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长了,店铺也就这么一直怪模怪样的开了下去。
这晚,戚昔刚对完账,照旧要关门歇店。
店里面又来了一群人。
是周边的邻居。
戚昔浅笑,声如泉鸣清冽:“抱歉,打烊了。”
众人一顿,你推我我推你。
最后宋四娘笑着走上前来,一把嗓子尤为亮:“不是来喝酒的,是……”
他家男人宋仓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
“是庆贺的。小公子都开业这么久了,我们做邻居的,也该来祝贺一番。”
有了开头,大家纷纷开口。
“对,前些日子看你忙着。一直找不到时间,这才到现在上门。”
“小公子年纪轻轻便能如此,可比我们家儿子厉害上百倍。”
“是啊是啊,谁家有子孙如小公子一样,老祖宗怕不得把棺材板都笑开。”
戚昔瞧着他们拘谨又好奇的模样,眼中含笑:“诸位谬赞。”
“本该是我先上忙,倒是忘了礼数。”
他走出来,招呼人:“大家先坐着,我去上些茶来。”
几人忙拦住他。
宋四娘:“哪里用得着喝茶,忙了一天你也累了,早早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
“对,对对对。你休息,休息。”
“我们就告辞了。”
斜沙城的人行事都风风火火,戚昔没拦得住,人就消失在了铺子里。
他看着那堆得满当的桌子,有些无奈。
可瞧着瞧着,眉心松开。
眼尾缓缓弯起,他打心底笑着,冷峻的眉眼都变得温柔起来。
他今日身着白色裘衣,长身鹤立。
像落雪的白梅,瞧着冷,散发的香气是浓的。
可惜难得有人瞧见这温润一面。
是他忘了,这里不是人情冷漠的地方。
他走到桌边,将这些礼物小心收起。都是些果干、糖之类的,放在斜沙城,已经是贵重的了。
入夜之后,天更冷了。
酒肆后面的厨房里,一盏蜡烛燃烧着。
斑驳的墙面上,倒映出瘦削的影子。
戚昔坐在灶台前,一边烤火,一边做晚饭。
这里的人习惯一天吃两顿。早饭吃得晚,第二顿都是下午了。
戚昔习惯了一日三餐,所以关店门后,还要做点吃食填饱肚子。
灶孔里的火大,锅里的水一下子烧开了。
戚昔将切好的红薯块放下去。精米混合着白糯的红薯,没一会儿便浓稠得能牵丝。
菜是今日留出来的卤猪头肉,再做一个清炒白菜。这就是今日的晚饭。
酒铺的后厨很大,里面搁着一张小桌子。
戚昔就坐在桌边,配着菜,喝了大半碗的粥。
窗外北风呼啸,如荒原巨兽,拉长声音嘶吼。烛光也跟着明明灭灭。
戚昔听着这惊心动魄的声音,思索着如何给邻居们回礼。
这事宜早不宜迟,他打算明日出去看看。
房顶上,啪嗒落雪的声音大了。听着像小石子儿砸上来似的,密集又迅速。
戚昔快速被厨房收拾了,然后就着另一口大锅里温着的热水,照旧泡了个舒服的澡才回屋睡觉。
晚上,房顶上叮铃哐啷的声音不断。
戚昔翻来覆去,睡得不怎么安稳。
到第二日,窗外大亮,好似重新落下阳光。
刚辰时末,戚昔这会儿难得睡沉。
忽然,一声悲痛的哭嚎响起。如穿云裂石,响彻云霄。
戚昔猛然一颤,睁开了眼。
他凝神细听,才听到悲泣的嚎叫声不止一处。一声两声,是散落在酒肆四面八方的无数人在哭喊。
戚昔快速下床,前头铺子的门此时也被急促地拍响。
戚昔动作稍快,站起来时头又晕了一瞬。他微恼,手扶着门缓缓,才拉开。
入目,他瞳孔一缩。
门外的雪,已经堆积了半个门高。
徘徊在屋外的风轰的一声灌入,源源不断的哭泣声被携带而来,从他耳畔掠过。
他心上一沉,只浮现出两个字——雪灾。
“戚老板!”
“小公子,戚老板!”
听着是对面包子铺大娘的声音,戚昔站在这腿高的雪后,提起声音回:“我在!”
那边安静一瞬,继而声音更大。
“昨晚下了大雪,好多房子塌了。你快点出来把你家屋顶的雪扫了。别被砸到!”
“好,谢谢婶子!”
心中的猜想得到证实,戚昔的心头像被扯了一下。
酸酸涩涩的,难以言说。
万幸,这会儿没有继续下雪。他回去屋,穿得厚实一点。随后推着门外的雪,一步步往外走。
到前面的铺子,他将门打开。
外面不停有闷响,他以为是邻居们在清理街道。但开门一看,全是身披甲胄的兵将。
戚昔愣住。
这斜沙城的兵将,他就远远见过两次。这会儿还是第一次见人在跟前。
听见开门声音看过来的将士们也同样诧异。
谁家金枝玉叶的少爷跑出来了?
领着这一小队处理雪地的人看着戚昔:“您是这酒肆的新掌柜?”
戚昔点头:“你们?”
“我们是城里的守将,我叫常海。”
戚昔瞧着他被风霜吹得破碎的脸,问:“常河是你什么人?”
“我弟。”
说完,常海回身继续铲雪。
铲子一落,他身体陡然一震。
转头再看戚昔,就跟看见了鬼一样。
连带着他周遭的将士们都察觉他的异样,悄悄地一边铲雪一边打量石阶上的戚昔。
头儿至于吗?人长得也不吓人啊。
戚昔也不明所以,但他不打算多问。他冲着这些雪地里辛勤的将士们点了点头:“你们忙,累了可以来里面歇会儿。”
说着,他拿上屋子里的东西,去后院收拾雪堆。
常海心底激动地骂了一声:艹!
原来夫人长这样!
戚昔走了,常海立马反应逛过来。他挥手,急着道:“快,跟我去几个人帮忙!”
这并不算违背规矩,其他人家需要帮忙的,他们也去了兵将。
院子里的雪很厚实,靠戚昔一个人,确实很难清理。
“麻烦了。”戚昔道。
“顺手的事儿。”常海吭哧吭哧干活儿,激动得像跟前吊着胡萝卜的驴。
戚昔还听得到哭声,问:“其他地方情况怎么样?”
“就是那样。”
“伤了不少,也有十几个没了。”
长叹一声:“要是我们回来晚一步,怕是又要压死不少人。”
戚昔轻轻呼出一口气。
头一次,他知道了什么是雪灾。
“夫……那什么……府,府城昨儿个也下很大的雪。”常海一嘴咬住自己舌头,惊恐垂下眼皮。
嘘……差点差点。
戚昔:“嗯。”
常海再不敢多言,转头加快速度。
几个将士跟打了鸡血似的,一猛子扎进雪里开始干活。不一会儿便收拾出大半院子。
兔子掏洞都没他们这么快。
戚昔见没有自己插手的地方,直接去厨房烧了一整锅的水。
拎着茶壶出来时,院子就已经清理完了。几个人拿着东西正要出去。
戚昔将茶壶搁在桌上:“喝点热茶再走。”
常海想说不用。
一抬头对上戚昔平静的眼睛,不知怎么一怂。
于是乎,几个穿着甲胄的士兵乖巧坐在凳子上,着急地喝水。边喝还要边悄悄地看那站在一旁看账目的人。
到后头,外面一条街上的兵都进来领了一碗热水。
这边喝完,没怎么休息,常海又带着人去清理其他地方了。
戚昔收拾碗洗了,紧跟着锁上门,往记忆中的地方去。
出了铺子往东走,拐过几条小巷子,入目就是丛丛蘑菇似的平房。
与第一次来的时候不一样,松软的雪已经堆到了围栏高。有些用木头与草盖做的房子承受不住雪的重量,已经被压塌。
这边人很多,有兵将,也有眼神仓皇,刚刚被从房子底下挖出来的百姓。
戚昔还看见了过来帮忙的邻居。
宋大叔在里面帮忙清理积雪,宋婶子在一旁扫路面。两人埋头忙活着,呼出的水汽白茫茫的一片。
戚昔没上去打扰。
而是往里面继续走了一段路。
随后见到了当初那小孩的家。
木头栅栏围起来的几座房子都塌了。房梁倾斜,被压断的木头支出尖利的刺。
院子里厚厚的凹凸不平的雪面上残留着殷红的血迹,三个屋子的门口都有。
戚昔目光微沉。
“小公子,你怎么过来了?”
宋四娘注意到了他,拿着扫帚走上前来。她打量戚昔一番,看他没什么血色的脸,不禁有些着急:
“瞧你,跑出来做什么。”
“快回去吧。外面凉,咱们这儿都有人呢。”
戚昔扬起笑:“婶子,叫我名字就好。”
宋四娘嘴巴张了张,着实叫不出来。她干脆直接道:“你家收拾完了?可要帮忙?”
戚昔点头:“收拾好了,多亏了将士们帮忙。”
“那就好。”宋四娘笑着,瞧他还看着围栏里面的几座房子,声音低了低,“这三家,昨儿个都伤了人。”
“婶子可知他们在哪儿?”
“被抬去医馆了。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戚昔一顿,道:“婶子,我去瞧瞧。”
“哎呀,你……”宋四娘想叫他快些回去,但看戚昔这性子,都不是她能叫得住的。
去医馆里待着也比外面待着好。她干脆指了指医馆的方向,道:“行,就在那杨树巷里的济安堂。”
“谢谢婶子。”
戚昔说完,往医馆方向去。
宋四娘瞧着他衣服都好像兜不住的身子,还是不放心喊了句:“看了早点回去,外面冷。”
戚昔回头笑笑:“知道了,婶子。”
戚昔还没进门,就看到了坐在门边抱着膝盖的小孩。
他身上裹着大人穿的毛褐,露出来的手指都沾着血迹。脑袋垂着,发如枯草。左右两边的发髻一边散了,一边还虚虚绑着。
他脑门搁在膝盖上。手指把裤腿抓得很紧。肩膀耸动,瞧着在哭。
而他背后,医馆里已经堆满了人。或躺或坐,都是从房子下挖出来的伤患。
戚昔放轻脚步,走到小孩的面前。
离得近了,能听清小孩压抑的呜咽声,极细。
像无家可归的小猫崽子似的,听得戚昔恍惚。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过来,但是此刻看着人好好,心中骤然一松。
见小孩还没有注意到他。戚昔上前一步,细腻如玉的手轻轻落在了小家伙的头顶。
“哭什么?”
小孩一震,呆呆仰起头。
大得有些吓人的眼睛里,还在不停掉眼泪。
“大哥哥!”他惊讶又惶恐。
两只皲裂的小手立马将糊在脸上的泪水擦去。
不过八九岁的孩子,蜷缩起来小小的一个。
戚昔将自己的帕子递过去,眉眼温和:“哭什么。”
“怎么不找个地方躲冷。”见小孩不好意思收下帕子,戚昔收回搁在他头上的手。自己用帕子给他沾了沾眼泪。
小孩身子僵直,不敢动弹。大眼珠子紧张得快速转动。
“大哥哥,大哥哥你怎么来了。是不是,你也病了?”
泪水冲洗过的眼睛更为干净,里面流露出好不掩饰的关心。
明明他们只是陌生人而已。
戚昔摇摇头。
他直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你,爷爷呢?”
一听,小孩鼻尖一酸,嘴立马瘪了。“呜……爷爷护着我,腿、腿伤了,不让治。”
他仰头看着戚昔,眼泪大滴大滴往下落。
他依恋般地试图伸手去抓戚昔的衣角,可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怯生生地收回去。
一个人缩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戚昔轻叹。
吓到了啊。
他倾身,手重新放上小孩的脑袋。手心微微用力,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泛着凉意的大手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小脑袋。心想,还是笑着的小孩更可爱。
“哇呜……”小孩哭声忽然加大。
手上一滞,戚昔瞧着紧紧揪住自己衣服,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孩。
“哭完这一次,以后就不哭了。”
小孩打了个哭嗝,像寻着火炉子的猫崽子,使劲儿往戚昔的怀里钻。
戚昔只拍着他的头,等他哭够。
终于,小孩抽抽搭搭地停下。
因为哭得狠了,脸上伤口撕裂,渗出不少血来。
小孩松开戚昔,瞧着被他弄得皱巴巴又沾了污渍的衣服,脖子一缩。
“哥哥……”他拉着戚昔的衣角。
戚昔撩起披风,用干净的那一边擦了擦小孩不断渗血的脸。“无妨。”
“哭够了?”他问。
小孩紧盯着戚昔,乖巧点头。
戚昔解了披风,拿在手上。接着拾阶而上。“那就随我进去看看。”
小孩巴巴地跟在他身后。
戚昔进去后目光瞧了一圈儿,外面坐着的人都是受伤较少的。而躺着的那些,都是已经治好了的。
戚昔避开众人的目光,低头问:“你爷爷呢?”
“在里面。”
进屋里去,戚昔见到了躺在床上的老爷子。
他双眼紧闭,躺在角落的病床上。额角破了口子,脸上都是干涸的血。
脑袋已经包扎好了,但是一双腿却是形状怪异地搁着。
许是疼痛,树皮似的手还在不停颤抖。
“铁树?”
“是你。”老大夫看着戚昔。
戚昔冲着老大夫颔首。
原来小孩叫铁树。
小孩走到自家爷爷身边,两双小手钻进苍老的大手当中,嘴角又开始瘪。但这次愣是压着不出声。
“安爷爷。”小孩无助地叫人。
戚昔瞧着老爷子那状态,轻声道:“大夫,再不治疗,人熬不住了。”
老大夫吹了吹胡子:“这老头倔得很,愣是不让我治,药都灌不下去。”
戚昔看向小孩:“治吗?”
铁树抹了把眼泪,又将手塞回自家爷爷手心。“治,可是,可是钱不够。爷爷也不让。”
戚昔眸光涟漪四起,声音微哑:“钱不够可以挣,人没了就没了。”
小孩眼中含泪:“哥哥、哥哥,你帮帮我好不好。你借我银子,我会还的。”
“我还好多好多。”
“铁树。”老人终于舍得开口。
小孩一下子绷不住,趴在老人身边哭得伤心欲绝。“爷爷,呜……你治好不好。”
戚昔移开视线,声音寒凉:“借可以,要写借条。”
“写,呜呜……我可以、可以写。”
戚昔瞧着小孩的脸,轻声道:“你写的不作数。”
老大夫摇头:“行了,我写我帮他写。让这老头子摁个手印,就是死了他也得还。”
老大夫心里嘀咕:明明想帮忙,偏偏绕那么大一个弯子。
他立马赶人:“出去出去,我给这老头治。”
说着,他将早搁在桌上的药端起来,捏着老头下巴就往下灌。
老爷子不喝,安大夫劝道:“你死了,你孙子没人看着你放心?”
“要是娃子一个没想通,肝气郁结,再不吃不喝几天,也熬不过冬。”
“听话,喝下去。”
小孩哭泣的声音犹在耳边。
老人慢慢睁眼,看着戚昔。
戚昔冷言:“孩子什么都懂。你若真这么执拗,毁的是他的一生。”
“我也不会平白无故捡个小孩给自己添麻烦。”
老爷子双眼模糊地看着身侧的小孩。
手指颤动着,摸着他的脸。
“爷爷……”
眼泪自眼角流下,接着,他缓缓张开嘴,咽下那一碗药水。
老大夫:“行了,出去等着吧。”
戚昔带着小孩出去,外面的人已经走了大半。
他找地方坐下,瞧着面前双眼肿胀的小人。“房子没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铁树:“以往那些房子塌了的人会住到大院子里去,等房子重新修好了才回来住。”
戚昔点头。
“需要准备东西吗?”
“婶婶说那里都有。”
如此,日子便还能过。
正分神想着,忽然,小孩直直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戚昔安静地看着他,只道:“起来。”
小孩不安,手抓住自己的破烂衣摆。眼睛亮亮的,直盯着他。
戚昔软和了面色:“起来。地上不凉?”
小孩突然猛地趴下去,给戚昔磕了个重重的响头。
戚昔拧眉,一把拉着他站起来。
像是知道惹戚昔不高兴了,小孩立马讨好地看着戚昔。“哥哥,谢谢你。你放心,我会还你银子的。”
戚昔面上还是冷着:“你要怎么还?”
小孩瞧着也不怕,他知道面前的大哥哥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我、我可以去卖葫芦。”
“我长大了还可以去搬东西,去当兵……”
戚昔摸摸他的头:“那你慢慢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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