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下来,雪变大了,铺天盖地,像撕扯的灰色棉絮。他丝毫不在意身上的伤,又爬去皇城最高处一个人呆着。
影子听到哨声,跳越到他脚边,又蹦上他屈起的手腕。
“我没事。”顾影道,“都是皮外伤。他不比我好,我不想让他受伤。你也觉得我不应该伤他对不对?对不起,我没有控制好自己。
“陛下罚我是应该的。身体痛的时候,才不会满脑子去想另一个人。但是其实我还是想他,他一定比我难受。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他很特别,你知道吗?我当时什么也没意识到,只是事后觉得很难过。我不想和他们说话。我想看看他……”
影子扇扇翅膀,喉咙里发出类似咕哝的声音,歪头歪脑得打量顾影。
“你也这么想?你觉得我应该去找他吗?”顾影放飞它,影子腾上半空,绕着他回旋打转,落雪簌簌,顾影问他,“你觉得我应该去见他?他会原谅我吗?”
寒无见朦胧中睁开眼,谢兰因坐在他床畔,握着他的手抵在床头,没有点灯,夜深如水,他看上去像个虚幻的幽灵。
寒无见想叫他的名字,问他几更了,却只发出了一阵喉音,嘴里又苦又腥。他扣紧谢兰因的手,沉浸自我的谢兰因被打断了,意识到寒无见醒了,他反把手抽离开,帮寒无见掖了掖被子,然后四下看看还有什么是需要做的。他似乎有些迷茫,就像梦游突然被人叫醒那样,像是不确定自己到底为什么在这里。
他终于站起来,但并不是去点灯,而是要抽身离开,寒无见抓住了他的衣衫,只是轻轻一握,他停留了,重新坐下来,看着寒无见,窗外有微光,透过窗纱渗进来,水一样的深蓝色,衬得这一切像个不真实的梦境。
“你还有话要说吗。”谢兰因红着眼睛问他,他的眼眶已经深红了,很可能是哭过,而后半夜不曾睡觉,一直等寒无见醒过来。
寒无见伸手摸索他的肩膀,摸到一手潮湿,哑着声音,难过地问他,“你上药了吗?为什么还在流血?……都是我的错。”
“不,是我的错。”谢兰因推开他的手,“我一直以来都把你看的太重要了,你知道吗?我把你看的比谁都重,比我自己还重要。”
寒无见摇摇头:“你要好好爱自己,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对,你说的对,以后我不能再让任何人伤到我了。你后悔吗,你今天离开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大婚?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
“我后悔,”寒无见的声音听上去很苦涩,“但我可能仍然会那么做。兰因,你了解我,我是什么人,你了解我的,我不可能看着你杀了他。”
“对,我太了解你了。你不想他死,你太良善了,为了救他你什么都肯做,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为了他委身于我,你清高,做我这个暴君的大魏皇后太委屈你了?你想做谁的皇后啊,啊?”
谢兰因低声笑起来,身体像在不自觉抽搐一样,他笑了一阵,从袖子里掏出那块握暖的白玉,预备订立婚约的东西,掷在床脚摔碎了,继而重新毫不在意地坐下。
谢兰因恢复淡漠道:“玉碎不必瓦全,这种违心的婚事弃了也罢。”
寒无见阻止不及,只是呆呆看着,听着这诛心的话,眼眶也瞬间濡湿了,“不想同我成婚,也大可不必如此。”
“你心里装着那么多人,挤在里面有多难受你知道吗。”谢兰因问他,“这对我来说会不会太不公平了?如果我把他们都杀了,你是不是要恨死我?”
“兰因,别这样,”他捂住额头,像是头疼发作,“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一个人的错……”
“你爱过我吗?”谢兰因冷不防抛出这种问题。
寒无见的话被折断,哽住了,像是没意识到他突然会这么问。
谢兰因道:“觉得我问这种话很幼稚可笑或者有失体统——”
“我爱你。”寒无见道,“我没有想过要离开你。也没有不想不同你成亲。我没有想走,我想跟你成亲的,你对我好,我心里最清楚。如果我真的要离开,你应该困不住我……”
谢兰因红着眼睛看他,夜色浮动,他们像隔着一团雾。
“我是困不住你,不管你的心也好人也好。还谈什么成亲,你是真的欢喜同我成亲的吗?笑话。”谢兰因放肆笑起来,“你知道你昨天在梦里叫的谁的名字?”
“阿余。”寒无见讷讷道,“我不想骗你,兰因,我不想欺骗你,真的,我梦见你把他杀了,仅仅是因为这样,而不是因为我跟他有什么未了的私情。”
“是真的。”谢兰因道。
“什,什么?”
“你的梦会成真的。”谢兰因笃定而冷淡,坦诚地近乎苛刻,“无论他逃去哪里我都会杀了他。我要他一辈子不得安宁,君无戏言,我还要让你看着他死,我要你后悔,要让你……”
“痛苦”那两个字他再说不下去,站了起来,把自己的衣片从寒无见手心里慢慢扯出来,“你太令我失望了,我一辈子也没有这么难受过,你骗我喝下迷魂药的时候就应该会想到有这么一刻,你真以为自己在我心里……独一无二么?”
谢兰因的话像荆棘一样刺穿了他的心。寒无见感觉自己就像突然一脚踩空,呼吸都受到遏制,更别提说话。
谢兰因离开床畔,步步后退,直到他们再看不清彼此的脸。
谢兰因停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背影萧索。他抬袖遮住了眼睛,让泪水浸湿袖口,一路外走,没有回头。
寒无见摇着头,俯身埋在手臂里,咳出一些腥甜,他探直身子,从床上摔了下去,手摸到了玉佩的碎片,一片寒凉。
“兰因?”
谢兰因离开了,把门也关紧,将半夜风雪都扣在了门外。
作者有话说:
这卷没了,下卷公主自白。对了,公主是四爱哦,良良是她上一任病死的丈夫
第161章 卷六 还如一梦中
我出生时候是个好时辰,记得这样细致是因为我母后自始至终觉得她怀的是个男孩儿,宫人把我抱给她的时候她一定很失望,她不是个多么聪明的女人,从来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无知。华贞初年大把的机会摄权,她偏要去相信她那两个草包兄弟。我经常在背后嘲弄她没有格局,但这并不表明我不爱她,也许只是不够,毕竟爱说到底也做不了什么,人来这世上一趟究竟有什么意义,谁也没探究出个东西。
父皇也是这么想的。他前半生坐着励精图治,后半生躺着声色犬马。他告诉我人越老就越想往回活,这是个真理,也是唯一目的。只是很少有人能活到他这么通透的时候,或者说活到他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他最后半句话倒不错,我深以为然。
良良因此说我是个很重权势的人,他说这话往往是在为我抱不平,他是为数不多支持我的人,虽然他一向表现羞涩。嫁给他的几年里,他称病体南阳城事务悉托由我打理,他的幕僚多是愤慨,于是便都招纳我的人,为我参事。
他很相信我,也很爱我,我没什么真正信任的人,但他是真正深得我心的男人,很大原因是因为他死的太早了,他死前不是很愿意见我,只叫我离开,回到我注定要去的地方去。
良良死了,我跟相因说情之一字不过如此。她以为我相当冷漠,可能还觉得我虚伪,毕竟我的面首之多,叫人纳罕。但他们都是些好男孩儿,年轻漂亮又足够隐忍,隐忍是一个男人最重要也是最讨人喜欢的一点,这是他们的本钱。
可惜我二哥向来不明白这一点,他母妃是个明艳张扬惯了的女人,他儿子稍微聪明一些,后来我发现不仅是聪明,还很果断,尤其会权衡利弊。但可惜的是,有些过于早成了,以至于感情上也相当容易折断,误入歧途。误入歧途到了废物的地步。如果一个男人如此之重感情,那他到底做不成什么大事,偏偏他还是个皇帝。
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会对一个男人如此迁就痴迷,到了一个我觉得可笑的地步。他应该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不至于犯如此……糊涂的错误。我以为他迟早会明白过来这点的,但似乎我估计错了。说明我们兰因真的是个相当可爱的孩子。
寒无见想同谢余跑走再次被抓回来后,他简直伤心坏了,一个人半夜躲在高楼角落里喝酒,吹风淋雪,怎么也不肯回去,也不肯处理伤口,极其孩子气。
我走过去好言相劝,告诉他无论如何寒无见都不可能离开他的,只要他还能稳稳当当在这个位置上继续坐下去。何况天底下好男子如此之多,至于为一个薄情人如此吗?
他嘲弄一样问我,姑姑,你觉得他是个薄情的人么?
我坦诚道,太多情也不好。
他说,我想忘了他。
我道,你这是喝的太醉了,说的气话。你不是还要同他大婚吗?
没有大婚了。他道。取消了。什么也没了。这都是他的问题,都是他的错。我对他那么好,他和别人一起来骗我,我还没被人如此欺骗过。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迁让,换来他越来越放肆,理所当然地践踏捧给他的真心……人心都是这样的,不是吗?
他大笑起来。
我一点也不意外。
振作一点,姑姑看着你都心疼可怜,这都喝吐了,不是不能喝酒么。姑姑知道你心里苦,说不出,但你毕竟还要上朝,大魏江山还需要你。
我蹲下来,把一只盒子塞到他手里,垂眼道,这是上次和你提过的,还是老话,不放心大可以叫太医查验,都是极好的东西,凑到一处也无妨,提神忘忧,很适合调养你身子的药。你这伤好得太慢了,用这个,身上心里什么病痛都会消散的。
他打开看了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我保持着恭敬姿态,倒不至于认为他会认出是什么成分来,只是做好了会被扔出去的打算。
他突然笑了,好像这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收下了。
卷七:还如一梦中
早春烟雨蒙蒙,杏花开了满街。一顶顶淡绿小轿顺着红墙宫道抬入了宫门,身侧是家随的挑夫,入宫不到一射之地,立刻换了内侍去担。
趁着各色人交接的空当,最后一顶轿子掀开一角绸帘,露出一张俏丽小脸,略施粉黛,遮不住妍丽非常。
她好奇地看了一眼外面,高大的宫墙,宫墙上精细逼真的神兽雕饰,不时几束攀着墙头开出的粉色细花,墙里笼在烟雨里恢宏隐约的宫廷建筑,不时掠过几只飞鸟,飞向高远的天空。一切都令她感到好奇。
一位掌事姑姑挨个巡查,瞧见她,咳嗽两声,面色不虞:“姑娘是谁家的小姐,先前家中难道没有请嬷嬷教导规矩?”
她吓得一缩手:“我……小女江北商户柳易之女柳楚楚,楚楚不懂规矩,还请姑姑见谅。”
“姑娘这还没见着陛下,就已经想着要抛头露面了么?”她还没说完,其他在外站着的宫人都嗤笑起来。
姑姑迅速骂道:“笑什么笑,这里头未来的娘娘,惊扰了她有你们好受的。”
柳楚楚把帘子抛下,嘀咕两声按住拳头,撇了撇嘴,提醒自己千万要忍住。
她一低头从座位下扒拉出一直盒子,轿子重新起了,她差点没抓住,把里面的小东西抛了出去。
“毛毛,待会儿我就要去见到陛下了,我好紧张啊,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啊?我告诉你你自己也一定要好好呆着,千万不能叫,不然坏人就会把你捉走吃了,知不知道?”
她逗弄盒子里的白毛小狗,稍作安抚,把盒子盖上,留下一道小缝。
轿子很快到了选殿处,秀女们鱼贯而出,规矩捏着手帕在堂前候着,站了好几排。
不远处张着山水屏风,坐了几位皇室女眷,正有说有笑。其中一位衣着华丽的贵妇人,应当是传说中陛下的姑姑安平公主。但是皇帝本人还未来。
秀女们站了一个上午,薄雨几乎把衣裳都打湿了。柳楚楚又冷又累又饿,止不住地想打哈欠,有几个姑娘已经站不住跌了下去,安平公主只是虚虚抬了一眼,有人急忙把那些秀女拖出去,不顾秀女如何求饶叫喊。
柳楚楚知道被拖出去就没戏了,她赶紧站直,不敢再心猿意马,进宫选妃只有一次,她是花了好大价钱进来的,若是失败,还要叫家里几个看她不起,她娘也会失望。她定定神,昂首挺胸继续站下去。
一直撑过了午时,终于等来陛下一道口谕,说是陛下公务繁忙,推迟选秀,各女子先送去后宫姑姑教习礼仪,改日再选。
不少人都松了一口气。柳楚楚有气无力走回去拿自己包袱,却发现毛毛不见了,盒子打开的方向朝着一条小径,她什么也没多想,拎着裙子跑了过去。
“毛毛?”她一路找一路叫,左顾右看,焦急的不行,把什么都抛在了脑后。这一走竟也不知到了哪里,终于听见了毛毛的叫声,在一堵矮墙后。
她一急,顾不上什么礼仪,找了两块石头踮脚,翻上墙头:“毛毛!”
墙下绿藤处蹲着一个白衫男子,长发挽起,很是温润。他正给小狗喂什么东西,闻声抬头:“姑娘,这是你的狗吗?诶你爬那么高当心些。”
柳楚楚已等不及攀了过来,差点扭伤脚,幸而男子及时扶了她一把,然后迅速把手收回去,对她礼待有加。
“多,多谢公子。”柳楚楚看着面前玉山一般的男子,霎时红了脸,不好意思拍了拍手,“这是我的狗,它叫毛毛。毛毛快过来,又在偷吃什么东西!”
男人生了一副相当好的相貌,年纪约有二三十余岁,气质从容,稳重妥帖,眉眼下垂时似乎笼着薄雾一样的忧愁,但莞尔笑起来的时候就都消散了。
“姑娘放心,我看它在附近乱钻,可能是饿坏了,又被雨水打湿了怪可怜的,所以端了点白饭给它吃。望你不要介意。”
柳楚楚摆手:“这怎么会介意呢,这还要多谢公子,我初来乍到,宫里什么规矩也不懂,给您添麻烦还望您海涵。”她虚虚作了一礼,不是很稳当的样子。
男子望着她素净但精致的装扮,微微一笑:“姑娘第一天进宫?想必也不是寻常宫女吧?近日是招了新绣娘进宫来了吗?”
“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宫女。”
“啊,那您是?”他有些诧异,可能一时还想不到别的可能性。
柳楚楚拧拧手帕,灵动飞快地瞥了他两眼:“我啊……不能告诉你。”
她刚进宫,姑姑之前说了不能乱跑,而且身为秀女,怎么能更其他男人拉拉扯扯呢,还是别叫对方知道自己身份的好。
男子很好说话,温和道:“好吧,那我自不便多问。”
“对了,公子,您是什么人呐?”她歪头问。
对方笑:“你猜?”
柳楚楚打量他一番,他穿着很是素雅,行止有度,绝非出自寻常人家,打扮也不像成家立户的,更不像有要职的模样,像是个闲散贵王爷。……不过陛下是没有兄弟的吧?
“我知道了,”她笃定地笑,“你是某个大官的儿子。你在这里做什么?等人吗?对了,你既出入内庭,你知不知道后宫一个男人,叫寒无见的?”
她一连串的问题甩过来,男子也不知道该回哪个,只是略为尴尬地点了点头,微弱地“嗯”了一声。
“哎,那寒无见是怎么样一个人?我听说他是陛下的男宠。我还没见过陛下呢!”她一下子好奇了,“我听了好多他的事,您认识他吗?”
“……认识。”
“他长的好看吗?”
“我觉得一般,”他道,“容貌……不过是皮囊。”
“我觉得他内里肯定不怎么样,听说陛下被他狐媚了好一段时间,年前才把他看清。一个堂堂男子不建功立业,居然会做这种女人都不愿做的下流事?听着都叫人不耻。”
说完她意识到自己这番议论有失教养,慌忙止住,“不好意思,你是我第一个内宫瞧见的人,挺合眼缘,还请原谅楚楚有时礼数。时间不早了,我带毛毛走了啊,改日有缘再见!”
看着小姑娘抱狗跑远的身影,他嘴角的笑容淡了下来,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忧心忡忡。
“公子!”小宫女气喘吁吁朝他跑过来,“寒公子,奴婢总算是找着您了,一眨眼您怎么跑来这里了,我们快走吧,不然到时又要错过陛下了。”
寒无见点点头:“好。”
作者有话说:
好了不确定算不算恶毒的女配出场了
第162章 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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