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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松图木(盛星斗)


“缜儿。”他很少这样叫裴缜,总显得过于亲昵了些,别说他自己,就连裴缜也觉得不习惯,然而一瞬的不自然后,裴铭书神色自若地又唤了一遍,说,“陪我下盘棋吧。”

第22章 棋局
月光如水,地面上树影婆娑,亭中二人对坐,短短时间里裴缜已是连输三局,眼瞧着手下这局又逐渐显出败势来。
裴缜的棋是裴铭书亲手教的,但他从小就不是坐得住的性子,挨了不少打却也只是学到些皮毛,未解真神韵,平时虚张声势唬两下外行人还行,真正儿八经地坐下与裴铭书对局就不够看了。
初时他还存了些大斗一番的野心,可惜连着三局啪啪打脸,见这局也没什么赢的可能了,便不再抓耳挠腮地苦思冥想,索性彻底放弃,只是心不在焉地拣子落子,盼着这局赶紧结束好再重新开始。
他的心已不在棋局之上,思绪也飘得越发地远,视线不时扫过对面的裴铭书。许是今晚的裴铭书与往常不太一样,显得过度的宽容,裴缜的胆子便也大了一些。
秦叔将仆侍们都带了下去,偌大的庭院中只有月光与夜风伴着棋局,裴缜盯着刚落下的那枚黑子,那不是一个合适的位置,但他早就不想着了赢,只是胡乱地跟着裴铭书下。
少年清俊的喉结滚动,他假装随意地开口:“这几天我听街上的人都在说西疆战场的事儿……”
西疆战场像是他和裴铭书之间的禁忌,往常总是提一次闹一场,裴缜心底免不了忐忑,然而裴铭书却好似什么也没听到。
他胆子愈发大起来,继续问道:“西疆大捷,大军前行四百里,收复了疏齐九城。如果真是这样,之后没什么意外的话,伯父是不是很快就能凯旋了?”
玉石与棋盘碰出泠泠脆响,裴铭书修长的指间夹着一枚白子,轻敲棋盘,催促裴缜落子。
裴缜哪还管得上什么棋局,不满地喊道:“爹!”
对面的人看起来已毫无继续对局的指望,裴铭书伸手将装黑子的棋奁拿过来,一手执黑一手执白,自己与自己对弈。
他沉厚的声音响在晚风中:“棋局胜负未定,你为何早早便放弃了?”
裴缜扫了一眼棋盘:“明明胜负早定,黑子不可能再赢了,倒不如输了这局再重新开始。”
往常裴铭书听到他这样说话定是要生气,他在这些事上总是有些过于执拗地不讲道理,还美其名曰是为了培养裴缜永不放弃的君子品德。
这晚他却微微笑了起来,颔首道:“也有几分道理。”
裴缜被吓懵了,震惊地看着对面的裴铭书,像是从未认识过这个人一般。端庄持重的裴相总是一脸肃色,少有笑意,此刻却像是褪掉了一层坚硬的外壳,从一柄锋锐的刀变回了一支温厚的笔,露出几分如玉如月的书生气来。
他替败局已定的黑子落棋,语气淡然得如是在讲一桩人间平常事:“只是有些棋局,即便一眼便能看到惨败的终尾,却也无法就此认命,总想再去挣一挣,说不准会有一丝生机。”
他像是在说棋,又不像是只说棋,裴缜低声问道:“有吗?”
棋盘上终于定出胜负,黑子如裴缜预料的那样输得惨烈,即便是裴铭书竭尽心力也无法扭转局势。
裴铭书低头看着,神色间竟是微微显出些怅然。
“杞人忧天地崩坠,以至于废寝忘食,常人笑他痴愚,认为天崩地坠不过天方夜谭。”他看向裴缜,“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说的吗?”
裴缜有点心虚,小声道:“天地自是有可能崩坠,只不过人力难及,忧心也无用,不如及时享乐。”
裴铭书笑了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即便深知人力微如蝼蚁,但看到天地之间千千万万人,前一刻他们还是街边卖包子的小贩,是阳光下缝补衣裳的母亲,是绕着树玩耍笑闹的孩童,下一瞬却要失妻丧子,母哭父悲,或许也会生出一分自不量力来。天地崩坠,人力难及,却也不得不一往无前,死而后已。”
裴缜不知道他具体指些什么,只是忽然间有些喘不上气的难过,哑着嗓子问:“你会这样做吗?”
裴铭书轻声道:“我会这样做。”
裴缜觉得自己倏然间矮了一大节,他吸了吸鼻子,有些羞惭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出息?”
两人间倏然陷入沉默,裴缜深受打击,以前裴铭书说他不长进他还不服气,现在看来他不知差到了哪里去。
他正纠结时,裴铭书道:“我从不曾这样觉得。”
裴缜猛地抬起头来,裴铭书看起来老神在在,却巧妙地避开了裴缜的视线,低头收拾棋子,将它们捡起来一个个放进棋奁里。
“真、真的啊?”裴缜结巴道。
裴铭书含混地“嗯”了一声,装棋子的动作却更快了些。裴缜却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顺着杆子便噌噌往上爬,一双漆黑的眼在夜色中锃亮,身子前倾,惊喜地问了一遍又问一遍:“您真这样想的?”
棋子装完了,裴相的手一时间竟显得有些无所适从,裴缜还在对面凑着上半身傻乐着等他答话。
夜色温柔似水,将人的心都浸泡得软了些,裴铭书破罐子破摔,索性抬起头来,对着裴缜期盼的眼神,郑重地再次予他答复:“我从不曾觉得我的孩子没出息。”
我的孩子……四个字散在夜风里,在裴缜的耳边反复地撞,裴铭书的舌尖也微微有些发麻。这样的话说出来原来是这般感觉,裴铭书做惯了宰相,却像是才第一次知道如何做父亲,陌生、新奇,又涌动着一股让人难以言说的温情。
对面的裴缜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地变成了个大红脸。
裴铭书仍旧看着他,即便顶着个猴屁股脸,裴相也十分公正地认为自家孩子英俊无比。十六岁,他有些叹息地想,是个大人了,快到娶妻立业的时候了。
“你一直问我为什么不让你去西疆,”裴铭书顿了一下,烛火将他的身影勾勒得有几分沉重,他的声音也沉甸甸的,“我有私心。”
裴缜惊愕地睁大眼,他从不曾想这两个字竟会和裴铭书联系在一起。
“我和你伯父都是那个杞人,天地未崩坠时,日日烦忧奔走,天地真崩坠时,蚍蜉撼树也要去试着撑住一方天地,没得选择。但你……”他闭了闭眼,放在棋盘上的手用力攥紧,“你不一样,我也不希望你这样。”
“战场上生死难料,官场上云谲波诡,商场上利益熏心,这几年我反复思量,却始终难下决断,不知哪条路才是平顺无虞。我总担心给你选错了……”裴铭书睁开眼,透过眼前的少年,像是看向遥远的将来,却只见到大雾一片。
公正廉明坚定如山的裴相,却原来也有这样难以示人的软弱自私。
那天晚上回房的时候,裴缜往前走了几步,却又回头,叫住了裴铭书。
他轻声说:“爹,以后你再骂我,我不跟你回嘴了。”
入睡之前,裴缜想着这一天里发生的一切,一会儿是亭子中异常温和的裴铭书,一会儿是白日在他身前大笑的成南,黑夜白天的场景反复叠现,他也高兴一会儿忧伤一会儿,翻来覆去不知打了多少个滚,最后快要睡着时,他迷迷糊糊地想起十六岁,这真是一个神秘的年龄,他像是在这一天忽然长大了,大到可以让裴铭书向他袒露心扉,大到会为了另一个人心如擂鼓。

第23章 端王
昨晚虽是辗转许久才睡,裴缜却还是一大早就醒了,没立即起来,躺在床上乐着想了半天裴铭书的话,又把在怀里揣了一夜的石头手串拿出来,举在眼睛上方专注地看,纠结起这天还要不要去找成南。
他怕自己再跟昨天似的犯病,但如果不去,一整天见不到那小叫花子,他只是这样想一想就觉得浑身不得劲,一时间愁得不知该怎么办是好。
就在这时,小厮方中端着水盆进来,放下后没走,略带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声:“少爷?”
裴缜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方中知道他是醒了,悄摸地蹭过来,做贼似的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布包。
裴缜惊讶地看着:“这什么?”
方中看了看门口,确准没其他人经过,才小声解释道:“昨天下午我去街上买东西,碰到一个人给我的,让我转交给您。”
裴缜刚要蹙起眉斥责他不知来路的东西也敢随便拿回来,便听方中又道:“那人说是京里的端、端王爷给您的生辰礼,还说不能让老爷知道。”
裴缜嘴角抽了抽,嘴边上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端王爷……可不是不能让裴铭书知道!
端王是先皇第九子,当今圣上的弟弟,身份尊贵,天资聪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吃喝嫖赌件件当先。据说金銮殿上参他的本快堆成了一座山,但参来参去也不过是些不学无术的混账事,算不得伤天害理,圣上打哈哈不在意,众人也渐渐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后来全当没看见了,端王爷的日子也就越发滋润,如今虽年过而立,却仍是京中当之无愧的纨绔头子,二十年屹立不倒的传奇。
传奇人身上自是少不了传奇事,这最近的一件就和裴缜有关。
端王少时曾随军去过西疆战场,当时便是在裴铭疆手下做事,后来端王回京继续当他的闲散王爷,每次裴铭疆回京的那段时间,他到裴府也来得格外地勤,还抱着一丁点的裴缜逗了他不少笑话。后来裴铭疆失了下落,古板的裴铭书对端王没什么好脸色,他也就极少再来裴府,和裴缜的关系倒是一直不错。
裴缜十五岁生辰那天,因着裴铭书不准他收生辰礼,端王另辟蹊径,决定送他一个看不见摸不着、裴相抓不到把柄也还不回去的礼,带着一脸单纯的裴缜去了青楼。
裴缜还以为是去喝酒,乐颠颠地听了好几支曲子,再让人家弹的时候那女子不乐意了,站起来便脱衣裳,裴缜目瞪口呆,吓得夺门而逃,好巧不巧到了街上又被路过的裴相抓了个正着。
裴铭书大怒,管他什么王爷不王爷的,当街便抓着俩人一起押回了裴府,关在一处院落里两整天没给饭吃。中途去上早朝,圣上还特地对裴相表达了关心与同情,并隐晦提醒将人折磨个半死就行,别真给饿死了。
坊间传闻,端王爷被人从裴相府里搀出来的时候一脸菜色,灰溜溜地上了马车,之后半月没好意思出自家王府,京中百官一面狂喜报应不爽,一面确信裴相府与端王府不和,避讳着再不敢当着裴铭书的面提那个混世魔王。
因着先前那一遭经历,裴缜看着眼前的布包不禁有些心惊肉跳,屏退了方中,半晌才鼓起勇气将布包打开,生怕会见到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
结果几样东西看外表倒是颇为正常,裴缜不敢这么早放松心神,带着一丝警惕率先拆了那封信。
端王字不如其人,凌厉的笔锋倒有几分他身上难见的端重贵气,信开篇先是几句例行寒暄客套,没什么好说的,裴缜一目十行,很快看到正题。
端王爷自述听说裴缜在霖川城与乞丐们交好,不知他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独特的爱好,令人肃然起敬,决定赞助他五十两碎银补充见底的小金库,当二人异域同心。
裴缜颠了颠旁边那个钱包的重量,对这个礼物十分满意,又不禁生出些疑惑,他在霖川城做什么事,端王远在京城何以如此清楚。
他没来得及深想,顺着信继续往下读去。
“皮蛋一切安好,只是近来吃得极多,胖得变了模样。防你归来时不敢相认,特请人作画一幅,随信附赠,聊当慰藉,安心勿念。”
裴缜十分心虚,他最近一门心思扑在新马身上,将他深爱的皮蛋抛到了脑后,若不是端王提起来,他都快忘了遥远的京城里还有盼他回去的皮蛋呢。裴缜与画上胖墩墩的傻马泪眼相对,觉得自己十分不是个东西。
好不容易调整好心绪,他怀着对自己的唾弃和对端王的感激,继续向下看:“小弟不在,为兄在京中颇觉无趣,幸得坊间新出几样话本,一反往常旧俗,十分新颖有趣,此等好东西为兄独自珍藏极为有愧,又听闻你在霖川与一小乞丐形影不离,想来对你大有所用,遂分享之,勿谢。”
裴缜看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什么样的话本能让见多识广的端王夸成这样,先前两件正常的礼物卸了他八九分的防备心,没多想便顺手将那几本书拿了过来,草草一翻,然后——
“砰!”他面无表情地将那话本连着信和皮蛋一起甩了出去。
风从窗外徐徐吹来,将地上的话本刷啦啦地翻了两页,大剌剌的日光之下,上面两个公的亲密无间地纠缠在一起。
裴缜戳在原地,眉目间浸着一层冷冰冰的寒,整个人都像是被冻住了,呼吸却是越来越急促,耳尖的血色慢慢涌上去,直至红得欲滴血。
半晌,他才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他哆嗦着手不敢再碰那玩意儿,但两个男的堂而皇之裸露着在地板上抱在一起着实不雅,风还将那书页吹得不停刷刷地响,裴缜脑门都快炸了,半天终于往前挪动了几下沉重的步子,想把它们给捡起来。
谁知他刚伸出手,外面蓦地传来方中惊慌的喊声:“少爷!少爷——”
裴缜砰砰连着几脚,迅雷不及掩耳地将那几个话本踹去了床底下。
“吱呀!”房门一响,方中不打招呼便冲进来,粗喘着喊,“少爷!”
裴少爷虚张声势,通红着脸冷声道:“谁让你进来的。”
“媒、媒人……”
裴缜恼怒:“没人你也敢进来!”
“媒人来给您说亲啦!”
裴缜心底的臊意还未散下去,这句话就雷似的劈过来,他木愣愣地站了半天,茫然地“啊?”了一声。

一刻钟后,裴少爷爬上自家墙头,准备逃跑。
方中站在墙里面,仰头看着他,急了一脑门的汗,却又因为怕招来其他人而不敢大声地喊,低着声音连声劝道:“少爷少爷,您可不能跑,对面那可是杨府的四小姐,得罪了杨家可不是小事啊——”
最后一个七扭八歪的字音伴随着一声“咚”,墙上的裴少爷极其冷酷无情地没了踪影。
天儿愈发热起来,霖河边上的每一根柳枝都在疯长,在风里密密稠稠地晃。裴缜逃出府是一时意气,并未想好自己要去哪,不过他也不用想,腿脚自发地便带着他朝成南常在的几个地方而去。
也不知怎么了,这天九孔桥边没一个乞丐在,倒是在那棵大桃树下坐了一对年轻男女,正面朝着霖河一边赏景一边亲热地分吃一块米糕,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可乐的事儿,女人笑得伏倒在那男子的身上,两人透过薄薄的衣衫紧贴在一起。
裴缜看了一眼就连忙收回视线,脸有些发红。他不敢继续再看,抬脚朝前走去,没多远便看到了靠墙坐着的余不行和成南。
余不行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半碗冰元子,循着先前与成南定下的约定,拿过来与他一起享用。俩人头抵着头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得不亦乐乎,眼瞧着碗里剩了最后一个黄豆元子,余不行舔了舔嘴唇,说:“一人一半!”
成南觉得是个好办法,于是将手里的小竹棍递给余不行,让他先咬半个。余不行还没等将元子塞进嘴里,视线不经意瞥过一旁,蓦地对上裴缜微沉的眼神。
也不知这大少爷是遇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儿,脸色难看得紧,余不行一边心里犯嘀咕,一边连忙想要站起来。
他这一站不打紧,成南还以为他是想跑,连忙扑身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不满道:“你干什么去!”
余不行眼瞧着裴少爷的脸又黑了几分。
“哈哈,”他举着碗干笑,“裴少爷来了啊。”
他一说成南才意识到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向裴缜看了一眼,不过很快又收回视线,一心抱住余不行的腿以防他逃跑,严肃道:“你别想跑。”
裴缜的脸黑得赛了锅底。
暖风徐徐吹过,余不行竟是打了个寒噤,他小心地觑着裴缜的脸色,虽是对大少爷恼怒的由头感到迷惑不解,却十分敏锐地感觉出和腿边上挂的成南脱不了干系。
他心思一转,仰头看向不远处几棵大树,惊道:“那边树上是什么?”
语气浮夸得一听便有些假,裴缜蹙着眉头当没听见,成南却好奇地抬起头来,顺着余不行说的方位看过去,视线刚落到婆娑枝叶上,怀里抱着的腿就猛然用力,成南没防备被挣了个踉跄,那条腿便顺利逃脱了出去。
余不行一边跑,一边不忘笑嘻嘻地回头叮嘱成南:“乖阿团,好好和裴少爷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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