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因看奏章看的头疼,他抬手要取一粒药,却发现细盒已然空了。他烦躁地直起身,传话太监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快速跪下去。
“陛下,不是奴才故意打扰您,寒公子在外面站了足足有几个钟头了,怎么劝也劝不走,这天都快黑了,天黑春寒,公子伤了底子好容易才得下床。”
谢兰因瞥了一眼天色,冷漠道:“叫他走,就说我没空见他。”
“这,这不是日日说嘛,熬不住他日日来。要不您给他下个旨,令他不许来?”
谢兰因欲怒却笑:“朕为什么要给他下旨?他自己爱来,和朕有什么关系?”
那太监再不敢回话,老老实实跪一边去了。谢兰因想看两页书,却无论如何看不下去了。
“天都暗成这样了,灯呢?”他把书砸上书案,又叫道,“不用点了,去外面,叫等的人走。他不走你也不要再进来了。”
“陛下?”
“你就跟他说,今夜翻了刚选的妃的牌子,由后宫侍寝,从此以后他不许再来。”
可是选妃莫不是推迟了吗……太监领命,忧心忡忡出去复话,谢兰因又叫住他:“等等,不必说后面那句。其他话大概与他便是。”
“是。”
寒无见站在门外阶下,长身玉立,一连站了好几时辰,从未说话,神情也没有不虞。
为他撑伞的小宫女已经换人了,仍在捶手捶脚,很没规矩。斜飘的薄雨浸湿了寒无见的长发和衣衫,他始终不为所动。
门终于开了,寒无见抬头,却见是顾影,顿感失望。顾影没看他,在书房附近例行巡查。
自上次被顾影无意重伤,一个冬天都熬过去了,寒无见始终不曾怎么见他,想他也许也觉着自己背弃陛下信任,不想再同自己打交道了而已。
寒无见略为失望,估计今天兰因也不会见他了。他想着也许还可以再站一会儿,这样至少可以像之前那样等到他出来用膳,还可以看他一眼。
报信的小福子出来了,寒无见看见他向自己走来,以为兰因松口了,便问:“辛苦公公,如何?”
小福子道:“陛下叫您回去,他要去后宫了。”
寒无见露出不解的神情:“他去后宫……用膳吗?”
“恐会用膳。要看娘娘准备得周不周全了。”
寒无见按着手腕,轻声细语地问:“我为什么不知道他封妃了?劳您告诉我一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小福子多嘴,“备选的秀女们已经入宫了,陛下还没封,但也快了,要等着先立后,再封六宫的。听说皇后娘娘也选好了,是尚书大人之女,等着登基大典当日一同娶过来,就是这两日的事了。”
他话还没落完,寒无见再撑不下去,晕倒了。适逢顾影擦身过去,也听了一会儿闲话,眼疾手快扣住了寒无见的腰,顺势将他拦腰抱了起来,不自然道:“劳公公通报一声,我送寒大人回宫。”
小福子不明状况看了一会儿,“好,好嘞。”顾统领未免比平时太过热心了一点,平素是什么稀奇事也引不起他兴趣的。
顾影把寒无见抱在怀里,手心浸了雨,又黏又热,他一路急走,像在躲避追杀,又像怕被人看到,快得宫女根本跟不上。
顾影把寒无见送回宫,林伯招呼他,要给他送茶,他不得已只得载留一会儿。把寒无见放上床榻,为数不多的宫女去请太医了,屋子里余下他们两个人。
他松开手,还俯身看着他,用手指探了探寒无见的脖颈手腕,还好只是气血过衰,一时不慎昏过去了,但又怕这样下去迟早牵着旧伤落下病根。
顾影心神不宁,起身打算离开,衣摆不小心被寒无见压住了,他一时没站稳跌到了寒无见身上,幸好双手及时撑住床架,但嘴唇还是擦过了寒无见的脸颊,轻轻蹭过去的,还碰到了嘴角。
床上人扔闭着双眸,毫无血色的唇抿着,顾影嘴唇的蹭弄对他而言不会比一片风的感触更多。
顾影垂目看他沉睡的面容,微微起伏的胸膛,仰起的脖颈,颈侧有一道浅淡的疤痕,一直探入白袍紧裹的身体下。顾影盯着他紧扣的衣襟,门突然开了,他以非常快的速度抽出衣片起身,快到端茶进来的林伯以为这里出了什么刺客。
“顾统领,您怎么了?您要走吗?”
顾影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猛然说了一句“对不起”,快速夺门而逃。林伯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个突然紧张起来的年轻人。他甚至没走大门,而是径直从墙上翻过去了。
顾影一落地就狂跑起来,一路跑过环水长廊,一阵风一样。巡视的侍卫看见他,都立住和他问好,默默看着他快速消失在道路尽头,面面相觑。
“……这又是在追杀谁?”
“刺客吧。”一个人见怪不怪道,“稍微更厉害点的。”
顾影跑了一路,翻了好几次墙,总算到了一处人迹稀少的地方,他停下来,摘下面具,对着墙角喘气。呼吸着清凉空气,一些奇怪的印象在他脑子里翻滚,而且愈来愈鲜明,他不得不想办法应对自己无缘无故的燥热。
他突然笑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么高兴,只是突然就这么高兴了,想畅快淋漓地来一场比试,尽管几乎已经没什么人能够打败他了。
不,他并不是想打架,他想留在寒无见身边,和他随便说点什么,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说,只是坐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他也好。他很好看,他也很值得。陛下为什么叫他那么伤心?
顾影临水坐下来,聚精会神擦拭自己的剑,他在想寒无见穿喜服时的样子。水面恢复平静时会倒映出他的脸,一张和陛下一模一样的面容。
他会因为这张脸而把目光向自己多停留片刻吗?
陛下会不高兴。顾影自知从未有过想法要去侵夺他的权利地位。但是寒无见呢?为什么自己一定要以面具示人,而不是大大方方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尽管如此,但其实我同陛下是不一样的。
一片花瓣飘落,镜面泛动涟漪。顾影站起来,把剑插回去,重新戴上面具,大步离开了水边。
柳楚楚在门外犹豫,用手帕挡着口鼻,道:“可是这门板都发霉了,公公,我不过来晚了一会儿,不至于叫我住这里吧?”
夏知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衣服料子不错,但配备到底寒碜,遂把拂尘一打:“这规矩就是规矩,您犯了事,就得自个担着。何况其他主儿都分完了,就剩这么一间了,您住还是不住?”
盒子里的毛毛突然开始躁动不已,夏知瞥了一眼,她快速赔笑:“住,我住,有劳公公了。”
夏知哼了一声,转头去隔壁院子,立马换了一张笑脸去阿谀奉承:“哟,这不是李小姐,您怎么也住这里来了,真给我小夏子脸上添光。”
“我不住这儿,我几个妹妹在这儿,哎,我可告诉你了,我这些妹妹少不了都是要封妃的,你最好有眼力见儿,把她们伺候好了,未来有你的福。”李茹捂嘴笑,“我们要的胭脂打发人去要了?”
夏知没来得及回话,在篱笆边看得鄙夷不已的柳楚楚扯了扯嘴角,一时不慎嘀咕出声:“开什么玩笑,以为陛下什么人都会封妃吗?”
这声音不大不小,该听的都听见了,也都不是吃素的主儿。一个秀女塞了一锭银子给夏知,后者得了眼色,带着其他侍女出去了,把小院门带上。
李茹向柳楚楚走去,“呵,这是哪位官家的小姐,模样挺标志的,嘴也挺厉害,您父亲贵姓?”
柳楚楚毫不示弱:“您父亲贵姓?”
围着李茹的一个秀女不客气出声:“这是尚书大人的嫡女,李茹小姐,陛下钦定的皇后,未来执掌六宫的主。”
“呵,看来陛下的眼光也不怎么样嘛。”
“你!”
“茹姐姐稍安勿躁,我知道她,”另一个秀女讥讽道,“她不过一个低贱商人的女儿,姿色气质哪里都比不过姐姐,只会‘抛头露面’来勾引男人了!”
得知白天出丑的秀女是她,其他人都肆无忌惮笑起来,柳楚楚气死了:“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个的,真就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了,啊,说到底还不过是争着要去当男人的衣裳,下贱,我呸!”
李茹怒火中烧,使一个眼色,立刻有两人按住她,再有一人甩了她俩巴掌:“没教养的东西,说谁下贱呢?”
柳楚楚瞪着她们,咬着牙,气的发抖。
“呀,妹妹的头发都乱了呢,脸也肿了,真是楚楚可怜。”李茹推开前人,猛然把她上半身摁进了水缸,“给你洗洗吧!”
柳楚楚剧烈挣扎,使了大力把压着自己的几人挥开,差点溺死,她扶着缸大口大口吸气,把脏水呕出来,其他秀女拍着手笑得天真。
“好啊,”一个秀女故作惊慌道,“遭了,今天陛下不是要召见我们,选几位姐姐侍寝吗?”
第163章 吵嚷
另一个秀女跟着起哄:“是呀,这可是大好的机会,麻雀都能变凤凰呢!这时间眼看就要到了,柳妹妹应该是去不了了吧?省得她这副女鬼模样惊了圣驾,判她个株连九族!”
“毕竟有些人低贱的就连麻雀也不如呢!”
“不配给我们茹姐姐提鞋!”
李茹勾勾唇,露出一个明媚高傲的笑容,挥挥手帕:“我们走。”
少女们嬉笑着把门打开,拥着李茹去了。
柳楚楚怨怒地看着她们离开,从地上爬起来,去找姑姑问陛下接见的事。姑姑打量了她半身水渍,冷漠道:“我想着姑娘这副模样,还是下回再去吧!”
说罢把门关上了。任凭柳楚楚如何哀求都不肯再理会。她又冷又饿地离开,心里笃定是李茹一伙人从中作梗。
她在心中咒骂她们,一路孤零零地走,其他人都去受陛下的接见了,说不定很快就能爬到宠妃的位置,而她一无所有,如若今天的事传出去,还定会叫她母亲受辱。
屋漏偏逢连夜雨,还真就下起雨来,柳楚楚干脆指着上天骂。她自暴自弃了一会儿,一盏灯缓缓浮现,还是白天那个男子,只不过换了一身月白衣裳,像个翩然而至的谪仙。
男人把伞倾过她的头顶,悉心问她:“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雨里?”
柳楚楚看着他,毫无防备地大哭起来。
得知兰因纳妃后,寒无见猝不及防晕了过去,醒来知道是顾影送自己回来,但也已经走了。他心中纷乱异常,忧伤难艾,索性一个人提灯出来走走,冷不防撞见了狼狈不堪的少女,还果真就是白天那位。
寒无见把她扶起来,听她一路哭着说完自己被欺负的遭遇,寒无见觉着她怪可怜,把她带回自己住处,把林伯吓了一跳,尽管知道寒无见好心,但他还是不希望寒无见把这姑娘留在这里。
“她被其他小姑娘欺负了,孤立了,”寒无见私下与他道,“总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外面不管吧?”
“不过是小女孩儿之间的打闹罢了,都是这么过来的,年轻人要有韧性。”林伯道,“何况她是秀女,难道您还看不出来吗?这样太容易落人口舌,无论对您还是对这位姑娘来说。”
寒无见同意了他的看法。
因为怕被人瞧见柳楚楚在自己这里,寒无见只得拿一套自己的衣服给她,“干净的,稍微可以穿,我觉得,如果不嫌弃的话。”
柳楚楚正捧着他递过来的手帕哭:“她们现在肯定已经见到陛下了,陛下说不定正同他们挨个问话,还要同她们用膳。”
寒无见听了也心里发涩,苦笑道:“不一定,面圣比你想象中复杂些,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同陛下说话用膳的。他时间也不多。也不用把这种事想的多么了不得。”他安慰她。
“对哦,我听说陛下很残暴……”她赶紧住嘴,环顾四周,“公子,你是住这里吗?您怎么住宫里啊?您不会是王爷吧?”
“我……不是,”他断断续续含糊道,“我暂住,养病。”
她看着他的眼睛:“您不会是——寒无见吧?”
寒无见站起来:“我……”
柳楚楚迅速改口:“我就知道你不是。逗你的,你怎么可能是那种人?我还听说他其实是个女人,你想,一时新鲜玩玩男人这都是风尚,怎么可能有人真的痴迷此道呢?何况是陛下。”
寒无见哭笑不得。柳楚楚虽然言行有些粗鄙,但在他眼里是不经修饰的烂漫的性子,往后若真是入宫为妃……
寒无见道:“其实,宫里也没什么好的,外面看着光鲜,里面都是枯骨。你若有机会,还是趁早离开的好。”
“管他枯骨不枯骨,我要的就是荣华富贵,还有那份扬眉吐气的尊荣。”她直率道,“哪怕陛下是个老头子,我也不会放弃机会的。”
寒无见觉得她勇气可嘉,仍然觉得能劝还是劝一劝:“伴君如伴虎,女子扬眉吐气不一定要走宠妃这条路,外面的土地更广阔,更适合你的天性。”
柳楚楚挥手打断他的说教:“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每个人总有她的路要去闯一闯。你知道吗,我是商人之女,我父亲完全依靠我母亲的聪慧发家,发了家又把她踹到一边,置了无数侧房。我好容易选进来的,不能这么轻易就走了。我是不会输的,我也要叫我那个禽兽父亲向我下跪低头,让我母亲享上一品夫人的尊荣。你呢?”
寒无见愧疚道:“我?比起你一个弱女子我恐怕差远了。”
“为什么?难道你不是出身名门?”
“我是不孝子。”
“啊,这怎么会?是出了什么事吗?”
“因为我不想按他们的想法娶亲。”
看寒无见样子不想多谈,她也不再追问。寒无见给她洗了脸,又给她吃了点东西,问起毛毛情况,柳楚楚恍然想起来它也没吃饭,这才急匆匆回去了,还没要寒无见送。
幸好雨也停了。寒无见站在窗口看她远去,内心也牵挂着她所说的,陛下召见秀女的事情。
他今夜宠幸的会是谁呢。
一夜过去,秀女们在嬷嬷的教导下练习仪态,因为总被一队的秀女使绊子,柳楚楚出的错最多,被嬷嬷打了手心,暮钟过后的休息时间也被罚去擦地板。
她在一边擦地板,以李茹为首的一行人正在聊京城女子衣裳绸带的新鲜花样,说着说着不知怎么说到昨天陛下召见的事上去。
一个秀女在旁端坐着,轻摇罗扇:“我哪知陛下走的那样快,就是进来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早知道就不抹那么多水粉了。”
李茹道:“陛下日理万机,怎么可能日夜同女子呆在一起,陛下是明君,我们未来做陛下的女人,自然也要识大体。”
有人快速接话:“李茹姐姐说的对。我们这里最贤良淑德的自然要属您了,您是未来要当皇后的,肯定也常去御书房见陛下吧?”
李茹表情一僵,事实上她也几乎没见过陛下,此前陛下选后只是看了一眼她的画像,便指定了。她随父亲进宫面圣,也没敢抬头,除了因为要时刻谨遵大家闺秀的贤淑行止不能左顾右盼,还因为陛下实在是……威严有加。
柳楚楚偷看她们几眼,流露出鄙夷的神情,李茹看见了,站起来,估计走上她刚擦好的地板,“呀,这不是楚楚妹妹吗,昨天陛下赏了我们好些赏赐,有空来我们房里挑一挑啊。”
“陛下看都不看一眼的赏赐妹妹就不用了,还请姐姐高抬贵脚下去,这门开着,姑姑一眼能瞧见是谁踩在这上面的。”
“哦?是吗?你猜,如果我跟姑姑说这就是你自己偷懒不肯擦干净,她会信我还是你?”说着她在上面走了起来,留下一个个印子,“姐妹们,你们上来呀,就让楚楚妹妹擦到今天半夜去,不好吗?”
柳楚楚见不了她那个得意样,把抹布往地上一砸:“李茹你到底下不下来?”
李茹吓了一跳,不甘示弱:“你个泼妇你想做什么?”
“你给我下去!”柳楚楚已经搂起袖子扑了上去,其他女孩儿也快速加入混战,打得打,拉的拉,李茹吓得尖叫。
对面亭子里谢池正同寒景行对弈,与他对话。
“虽然你叔父看上去像是失宠,但其实呀,陛下心里还是很向着他的。虽然你叔父略有失势,但你不能就此不来进宫请安了。陛下有意培养你,你最好不要拂逆他。”
寒景行很不喜欢她的说辞,不满道:“我知道。但我更想去见我叔父。不去看叔父,反倒天天去拜他,我算谁的侄子?”
他话未说完,对面临水院子里的闹剧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寒景行愠怒:“是哪些丫头这么没有规矩,吵吵嚷嚷的,还不打发去尚方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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