。
处理在了这里。
顾郁穿着鞋套站在一旁, 不经意的盯着全锦隆的神色, 知道事情有变。
“全叔, ”
正在思索出神的全锦隆身形猛的一颤,惊魂未定的抬起头看着顾郁,眼神有些躲闪。
全锦隆比任何人都清楚。
冯袁军这个时候把东西处理在这里,只有两种可能性,
一,他是真的碰到了棘手的问题不得已处理在这里。
二, 栽赃嫁祸, 坐实自己的罪名。
以全锦隆多年的经验来看, 此时此刻, 栽赃嫁祸的嫌疑更大。
但他已然不准备开口,冯袁军再罪大恶极,依旧是他的救命恩人。
自己走到这一步都是自己的选择, 没有任何人胁迫,如果没有冯袁军当年及时伸出援手垫付手术费, 全封年的第一次移植手术根本就不可能有机会。
左右都已经背上了人命官司, 也不差在多这么一笔了。
“那石碓呢?”
顾郁看着全锦隆丰富的神色,就知道此事有古怪了。
“不知道, 或许是被流浪猫狗碰倒了……”
顾郁笑笑没有说话,也没有追问, 而是转身接过一把铁锨,加入了刨坑大队。
裴映川和陆焕一队人马已是满头大汗,外套甩在一旁,挽起袖口,卖力的翻动着。
十几名刑警一个直径大约五十米的地方进行挖掘,
一时间,尘土乱石,四处纷飞。
果然不多时,就看见楚樨脸色一变,瞬间抬手带着技术部喊了停。
宽阔的大坑里,露出了一节深蓝色的衣服。
众人心里落了一块大石,终于找到了。
楚樨拿起小铲子细细的翻动着,怕造成破坏。
顾郁感受到兜里手机一震,放下铁锨,忘了一眼围在一起的众人,默默走到一旁空地接起了电话。
“教授,您到津京了吗?”
手机那头传来了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用带着些许蹩脚的中文温柔的说。
“是的,我刚刚落地,等下我把酒店信息发你,这两天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随时来找我。”
顾郁会心一笑,眸光带着亮望向天边,
“好,那您先休息,等下把酒店信息发给我,我给您点些地道的中国小吃,保证让您入口难忘。”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要一点点辣。”
“好,没有问题。”
看着技术科在细扣,迎面吹来的风让出了一身汗的陆焕后知后觉德感到了寒冷。
回头寻衣服的空挡看见了远远站在一块断墙上的顾郁,索性断墙并不高,陆焕披上衣服后,轻轻地拍了拍顾郁的肩。
这一手正好拍在顾郁隐隐作痛多日的肩膀上,疼的顾郁倒吸了一口冷气。
“嘶——”
陆焕不知所措的抬起了手,“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我是不是碰痛你了?”
顾郁挂断了电话,摇了摇头,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没事,你怎么过来了?那边有结果了?”
“还没有,”
陆焕拽着顾郁的胳膊将人拽了下来,轻轻地替人合上敞开的大衣,“也不系上扣子,刚退烧,着凉了怎么办?”
顾郁把手机揣进兜里,嘴里碎碎念般叨咕着。
“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过去时正巧碰到楚樨蹲在地上严肃的抬头盯着眼神飘忽的全锦隆。
“你最后一次杀人在这里抛尸是什么时候?”
“几,几天前吧。”
全锦隆磕磕巴巴的说。
因为他并不知道冯袁军究竟在什么时候,具体都在这里埋过什么。
只能靠蒙。
“哼,”,戴着口罩的楚樨突然冷笑一声,“一个死了一个多月的尸体,你说是在几天前被杀的?”
全锦隆认命的闭上了双眼。
“三个多月前。”
“那这具尸体是怎么回事?”
全锦隆盯着自己的鞋尖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或许是冯老师……”
楚樨的脸色异常的难看,顾郁瞬间就发现了,他快步走到楚樨身旁,盯着楚樨与全锦隆说话时挡着的那具尸体。
脸上已经开始腐烂了,模样十分骇人。
只依稀的能看清,脖子上挂着一颗长命锁,上面隐隐约约刻着一个年字。
顾郁瞬间只感觉耳边一阵轰鸣,下意识的去寻找楚樨的反馈。
楚樨神色难看的点了点头。
这具年轻的尸体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辛辛苦苦,大街小巷找寻了几天的人,
全封年。
少年的头部有被重物明显击打过的痕迹,额头处的头骨已经完全碎了下去,甚至连眉骨都碎了一半,可想其死状的惨烈程度。
“全锦隆,即使是这样,即使冯袁军陷害你,你也想替他背下这个黑锅是吗?”
见全锦隆不开口的默认。
楚樨言语间已经是越来越冰冷,就在顾郁感觉到大事不妙正欲开口阻拦打算从长计议的时候。
楚樨却抢先一步和盘托出,咬着牙厉声开口。
“那你的这位‘冯老师’有没有告诉你,你亲爱的儿子就被埋在这里……”
一瞬间在场的人皆是一阵惊愕,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裴映川和陆焕,也是被惊的不轻。
全锦隆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的头抬的前所未有的高,急切的张望着楚樨背后的身影。
楚樨红着眼睛起身的那一刻,全锦隆终于望见了那一抹已经溃烂的身躯,全封年身上还穿着他过年时给买的新衣裳,脖子上一跟长长的银链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长命锁。
腐烂的面部组织刺激着全锦隆全身的神经。
几乎是在那一瞬间,搀着全锦隆的两名警员就感受到了他身形的剧烈颤抖,喉咙里不停地发出什么声音,
急切剧烈的呼吸带出的声响,仿佛承受着剧烈的痛苦而无处发泄。
“啊……呼呼——”
瞬间他用尽全力挣脱两边的桎梏跪倒在了坑前双脚间的脚链连连作响,戴着手铐的双手撑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向前爬上一步,就被警员搀了回去。
下一秒他双手剧烈的捶打着自己的头部放声大哭。
“啊————”
凄厉的哀嚎听的人心尖直颤,在场的人无不。
楚樨没有理会全锦隆的哀嚎,只是默默的转身将全封年的遗体装进了尸袋。
裴映川给陆焕武陆使了个眼色,将几乎晕厥的全锦隆先送回市局。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挖掘,共清理出完整的尸骨共二十四具。
散落不全的尸骨还有五具。
以全锦隆的抛尸点为中心,方园公里以内,共发现了五处不同的抛尸地点。
共计尸体七十多具,其中死亡时间从数月到数十年。
案情年限跨度极大,
作案手法全然不同,可以断定非同一人作案。
林局接到电话后高度重视,立刻决定将所有相关证据移交省厅,接下来就由兰海市局全权接手冯袁军一案。
再次回到审讯室,顾郁已经是全然不同的心境了。
全锦隆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兰海市局将他带走。
顾郁泡了一杯热茶放在了全锦隆跟前。
短短一夜的时间,全锦隆仿佛苍老了十岁。
眼睛红肿着,嘴唇和脸仿佛比刮大白的墙皮还白。
他倏地一笑,带着些许释然。
“封年走的时候,痛苦吗?”
此刻的他无比的平静也无比的清醒。
他很清楚他将迎来什么样的结局。
“很痛苦,他的头骨几乎被整块敲碎了。”
全锦隆眼神涣散的望着顾郁身后的玻璃,思绪渐渐飘远。
“他最怕痛了,化疗输液的时候都会瑟瑟发抖,抓着我的胳膊。”
“他才十三岁……”
“后悔吗?”
全锦隆恍然间回过神来,神色复杂的看着顾郁。
或许在今天之前,他还说得出‘不后悔’。
可事到如今,他不知道了。
顾郁看着已经失去所有精神支柱的全锦隆,难以想象他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
或许他也曾经像裴映川陆焕他们一样,穿着制服,靠着一腔热血,去实现着自己心中的理想。
守护自己心中的那一份正义。
可当妻儿相继患上白血病时,他别无选择的认清了事实。
或许他哪一刻终于明白了老一辈嘴里的‘钱是好东西’这一句话。
他曾经是一个人民公仆,可他更是妻子的丈夫,儿子的父亲。
当家里的亲戚已经借无可借,债台高筑,
当妻子明明已经等到合适的配型,却因没钱手术而惨死家中的时候。
任任何一个人或许都不能再接受儿子即将死在自己怀里。
冯袁军的出现于全锦隆来说,无疑是唯一的一棵救命稻草。
可天堂地狱,不过一念之间。
‘铤而走险’
就好似一把双刃剑,它在给你带来你所期望之时,你永远都不知道,它会回馈给你怎样的大礼。
顾郁拿出了在现场全封年尸体上找到的巴掌大的小笔记本。
递给了全锦隆。
“我希望你去兰海市局能够如实交待所有你所知道的事情。”
全锦隆不明所以的接过,小心翼翼的翻看着。
‘今天冯叔叔又没让人给我买饭,但我不打算告诉爸爸,希望爸爸平安。’
‘今天生日,爸爸还是没有回来开看我。冯叔叔说爸爸在国外分部工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今年的生日愿望,希望明年爸爸可以回来陪我过生日。’
‘我今天偷偷跑出去看见了,他们杀了人,他们说爸爸也在杀人。不会的,我爸爸曾经是警察,他永远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们说爸爸在市中心,我要报警,我要去找他。’
‘冯叔叔收了我的手机,但我已经知道路线了,我要去找爸爸。’
‘我要去阻止他,他不能一错再错下去了,即使我死了,也不能用沾了血的脏钱。’
最后一页的日期,停留在了一个半月前。
‘他们发现我了,我估计已经跑不掉了。我爱你,爸。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爱你,’
寂夜逢微光,
冯袁军之于全锦隆,就好似无尽黑夜中的一点萤火。
可那束光,真的是为你而亮?
或许那只是更黑暗的无底的深渊。
一行人看着被押送走的全锦隆,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终于结束了。
接下来就是等待兰海市局那边的消息了。
裴映川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乌云,黑压压的沉了下来,下一秒雨滴就落在了他的脸上。
“下雨了……”
下一秒一把深蓝色的伞就挡在了裴映川头顶。
他回头看着一袭黑色西装的楚樨,眼中却没了平日的爽朗与乐观。
楚樨勾了勾唇角,挽上了他的胳膊。
“淮阳的葬礼,前面一起去吧。”
裴映川鼻子一酸,眼睛突然红了,哽咽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