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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黎明(风徒石头)


一寸多……是婴儿的脚印。
赵黎的太阳穴突地跳了一下,说:“你带一队取证人员,重新仔细勘察案发现场,我把位置发给你,叫车衡马上来找我,我这边也有线索了。”
市区到这里,最快也要三个小时。突然这么多信息涌入,赵黎感觉头疼欲裂,再这样下去铁定是熬不住了。朱玉成等在门口,赵黎说:“朱大哥,董立财这个案子涉及几起连环杀人案,很可能是凶手的开端,干系重大。我的搭档下午到,然后我们立刻要去村子里,有劳你带路了。”
“带路我也知道啊,我也知道那个村子在哪儿。”那个小警察突然从后面冒出来,说。
赵黎扫了他一眼,朱玉成斥责了他一句,两个人再次重重地握了握手,赵黎离开派出所。
他随便找了个招待所补觉,一方面他因案子有转机而感到兴奋,另一方面身体却实在是在耗尽的边缘,赵黎就这样纠结地睡了过去,梦里还全是案子的事。
他看到一个小小的婴儿的身影,他那么小,不及成年的小臂长,小小的光裸的身体上满是淤紫和腐烂的痕迹,触目惊心。
赵黎看不清,他想要朝那具婴尸走近,迷雾却一下散开,赵黎一脚踏空,惊醒了过来。
这一睁眼他又是吓了一跳,他睡前明明把门锁得好好的,此时床边竟然坐着个人。
赵黎的心飞上云端又重重落了下来,他揉了揉太阳穴,哑声骂道:“你他妈进我房间就不能敲一次门。”
“招待所的门太好开。”车衡回答,拧开矿泉水瓶递给赵黎。
“你来了多久,怎么不叫我?”赵黎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从床上一个翻身爬起来,用冷水撩了几把脸,在门口叫车衡,“走。”
“半个小时。”车衡说,他扫了一眼赵黎的模样,皱起眉头,说,“你这样行吗?”
“耽搁不起。”两个人边说边下楼,“我现在有眉目了。这里一定是凶手的起点,我们可以找到他的动机,如果我没有猜错,凶手就是这里的人。对了,常湘那边怎么样?”
“还有得忙。”车衡回答,“信息太繁杂了,如果真要一点一点比对,怕是几天几夜都弄不完。队里的兄弟都疯了。”
赵黎带着车衡往派出所走,他的步速要快一些,突然回过头看向车衡,问:“你怎么知道我在那?”
“定位停在那个招待所,你习惯住楼梯间门口。”车衡说,“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可以,大侦探,天生做刑警的料子。”赵黎扯了句俏皮话,说,“偶然发现,青卢乡爆头案。”
车衡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毛。
一行三人到达丰桥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一路上朱玉成在给几个人介绍村子的背景,说是已经没有多少人留在村子里了。沿途走来偶尔可以看到塌了一半的砖墙,一些标语还模糊可见,“一人超生,全村结扎”,超生两个字已经塌掉了一半,赵黎用了好久才能补全这一句话,心里顿时一阵不舒服。
“这不算什么。”车衡说。
赵黎回过头,车衡面色没什么波动,说:“早年的横幅标语都要比这个过分得多,跟‘喝药给递瓶,上吊一根绳’‘超生杀杀杀’相比,刚才那个不算什么。”
朱玉成诧异地从后视镜扫了车衡一眼,现在的年轻人能知道这些的不多,朱玉成忍不住打量了他一下。这个年轻人几乎没什么表情,五官棱角分明,生得很好看,却很疏离淡漠,整个人的气质给人一种非常稳重、理性的感觉。
“这都是些老房子了,扒了一半没人管,就在那里放着了。这边多得是这样的老砖墙。村子里的人快要走没了,不然也不会这样。”朱玉成解释道。
三个人刚下车,常湘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她语气严肃:“赵黎,重大发现,二十多年前,李祥芳和张广之曾在同一所医院供职。”
赵黎心头一沉:“哪所医院?”
“青卢乡中心医院。”常湘深吸了一口气,“杜海平的户籍所在地也是青卢乡。”

第4章 未开之花(三)
挂断电话之后赵黎周身的气压都低了好几度,赵黎看向车衡,正对上那人询问的目光,赵黎点了点头,轻轻叹了口气:“就是这儿了,联系常湘,让她把丰桥村的人口统计和近二年……五年的搬迁记录都调出来。”
“先去村子里看看。”赵黎说着,向前走去。
村子里很是荒凉,人烟稀少,现在正是晚饭的时间,冒出炊烟的房子却没有几间。朱玉成见此忍不住感慨,说:“我上次来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呢。”
几个人停在一座院落前面,赵黎往里面看了看,朱玉成会意,走过去叫门。出来的是一个老汉,站在屋门前探头往外看,见朱玉成穿着警察的制服,脸色瞬间就臭了几分。这让赵黎有点疑惑,按理说这种小村子的人多少都有些害怕警察,怎么会是这种态度?
他扭头去看车衡,车衡摇了摇头,朱玉成又喊:“老大哥,我是青城乡派出所的,这两位是市局的同志,有一点事情想要问问您,不耽误多少时间的!”
“有什么好问的,我一不偷二不抢的!”老汉臭着一张脸,看样子竟然是要回屋去。屋里老婆子听见动静走了出来,一见朱玉成,脸色顿时也拉了下来,但还是拉了那老汉一把,过来打开了栅栏铁门,谨慎地看着他们三个人,说:“我们不偷不抢,没犯法。”
朱玉成忙说:“知道知道,我们就是来询问点情况,跟你们没关系的。”他给赵黎使了个眼神,赵黎忙说:“您认识一个叫董立财的人吗?”
老婆子的脸色更难看了,老汉在门口干脆骂了起来,说:“我不认识那个畜生!他死了活该,他早就该死了!一看你们穿这身皮就知道你们不是什么好东西,滚滚滚!”
赵黎跟车衡不一样,从来没混过基层,这种架势见识得是少之又少,稍有些不悦,正要摆严肃掏警官证。车衡拽了他一把,伸手挡住老婆子欲关的门,一缩身子就挤了进去,赵黎第一次见车衡还有这死皮赖脸的本事,有点小惊讶。
那大妈吓了一跳,老汉直接奔他走了过来,车衡说:“你刚才说他死了是活该,不知道他怎么得罪你了?”他说着把手铐从后面掏了出来,“董立财的案子不明不白,你不把话说清楚,难道人是你杀的不成?我有权逮捕你回局里审问。”
乡野人怕的就是这种吓唬,顿时就不敢再说话了,憋了半天心虚地骂了一句:“你血口喷人!”
赵黎趁这时候走进来,说:“车衡,先问清楚再说。”
两个人对了下眼神,赵黎对老汉说:“您刚才说的话能给我们解释一下吗,你都了解董立财什么事情,他在村子里都跟谁结了仇?”
“他跟谁结了仇?他他娘的跟谁没结仇!老子就跟他有仇!”赵黎这一问不知道怎么又刺激到了这老汉,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手指在空中有力地点着,骂得太过用力,脚尖都踮起来了,“当年要不是我儿子拿刀架在他脖子上死活没让进,我孙子就没了!你往这村里问问,谁不恨他?要不是他已经死了,老子倒是真想弄死他个畜生!来啊,你有本事把我抓走啊!”
朱玉成来之前就预料到了这么个场景,当时董立财的案子没法破,就有这原因。别说杀人犯没在这里面,就算真是村里人杀的,那这整个村子的人都是包庇犯,什么都审不出来的。
赵黎和车衡堪称有些狼狈地从院子里退了出来,朱玉成善后过后也跟了出来,说:“我就说过了吧?什么都问不出来的。”赵黎蹲在地上抽烟,抬眼看向他,问:“他干什么这么恨你这身衣服?”
朱玉成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是一摆手,摇了摇头。
村子里剩下不到十家人家,赵黎没再让朱玉成跟着,跟车衡两个人装成记者,又随意进了两家人家。留在家里的只有老人,第二家里只有一个老太太,走路颤颤巍巍,眼睛和耳朵都不太灵光,赵黎每次问话要重复好几遍。
“您的家人呢?”赵黎问。
“老伴儿没了,儿子进城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了,头两年还有消息,现在是什么消息都没有了。”老太太说话漏风,一句话说得又慢又长,说不出有多凄凉。
赵黎心有不忍,问了她儿子的名字,答应有机会会帮她留意。又问到董立财,老太太摆了摆手,干瘪的嘴唇哆嗦了两下,什么都没说出来,又摆手,竟然哭了出来,干柴似的手遮住眼睛。
赵黎跟车衡面面相觑。
常湘的电话终于打了过来,说:“你要的信息我查出来了,我感觉很蹊跷,村子的死亡率很高,时间紧促我只查了几个人,都是横死。而且,嗯……还有哪里有什么不对劲,我说不出来。我把照片发给你,你自己看吧。”
公安系统内网不能截屏,常湘拍照发了过来,密密麻麻的人口信息让赵黎眼晕,三个人在村子的大队里借了个办公室,一翻就是两个小时。
“嗯?”车衡突然皱起眉头。
“怎么了?”赵黎问,走到他身后看他的屏幕。
车衡没说话,用鼠标在屏幕上划了一圈,赵黎凝眉看了一会儿,总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他上下看了看,眉头一跳。
这长达近半年的时间,竟然没有一个新生儿出生。
赵黎看向昏昏欲睡的朱玉成,问:“这是怎么回事?”
“计划生育。”朱玉成回答。
赵黎摇了摇头,说:“不对,计划生育是不允许超生。当时丰桥村人口那么多,是个大村子,怎么可能一个婴儿都没有。”
“打出来,引出来,就是不能生出来。”朱玉成说,多了他也不愿意讲,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当年他并不在青卢乡,这些事是后来听同事讲的,那是他们吓唬新人的怪谈,说什么婴儿的尸体填满了一个大坑,常年有哭泣声传出来之类的恐怖故事。
赵黎没听懂这句标语,那般的人间惨象,已是超越了人类的想象力,鲜红的血迹和彻耳的啼哭声以剧本中都不可能出现的形式在这片大地上留下痕迹,最后被时间的尘土掩于无形。
案件的真相触手可及。
几个小时再没找出什么名堂,近两年的高死亡率又给青卢乡罩上了一层疑云。赵黎盯着死亡名单里的“赵宝”二字,沉默了许久。
赵宝,于三年前八月死亡,社会人士斗殴,乱棍殴打致死。
他是那个老奶奶的儿子。
老奶奶哭什么呢?她是知道儿子的结局了吗?赵黎想不通。
赵黎更不懂那个年龄的老人,是有多么的信报应二字。早在当年儿子换上警察的衣服,拎着棒子走向同村的人的家门时,早在她看见一个个帐篷在街上支起时,早在她遥远的听见女人的哭声和男人悲愤的嘶吼声时,她就料到了这个结局。
入夜了。
知道是上面的人来办案,大队的人态度都很殷勤,给他们安排了房间让他们休息。
临时休息的屋子,一个行军床,一张小的双人床。朱玉成的呼噜声已经震天响,赵黎和车衡肩并肩看着黑乎乎的天花板,谁也睡不着。
“我知道青卢乡。”车衡突然开口。
赵黎扭过头,看见车衡平静而明亮的眼睛。车衡转回去,说:“我偶然看到过青卢乡的资料,还有很多……照片。”
“死婴的照片。”没等赵黎问,车衡补充道,他说得轻描淡写,“那个时候管得严,被发现了,就拉出去强行堕胎。董立财是村支书,应该就是负责人。”
“强行堕胎。”赵黎重复了一遍,他笑了一声,音调冷得不行,他转过身来侧躺,语气认真,说,“车衡,我问你,整整半年没有新生儿,难不成那半年都是只有三两个月的孩子吗?之前呢?半年之前怀上的孩子都去哪里了?还是这半年里的孩子,一个头胎都没有,都是二胎?”
车衡也转过身来,他看着赵黎的眼睛,半晌,沉声说道:“赵黎,你是一个刑警。你能做的,只是给受害人一个公道。”
赵黎看着他,没说话,一股脑地坐了起来,点了根烟,披上外套,出去了。
“你干什么去?”车衡皱起眉头,问他。
“四处走走。”赵黎淡淡道。掩上房门。
十一月,夜里已有些许凉意。赵黎点了根烟,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乱逛,脑子里许多线索在转,模糊地拼成了一条线。扑朔迷离的案情中,背后的隐情将要现了身形,一些其他的罪行却昭然若揭,可没有人能为其定罪,没有人能还那场“惨案”一个公道。
最晚在明天晚上,常湘就能列出嫌疑人名单,结案就在一夕。他看着手里计生委的名单,心里却装进了一件永远的悬案,而凶手逍遥于世,永远没有赎罪的那一天。
一股腐臭味扑面而来,赵黎抬起头,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荒地。这股味道……他猛地瞪大双眼,手向后腰摸去。
来不及了!
一声凄厉的啼哭声响在脑后,赵黎全身寒毛倒竖,瞬间矮下身子,一个前滚翻,把防身匕首抽出来,反手握在手里。正欲抬头,一个人影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脚踩在他肩膀上,轻飘飘地说:“反应不错,让个路,大兄dei!”
赵黎懵逼地抬起头,只见一人手中拿着一把一尺长的窄刃刀,借着踩着他肩膀的力度,跃起来将近三米高,一刀划向空中的一个黑乎乎的玩意儿。
那东西凄厉地惨叫了一声,重重落地。赵黎这才看清,这竟然……是他在梦里见过的死婴的模样!
男子的刀紧紧地钉在死婴身上,一只手紧压刀鞘,大喝了一声,双手结了几个印,金色的咒文凭空出现,一道又一道地涌入刀背,死死地在死婴身上结了一张网,那死婴又凄厉地大叫了一声,咒文金光大盛,掀起一阵风波,以男人和死婴为中心扩散出去。
灰尘大作,劲气吹飞了赵黎的刘海,他瞪大眼睛,硬是没有眨一下。
一切归于平静,男人站起身来,笑着地看向他。
赵黎回过神来,四处看了看,喃喃道:“我这他妈的是还没醒。”

第5章 未开之花(终)
眼前所见的场景打破了赵黎二十七年以来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他愣怔了足有半分钟,满脑子在飘弹幕。直到男人走到他身前来,刑警敏锐的本能使他回过神来。
赵黎微微后退一步,警惕地盯着他,男人伸手的动作在赵黎的眼中成为慢动作,他全身的肌肉绷紧,随时准备做出反应。
“别紧张,咱俩算是同事。”男人竟是要与他握手,见他不动作,另一只手伸进怀里掏名片,递给赵黎,“我是异常脑电波发出者聚集地管理所驻江城办事处负责人兼外勤人员兼卫生员江酒臣。”
赵黎:“???”
江酒臣一鼓作气,再次掏出一个小本本,说:“这是我的证明。”
国家异能人士证。
赵黎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琢磨着又觉得凭自己一个人把他按住的可能性不大,他狐疑地翻开了小本本,还真看到了机要部门的印章。
“我才来江城,干的活跟你一样,只不过你抓活的……”江酒臣勾起嘴角,“我抓……异常脑电波发出者。”
这人说话云山雾绕,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赵黎听了他这话,又看了看手上的名片,很不符合核心价值观地说了一句:“你抓鬼的?”
江酒臣“啧”了一声:“21世纪了,要讲科学。”
讲个屁的科学,赵黎这时候很想爆粗,刚才那一幕你倒是给我科学地解释一下,他想着朝刚才的地方看过去,整个人一愣。
细小的蓝色磷火飘飘忽忽地悬浮着,本来的平地塌陷了下去,露出一些纤细的白色枝状物体,在月光下反着微弱的白光。
赵黎心头咯噔一声。
“婴儿骨骼脆弱,按理说早就该化为腐土。但怨气太重,尸骨终年不朽,怨气日积月累,凝成实体,化为婴灵。”
赵黎看向江酒臣,这人语气平静,似乎只是在叙述一件事实,语气中没有半点唏嘘。
这人不好奇吗,怎么如此平静,他知道这尸骨从何而来吗?
看到这尸坑之前,赵黎都不敢想象这样的惨景。
1995年,青卢乡的大街小巷贴满了标语,下属的村子的砖墙上也喷上了各类各样的油漆。乡医院门口人来人往,一个又一个大肚子的妇女被拉进来,出来的时候身上还盖着被子,本来隆起来的小山丘却塌陷了下去。
乡医院后院有一口枯井,日复一日,竟被死婴填满了,散发出腐臭难闻的味道,黑气笼罩着医院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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