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裴谨是担心自己有了喜欢的人会忽略她,刚想安抚一番,却见裴谨听了他的话后竟显得有些失望:“你要是喜欢她们就好了,那样就不会因为我难过太久了。”
裴缜心口疼得许久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徒劳地抓紧裴谨的手,还没等他从巨大的痛意中抽身出来,换上过去无坚不摧的哥哥的影子,便听裴谨下一句话紧接而至:“你不喜欢她们,是因为有其他喜欢的人吗?”
裴缜一时间不知是该先心疼裴谨的病还是先制止她强盛的好奇心,这短暂的纠结又让裴谨钻了空子:“是不是那个小叫花子?”
极度震惊下,裴缜第一个动作竟是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像是小贼被戳穿时欲盖弥彰地想遮住赃物,很快他便意识到这其中的怪异,连忙将手放下来,猛地站起身来,白着脸道:“你瞎说什么呢!”
他转身想走,起步才发现是同手同脚,裴谨拽住他的胳膊不让他离开,小姑娘独自坐在偌大的床上,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哥哥别走,我说错话了,再陪陪我吧。”
明知道她是在讨他的心软,裴缜却习惯性地没法拒绝,硬邦邦地原地杵了半晌,还是折身坐回了床边上。
裴谨果真不再乱说话,只是眼睛滴溜溜地转,时不时地偷看裴缜一眼。裴缜僵硬地坐了半晌,只觉得在静默中浑身不停地冒汗,天越发地热起来,让人从里到外地躁。
院中不知何处的蛙鸣一声声传来,反倒是裴缜先艰难地开了口:“你怎么看出来的?”
裴谨嘿嘿笑了两声,苍白的脸上闪过些灵动的狡黠,她这样一笑,裴缜倒是从先前复杂的情绪中稍稍抽身出来,松了挺直的肩膀,靠在床柱上低头看着裴谨。
裴缜仍是笑不出来,先前只有他自己沉迷在那秘密中时,慌乱也好甜蜜也好,所有的情绪都是他一个人的,他忘了顾忌外面的世界,而这个秘密被裴谨戳破时,他忽然感到了一点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的声音有些哑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有什么奇怪的,”裴谨回得很快,“贫贱可以出君主,女儿可以当将军,你喜欢一个小叫花子怎么了?”
她说得理所当然,好似完全忘了成南除了是个叫花子,还是个男儿身。裴缜张了张嘴,本想再说些什么,然而半晌,他笑了笑,道:“你说得对。”
他的秘密忽然间有了人分享,裴谨听不够般不停地催他讲与成南的事,咳了好几次也不愿睡觉。裴缜拗不过她,便趴在床沿上边想边讲,周围静极了,成南仿佛站在他眼前般,一怒一笑都鲜活得令他心中悸动,不知不觉间嘴角便带了笑,后来那笑又隐没下去,换成做了错事的懊恼。
裴谨的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裴缜兀自沉浸在愁闷中没注意到,纠结着说:“我是不是该去找他,这样躲着也不是事,而且……”
后面的话他没好意思说出来,几天没见,他实在是怪想那小叫花子的。
裴谨看着她的傻哥哥,悠悠道:“你觉得呢?”
“你也觉得是吧!”裴缜像是得到什么极大的支持,双眼放光地看着裴谨,“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我早该去找他说明白了!”
几日来的郁郁一扫而空,他卸下千斤重担般,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裴缜扭头看向窗外,像是想穿过浓浓夜色一眼看到太阳升起时,他充满着热情的期待,微笑着笃定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明天就去找他。”
第27章 杨二少
裴缜迫不及待地盼着天亮,心中有事挂着,到后半夜他才睡过去,谁知这一觉还挺熟,睁开眼时天色已大亮,他被吓一跳,从床上跳下来便往外跑,踏出房门时一只手还在系着腰带。
他带着这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没等出府先撞见了裴铭书。秦庭不在,裴铭书独自一人站在院中,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身后动静,他回过头来,面上神情尚未敛尽,眉目间竟显出些难言的悲凉。
裴缜一怔,未等再看得清楚些,眼前的裴铭书已恢复如常,不满地问他:“这么慌张干什么去?”
裴缜心虚,总不能说找小叫花子示爱去,仓促间又想不到其他借口,只能含混道:“出去有点事……”
裴铭书显然不能被这几个字糊弄过去,冷声呛道:“你能有什么正经事?”
裴缜在心中暗叫不好,撞上了裴铭书他大概率是没办法顺利出府了,正计较着之后有哪些空子可钻,却听裴铭书这时道:“去吧。”
裴缜惊愕地抬起头来,只觉得幸福来得过于突然,简直让人反应不过来。眼瞧着裴铭书的神情显出些不耐,裴缜连忙应一声,喜笑颜开地拔腿便往外跑。
踏出大门前裴铭书又叫住他:“在外面小心些,早点回来。”
他说得颇为轻描淡写,裴缜笑着答应,说:“好。”
走在大街上,裴缜心底里觉得快活极了,这天的阳光、过路的行人、昨晚被戳穿有了人分享的秘密、刚刚见过的裴铭书和接下来要去见的成南,哪一样都很好。往前再多走一阵,这雀跃的欣喜便淡下去一些,忐忑与紧张随之翻涌上来。
他现在毕竟是还拿不准成南的意思,也不知自己今日话要说到几分才合适,万一过了火吓到了成南,两人连朋友都不好做了怎么办。
他越想越是纠结,到最后几乎是有些惆怅起来,不知不觉已走到九孔桥边。
还未下桥,远远地裴缜便看到大桃树旁簇成一堆的乞丐,余不行和李老三都站在最前面。难不成又在和城西的乞丐打架?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很快便被裴缜否决了,那堆乞丐里显然也有几个城西的熟面孔,当初被裴缜一脚踹飞了的那人就在。
乞丐们个个神情凝重,成南却没在里面。
不等裴缜感到疑惑,便见余不行忽然受不了般攥着拳头猛地往前走了一步,旁边的人慌乱地将他拉住,李老三涨红了脸喊道:“你道歉,快说你错了!说呀,求杨二少饶了你!”
裴缜心头猛地一跳,也不知哪里来的预感,他的脊背唰地冒起一层冷汗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朝不远处的霖河岸边看去——
越过人群前面大片刺眼的空地,他看到霖河起伏荡漾的水,一瞬极致的寂静之后,他耳边轰然响起巨大水花在河面上炸开的声响,李老三等人的声音蓦地消失了,不知错觉与否,他清晰地听到河里的成南濒死绝望的喘息,还有他自己狂怒如雷的心跳。
刚开始时成南还能听到李老三他们的喊话,强烈的恐惧与窒息感中,隔着珍贵而不可即的空气,他听到他们让他向杨二少道歉,说自己错了。他害怕极了,却又拽着点不该有的可悲的疑惑,他做错了什么呢?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坐在树下发呆,连杨升一伙人什么时候走来的都不知道,迎面一脚过来的时候他连眼都没来得及抬,便被重重踹进了河里。冰冷的河水瞬间呛进喉管,惊惶间他的两只手胡乱挣扎,好不容易抓到岸边垂在水面上的一根桃树枝,脸刚露出水面,没等咳出呛得喉咙剧痛的水,一只大手便从岸边伸过来,残酷地摁在他的头顶,毫不留情地将他再次摁进水里。
成南徒劳地抓着那根细瘦的枝条,隔着河水听到岸边人快活的大笑,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被溺死时,那只手终于松开,让他浮出水面得到几口可怜的空气。直到这时他才看清了那张噩梦中常出现的脸,几年过去,当年驾马踩碎成南几根肋骨的杨二少眉眼间乖戾更甚。
碾死成南对杨升而言和踩死蚂蚁一样简单,他蹲在岸边,挑着眉伸手在成南的脸上拍了拍,轻佻又恶意至极,大笑道:“裴缜那小子不是常跟你一起吗,怎么,闹掰了呀,喊他来救你啊哈哈哈哈哈!”
成南不知道这事和裴缜有什么关系,杨升也不给他机会想明白,恶魔般的手再度伸到他的头顶,将他摁进冰冷的河水里。求生的意志让成南不停地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摆脱不开那只遮天盖日的手,他听到乞丐们的喊叫,让他求杨二少开恩。他终于不再想自己有什么错,张嘴想要求饶,然而河水无情地灌进来,将每一个字都硬生生地抵回去,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反复几次浮出水面又被摁回水下,杨升像是在玩一场游戏,与旁边他带来的人共同陷入一场恶劣的狂欢。
终于,他抓住成南的头发,将他一把从水下拽出来,睨着他苍白冰冷的脸,开恩道:“这样吧,你骂几句裴缜,骂得我听高兴了,我就放了你。”
成南的神智已不太清醒,无意识地低声喃喃“我错了”,半晌才微微撩开眼皮,有些迷茫地看向杨升。远处的乞丐们仍在声嘶力竭地让他求饶,成南的神色渐渐清明了些,然后,他在杨升阴毒而期待的视线中,沉默地闭上了嘴。
哗——杨升怒火中烧,骂骂咧咧着将成南再次狠狠摁进水里,他被激怒得厉害,这回真存了让这叫花子死的心,许久也没松手。
成南的挣扎渐弱,他没了力气,耳边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他意识到了死亡的逐渐来临,这让他觉得很害怕,没有人能来救他,余不行和李老三都没办法,他蠕动着嘴唇,绝望地喊了声“爷爷”,可崔瘸子更不能来救他,他早就死了……河底的绿色深邃神秘,成南闭上眼,松开了手里始终抓着的树枝。
嘭——头顶上的力道猛地消失,两声紧挨着的落水声响后是杨升的人狂怒的叫嚣,细细的桃树枝梢刚脱离成南张开的手,下一刻便有一只手破水而来,代替树枝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掌心。
天塌地拽中,终于有了一道托着他向上的力。
裴缜抱着成南浮出水面,来不及从河里上来,他掐着成南的下巴让他张开嘴呼吸,贴着他冰冷的脸不停地喊他的名字,然而没用,裴缜的手不停地抖,却又力道极大地将成南托得很稳。他抱着成南匆忙往河边来,上岸的时候不小心顶到成南腹部,身上的人呛咳一声,搂着他的脖子呕出了几口水,这才终于有了几分活人的气息。
裴缜坐在岸边,两只腿还浸在水里,一下又一下地顺着成南的背,喊着“成南”“成南”,不知什么时候就成了“南南”“南南”。成南间续地又吐了几次水,终于在裴缜一声声的呼唤中睁开了眼,他从裴缜肩上哆嗦着直起身子,不认识般盯着他怔怔看了许久。
裴缜任他看,旁边被他一脚踹进河里的杨升正被人手忙脚乱地往岸上拉,裴缜心里恨不得把他剁了喂河里的鱼,这会儿却没空理会他,只是顶着成南的视线,伸手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水渍,安抚道:“我是裴缜啊,不认识我了吗?”
成南的嗓子被河水给灼坏了,沙哑得几乎令人听不清,喃喃道:“裴缜?”
裴缜应了一声,拍着他的背轻声道:“我在呢,不害怕了。”
成南的眼神终于渐渐清明起来,迅速地红成一片,他咬了下牙,似是想忍住什么,然而眼睛一眨,眼泪蓦地滚落下来。
裴缜瞬时有些慌了,刚想开口哄,成南喉底压着的呜咽便如河水决堤般倾泻而出,天光朗朗,人群喧嚣,他在这样好的阳光下窒息,在这样多的人群前溺亡,只有裴缜,只有裴缜向他伸出了手。
成南搂着裴缜的脖子,放声大哭,他哭得那样伤心,几乎是要哭尽这十多年来所有小叫花子理所应当承受的委屈与懦弱。
第28章 转折
杨升也已被手下人从河里拉上来,原本跋扈的少爷眨眼间成了只褪毛的鸡,华贵张扬的衣裳狼狈沉重地挂在身上,杨升恶狠狠地甩开周围人给他擦水的手,猛地抹了一把脸,抬步就要朝裴缜过去讨要说法。
裴缜的脸贴着成南湿漉漉的头发,轻声安慰着他,视线却从成南背上掠过去,刀一样落在杨升身上。杨升的脚步一顿,裴缜的眼睛里没什么温度,两人视线对上,杨升心里竟蓦地泛起一股寒意。
旁边的人适时拉住他,小声地劝他算了。杨家虽是在霖川城中势大,想干什么没人敢拦,但裴缜和霖川城里其他的人不一样,即便裴铭书已经辞了宰相之职,但官场上关系错综复杂,西疆还有一个裴铭疆,无论从哪方面说裴家人都不是能轻易得罪的。
杨升咬牙愤恨地盯了裴缜半晌,忽然松开拳头,很怪异地笑了一下,扔下两句更怪异的话:“就让你再得意这一回,反正也没多久了。”
他从周围人手里一把扯过干衣裳,冷笑着走了。
裴缜蹙起眉,不知道杨升的话什么意思,然而终究没什么头绪,怀里的成南又哭得厉害,裴缜听得心都要碎了,最后只草草地想,许是杨升觉得丢了面子,放狠话之后要找他报复罢了。
这倒是好,杨升不来找他,他之后也要去找杨升好好算算这笔账,然而眼前最重要的事还是先安慰被吓坏了的小叫花子。
也不知哭了多久,成南才终于止住眼泪。哭完了他倒又觉得不好意思了,还有许多叫花子没走,团团围在边上看着他俩,成南不敢抬头,埋在裴缜肩膀上当乌龟,一动也不敢动,只偶尔控制不住地抽噎一下。
裴缜高高吊起的心直到这时才慢慢落下去。
虽已是夏天,但两人浑身湿透地坐在河边吹风仍不是什么好事。得赶紧去换上干衣裳,裴缜想。
然而成南抱他实在是太紧了,这样的姿势裴缜站不起来,站起来了也没法走路。他于是抓着成南的胳膊想将人先推开一点,谁知刚动作,成南便受到惊吓般一哆嗦,将他抱得更用力,整个人都贴在裴缜身上。
裴缜不合时宜地感到了些甜蜜,又有点无奈,小声笑道:“你这样我没法站起来,凉风吹久了会生病的。”
他跟成南打商量:“这样,你先松开一点点,我站起来就背你。”
成南不吭声,裴缜又说了许久,他才终于松开了环着裴缜的胳膊,两只红肿的眼皮恹恹地垂着,抿着嘴唇也不看人,可怜得要命。裴缜说话算话,撑着地面麻利地站起来,背过身扯住成南将人稳稳托到背上,还主动地帮成南将耷拉着的两只胳膊又环起来抱在自己的脖子上。
成南乖乖地又将脸埋回裴缜的肩膀上,继续当乌龟,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余不行在这时上前一步,将自己的衣裳脱下来,盖在了成南发抖的身上。他伸手在成南脑袋上揉了两下,像是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
成南没动弹,只是手指微微用力抓着了余不行的衣裳边,裴缜抬步要走的时候,他才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道:“碗。”
裴缜这才想起来自己差些忘了小叫花子的大宝贝,刚低头要找,断了好几根指头的手端着那碗伸到了他面前。成南被踹下河时他的鲤鱼碗也掉在地上弄脏了,方才他哭的时候,李老三将碗捡起来,蹲在河边上帮他洗净了,这会儿碗边上还带着点未干透的水。
裴缜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顿了片刻后,说:“多谢。”
李老三笑着摆了摆手,这天他身上没了那惯有的谄媚,竟显出几分世事沉淀的苍凉来:“有什么好谢的。”
裴缜没再多说什么,背着成南朝庙里走去,阳光大剌剌地裹在他们身上,将原本滴水的衣裳渐渐蒸成了潮湿,黏糊糊地贴在人身上。
裴缜耸了下成南趴着的那侧肩膀,喊他道:“行啦,他们看不见了,出来吧。”
成南这才终于抬起脸来,他哭得太狠了,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反倒是将睫毛泡得又黑又亮。裴缜向后看了一眼,心里有点酸,脸上却扯了个轻松的笑,问道:“怎么了,生他们的气呀?”
成南摇了摇头,他的嗓子还哑着,听起来又乖又可怜:“不生气。”
他趴在裴缜的肩上,看着街上的人,眼圈红红的:“就是有点难受。”
成南没说谎,他为什么要生余不行他们的气呢,面对着杨二少,他们一群叫花子能怎么样?他们是最低贱的叫花子,被欺负了也什么都不能做,这早就知道的事实却在今天让成南有些难过,为他自己,也为了余不行、李老三他们。
他抿了抿唇,又小声地说道:“丢人。”
裴缜啧了一声,不认同他的话:“有什么好丢人的,那混蛋才该觉得丢脸。”
成南没再吭声,其实这会儿面对着裴缜他也觉得不好意思,先不说被人一脚踹进湖里的事儿,就方才抱着裴缜那一顿哭也够让他臊上好一阵的,可现下他趴在裴缜背上,丢的人早被裴缜看光了,再臊也没用,索性就将自己赤裸裸地摊开了,而且,或是因为在河里想起了崔瘸子,他心里酸不溜秋地发空,抱着裴缜不想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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