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戍轻轻搂着桃榆的腰:“怎么了?不喜欢这边么?”
桃榆摇了摇头,忽而有种劫后余生的感受,又一头扎到了霍戍的怀里呜咽起来:
“听人说落叶归根,魂归故里,死后英魂会回到肉身无法前去而最眷恋的地方,醒来见着这头的布置跟家里的一样,我刚才还以为自己死了。”
霍戍听完:“……”
方才人忽而晕倒,迟迟又不见醒来,他才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松了口气,还以为人是怎么了。
本就昏睡了大半夜,他不过走开一刻钟就听见人哭喊了起来,当是出了大事。
不想……
霍戍有些好笑又无奈,把桃榆重新抱回了床上放下。
看着人还在抽泣,想来刚才是真的吓到了,他也没想到把这边布置成这样没让他惊喜一番,反倒是还生出这惊吓了,心中不免愧疚。
“好好的怎么会死,没事了,别怕。”
霍戍安慰道:“等明日我便把这边重新布置了。”
桃榆却重新爬到了霍戍的怀里,委屈巴巴的靠着他:“我没有觉得这里不好的意思,不用重新布置。”
“只是刚才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和爹娘了,有点害怕和伤心。”
霍戍圈着桃榆:“现在没事了。”
“嗯。”
桃榆又连忙将手放向自己的肚子:“宝宝……”
“没事,阿祖给你看过了脉,一路过来你累着了才会晕倒,好好休整几天就好了。”
桃榆松了口气。
他有点不好意思道:“这些日子赶路我也未有做什么,大家都很照顾我,没想到还是这样。”
霍戍轻轻抚着桃榆的手背:“谁有了孩子都当被照料,何况于你身子本就不好。”
“是我这些日子无暇分身,疏于对你的照顾了。”
“是我觉着自己不好。”
桃榆看向霍戍:“你倒是还检讨起自己来了。”
“倘若你有事,我只会觉得所做的一切都只徒劳。”
霍戍贴着桃榆:“你才是最要紧的。”
离开北域,他既不贪图功名,也无心建功立业。后营生经商,关注时局,费心周全也不过是为了桃榆而已。
若他出了事,一切自为徒劳。
翌日,天蒙蒙亮霍戍便起了身。
他从院子里出去,空气里的风带着山林间的冷意,虽已经是四月天了,不过这样的山林环绕之地,晨起的气温明显要比同州城凉不少。
不远处的草植上都还挂着露水,风里是沁人心脾的林味。
这边没有养家禽,连只鸡打鸣的声音都没有,早晨宁静的很,清晰的能听见山里的布谷鸟的声音。
空旷而悠远,像是成了山里人一样。
昨儿夜里点在旷地周围的火堆已经差不多熄灭了,只隐隐有点火光,在将明的天色间轻轻的晃动。
渝昌东部多是未开之地,荒郊野岭的不乏毒虫瘴气,还常有野物出没。
霍戍刚来这边的时候就曾遇见过狼,现在大家还没有坚固的房舍作为避所,在旷地上扎营,少不得要在周遭燃起火堆预防野兽在夜间出没。
夜里也有人值守,倒是不怕火蔓延。
“起来啦?小桃子怎么样?”
黄蔓菁瞧见站在院子里的霍戍,她来了新地儿,多少有些不习惯,昨儿夜里桃榆又出了事,她一晚上都没如何睡安整。
瞧着窗子外的天有些亮了,索性就爬了起来。
“下半夜里醒了些时辰,快天亮了才睡下,估摸要睡些时候。”
黄蔓菁松了口气:“没事就好,他累了这些日子,让他多睡会儿也没关系。”
纪扬宗眼睛有点发糊的在后头洗脸,听到两人说桃榆,拿着帕子也凑上去听了一嘴。
霍戍点点头。
“那我去做早食了。”
黄蔓菁折身朝着灶房前去,霍戍正想说不必操劳,这边买下的人会做。
不过想着初来乍到本就不习惯,若是再不做往常习惯的事情,只怕更是没着落,索性没张嘴。
“今天预备干啥嘛?”
纪扬宗上前来,问霍戍的安排:“我一会儿也好叫大家去干。”
霍戍是这么想的:“如今四月了,这边的地尚且荒芜,若要开垦出来还需花费许多时间,今年春耕当是赶不上。”
“与其如此,不如先行让大家伐木,把住所先搭建好,届时安置下来了再开地。”
纪扬宗应声,天亮开了以后,他便将大家都号召了起来。
听到安排,农户们也都赞同。
“昨儿夜里一直听到山里有狼猿叫,吓得我一夜里都没太敢合眼,还是天快亮了乏得不行,这才睡了会儿。”
“这边啥都好,就是怕野兽下山来,又都宿在外头,那边皮篷子哪里顶得住野兽攻击。要是把住所先建起来,遮风挡雨不说,也能睡个安生觉了。”
大伙儿纷纷都说好。
应承之余,有人却面犯了难色,各家又还有各家的难处。
要说砍伐树木制作房梁的工具,走时家里有的也都把这些家伙什给带上了,大家紧凑着相互借用着也能过。
只是一路来十余日的时间,带的盘缠有的人已经差不多吃了干净,就算是有所剩余的也支持不了太久。
他们这朝前来这边什么都没有,要做的活儿多,开垦土地播种今年肯定是没戏了,这算下来到明年秋收前,一年多的光景下,不知当如何过。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即使身上还有点钱银,也不晓得往哪里花销。
断了粮,那跟没了命也八九不离十。
“我知大家的忧虑,眼下安心建造房舍即可。缺粮者可来我手底下买,届时让人前去附近的县城买了一并给大家运回来,没钱的也能先借,待到明年秋收以后准时归还便是。”
霍戍早把这些想到了,他手底下囤得有不少粮食,能用不少时间,再者渝昌这边目前还算安定,并没有战事。
出去还是能买到粮食的,只是他们这里距离人烟密集的县城府城远,要前去周折了些。
但阿予十一他们早把周围摸熟悉了,五十里外有个村落,他们快马过去半日就能来回。
若不是采买什么旁的东西,单是粮食的话,可以就在村子里买。
他们还可以在秋时提前去预定粮食。
“烛火盐用这些最基本的也都有,若另有所需,可先行在此登记,彼时逢十去城里一趟专门采买大家要的东西。”
话毕,霍戍又同身边的人道:“阿予,去把仓库里的工具都搬出来。”
不多时,几个人抬着两大箱子的东西出来,其间有斧头镰刀,锯子,锄头……乱七八糟的全是农户能够用上的农具铁器。
“自有农具的不必说,没有的就先借去用,农具宽泛些,如此也能更快搭建好住所。”
农具都是霍戍安排阿予和十一在渝昌这边买来放下的,想要农耕生计,少不得这些要紧之物。
大伙儿见霍戍给大家想的如此妥帖,不安忧愁的情绪都定了下来。
他们不敢想若是没跟着霍戍,自行逃难的话,外出的日子有多困苦。
哪里有这面面俱到的光景来。
于是诸人便前来在纪扬宗的手下登记领下农具,赶着时间去伐木。
纪扬宗在院子里头摆了张桌子,捏着只毛笔录下农具姓名,面对着熟悉的面孔,干着熟悉的事,一时间倒是叫他觉得这跟在同州村里也没甚差别。
“既是大伙儿都搭建房舍,我们纪氏一姓的几兄弟早分了家,现在各都带着一大家子,还挤住在一起也不太方便,也都跟大伙儿一起重新建房舍。”
纪扬开说道:“无非是重头开始,左右我也都是干这行当的,算不得什么难事。”
一路而来,听逢了不少同州的局势变故,大房纪扬开和二房纪扬明再是惦念着同州的一切,也知道当接受眼前的事实了。
年逾四十的男人了,自也有所担当,他们也想得明白,眼前最该动双手重建的时候反而悲哀着家乡一事不做,最后本是村里的翘楚之户,后头指不得还落成末户。
趁着现在年轻力壮,有什么是不能再有的。
纪扬宗见大哥二哥都那么说了,也便没有挽留。
这边的宅子虽然不小,可霍戍的人也多,再要让他几个兄弟一家大小都住下,少不得还得要扩建。
既都是要建造,作何不分开,如此反倒是自在许多。
又一则大家背井离乡,心里难免哀愁伤感,也只有终日忙碌下,有活儿干,方可纾解心中的愁绪。
彼时房宅有了,田地也有了,农户所求也不过这些,在同州跟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太大分别了。
四月春光融融,大伙儿热火朝天的带着家伙一同到山林上砍伐树木。
霍戍安排好大家的事,才返还去屋里,桃榆还在睡着。
眼见是太阳是爬的比山林还高了,要是再不起来,待会儿没个把时辰午后了按照桃榆的习性还得午睡,这一日里大半的时间都拿来睡觉了。
他把人从被窝里扒了起来,被褥松软,窝在里头的桃榆整个儿都暖呼呼的。
“得吃点东西了。”
桃榆搭在霍戍身上,瞧见屋里已然大亮,知晓时辰八成是不早了,不过他浑身都还软绵绵的。
赶路的时候他心始终悬着,绷紧着根弦儿,时下安生了,浑身松懈下去,先前没曾歇够的好像都赶着想一瞬给补回来一般。
霍戍拖着桃榆的腰,见他还睡的不够。
自拿了衣服给他套上:“今天日头不错,你在院子里走动一二晒晒太阳,旁的事情都不必做。”
桃榆应了一声。
“肚子疼不疼?”
霍戍给桃榆系衣带的时候,不由得发问,床虽不高,但跌下来对于有崽来说还是很危险。
不过昨天夜里倒是没见到什么异常。
桃榆清醒了些,摇摇头:“不疼,是膝盖着地了。”
“那我给你涂点药膏。”
“嗯。”
桃榆看着霍戍蹲在他膝盖边给他抹药,他碰了碰他的头发丝,随意的问了一嘴:“今早有什么吃的。”
“煮了粥。”
“噢。”
霍戍闻言扬眸看了桃榆一眼,想起他不怎么爱喝粥,更喜欢吃包子面条饺子,便轻声道:
“这边东西短缺些,等缓缓再出去采买。”
“不碍事的,我就问问。”
桃榆道:“我什么都能吃。”
霍戍捏了捏他的脸。
两人折腾了些时辰,从屋里出去的时候已经巳时末了。
手脚快的农户砍好了二三十根木头,牲口一趟一趟的给驮到旷地上去,效率还挺高。
桃榆在院子里放眼就能望见周围山林前忙活着的乡民。
这边又不分公山私山,大家伙儿建造房舍的木材就近即可取,不必爬到山上去,再者大家也赶着想早点把住所建设好,如此都干劲儿十足。
纪扬宗带着些人划分宅基建地,方便落址,各家各户的距离远了不好照应,太近了也不方便,提前就把地址选好,也省得都建造了再起争执。
地划下后,妇人小哥儿们也没闲着,用镰刀头把荒草给割锄了。
嫩的新草还能拿来喂牲口,老的杂根堆在一起烧了灰还能捂成肥料。
原本还宁静的一片地,有了这百十来号人来,立时就热闹了,俨然就跟个村子一般。
霍戍手底下现在可差遣的人不少,他让阿予十一他们把屋舍再扩建些屋子出来。
既然搬来了这边,干脆就叫元慧茹住过来,没必要再建房舍住在别处了,照料起来也不便。
还有黄引生,也还是要住处的。
彼时就同个大户人家一般,住一座大宅院,平素在自院儿里吃饭,有事儿团聚一同吃。
如此能更好的相互照顾,也自有空间。
至于那些买来的人,他们一早搭建了草棚住所,既已不愁住的,那即可放心下地耕种。
桃榆见此欣欣向荣之态,心里很是踏实。
“把这个也吃了。”
听见声音,桃榆偏头看霍戍从灶屋里出来,手里拿了一颗煮熟的白水鸡蛋,蛋身上还已经敲碎了点壳。
他接了过来,瞧着霍戍背上捆着个装满了箭的篓子:“你要上哪儿去?”
霍戍道:“我去山里转转,看能不能带点鲜货回来。”
肖甬拉了拉弓弦:“这头的林子人烟稀少,当是有不少好货。”
言语间,难掩期待,肖甬本就是猎户出身,看见渝昌这头的林子,不免技痒。
桃榆抿了抿嘴,家里有的肉都是腌肉,谁家现在都没有鲜肉能吃。
要想买,最近都是五十里外的村子,去了也还不一定有,唯一能有鲜肉吃的自也只有靠山吃山了。
他平素馋也就罢了,这边的条件能理解,完全可以忍住不吃肉。
不过崽子他爹好像却舍不得崽子没肉吃,瞧这惦记的。
桃榆瞧见跟在两人后头的少年:“那阿盼呢?”
赵盼挠了挠后脑勺:“我想跟着霍叔去好好练练射箭功夫,来了山里,拿书本也抵不上什么用处。”
话音刚落,黄引生也穿着身束了袖口的深色衣裳出来。
桃榆眯起眼睛:“阿祖也要去打猎?”
黄引生笑眯眯道:“我打什么猎,许多年不曾来渝昌了,这边山野葱茏,春时最是好挖药草的时节。我跟霍戍一并上山去,还能有伴儿。”
桃榆抿了抿嘴,原本只是觉得上山打猎有些意思,现在听他阿祖说还能去挖草药,顿时有意思成了眼热。
不过他手抚着自己的肚子,现在孩子堪堪四个月,刚坐稳,路上又颠簸了那么些日子,想也不必想他们不会同意自己跟着前去。
“我们早去早回。”
黄引生道:“你在家里老实着些。”
桃榆看着一行出去了四个人,仰着下巴靠在躺椅上,阳光下白的似乎能发光。
他百无聊赖的剥着鸡蛋吃,元慧茹瞧见他闷闷的,笑道:“你要是嫌闷,一会儿同干娘还有你娘去周遭挖点野菜去。”
“挖野菜?”
桃榆眼睛亮了亮。
元慧茹应声道:“是啊,现在咱们没田没地的,一点新鲜瓜果菜蔬都没有,尽数只能吃干萝卜干白菜。如今时节好,野菜鲜嫩也多,去挖些回来能换个口味不说,自手头上的那点盘缠也能缓着点吃嘛。”
“现在大家没有进项,日子只能过紧巴些。”
桃榆连忙点头:“好啊。”
三人一人拿了个头,又挽着篮子背了个小背篓出门去。
不单是他们,旁的人家妇孺也与之想法一致,现在外头好些人都在挖野菜。
大伙儿对周围路段不熟,近处就不说了,稍微远些都结伴同去。
“野葱还不少,炒腊肉很香。”
一茬茬细细的野葱长得很长,且当季还没有发黄萎掉的。
“这土倒也肥沃,野菜能长得那么好,等往后开出来种庄稼也差不了。”
“边上还有蕨菜,到时候也摘一把回去,过了水做拌菜也好吃。”
三人正说着,一道声音插了进来:“都出来挖野菜了啊。”
桃榆仰头,见着是纪望菊,喊了一声:“三姑。”
纪望菊小臂上挎着个篮子,里头装了一把蕨菜,她上来瞧了瞧三人的成果,见家伙都还空着:“才出来啊?”
“嗯。”
桃榆继续寻着野菜,见有艾草,顺便也搁了几根:“三姑没有去帮着建房舍么?”
“你姑父跟表哥去帮大伯了,到时候两家一起建,更快些嘛。”
纪望菊道:“你表哥跟着你大伯都干惯了,顺手的很。”
黄蔓菁笑而不语,这是去贴着大哥一家了,就凭他们家那几个懒汉,估摸也不得自己老实干。
也好,总比来扭着他们强。
“那好啊。”
桃榆道了一声。
纪望菊见另两人都没说话,她把桃榆推去了一边些挖野菜:“我跟你娘说点要紧事,一头耍耍去。”
桃榆有点莫名其妙,但也懒得同她三姑计较。
见桃榆走开,她赶紧凑到两个妇人中间去,神神秘秘道:“小六家的,赵娘子,跟你们说个稀奇事儿,可了不得叻。”
黄蔓菁挑起眉,这才到这边,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咋了?”
“吴家那个老三,不是说包了头发去做姑子了么,不见了好多年呢!你们猜怎么着,我今儿竟瞧见也混在我们这里头咧!”
纪望菊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拉着黄蔓菁,避着避着桃榆的低声道:“我见她与大婿说话,有说有笑的,看样子还挺熟稔。那个跟着大婿的,叫什么盼的少年还唤她娘呢!”
黄蔓菁愣了一下,吴怜荷的事情在路上倒是已经晓得了,村里人发现是迟早的,她并没有意外。
“咋了嘛?”
“我说你咋就糊涂呢,咱这大婿铁一样的面孔,对哪个年轻女子哥儿的有个多余的好脸色啊,大婿那么有本事,这么些年当真就没人?我越瞧那什么盼的小子越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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