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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台春(惊世柴)


顾影惊了一下:“不、不要,我……不怎么好看。”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寒无见握住自己的手指,道,“当然,你不想以本来面目示人,我自然也不会强迫你。”
寒无见垂下眼,一副黯然的模样。顾影少见有人这样,他看着寒无见,开口小声:“我容貌有损,还是不要给你看了。”
寒无见“嗯”了一声,又看了他一眼,眼睛里都是哀伤。
顾影坐在他旁边,屈起一只腿,抱着自己的剑,没什么情绪,有些生硬地开口:“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常常外出,家里只有我和我娘。有一天,走水了。火是我爹仇家放的。等我爹回来,家里的废墟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活着。”
他平淡地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但揪出自己的伤疤,显然是试图让寒无见好过一点。有些笨拙。
寒无见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劝慰。顾影也不是多需要的模样。
顾影道:“我的脸在大火里烧伤了,他们让我把脸遮起来,这样别人和我自己都会好很多。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这幅模样很难不让他忆起兰因,他也是那么的渴望来自父亲和他人的认可,一直那么努力,对自己苛刻。寒无见有些心疼,抬手轻轻放在了顾影肩上:“有时候未必需要把别人的看法时时刻刻束在身上,这样会好过很多。”
“不是别人的看法。我父亲就是这样觉得的。”他道,“我和世子身形相似,王府也确实有意将我培养作世子的‘替身’。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世子了,不过因为脸的关系,他一直不太喜欢我。”
寒无见想为谢兰因辩护两句,但觉得这不是时候,默然了。
顾影道:“我父亲忠心王爷,我自然是到死也要忠于世子的,这是我的宿命,我生下来就是世子的剑。他们这样安排,为的就是有一天我能为世子替死。但是……”
寒无见知道他想说什么,笑着摇了摇头,简单收拾了情绪,他道,“我小时候兄长也很严厉,要求我怎样做,说什么,什么不允许。后来我发现了,他说的未必全是对的。于是我学乖了,只做那些‘好的’。我想盲目跟随从来也不是一件好事,必要时听听你自己的心。你冷吗?”
这里风很大。
顾影看着他的眼睛,被他问得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移开视线,又闷声了,没有回答。
寒无见也不见怪,问:“你一直在城里吗?”
顾影还是不说话,寒无见知道恐怕问不到什么,索性也不再继续,假作看了一眼天色,道:“我不希望你卷入什么是非之中,或跟着某些贼人做了叛逆之举。我希望你好好的,注重自己意愿,不必为他人而活。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也快走吧。”
顾影点点头,看着寒无见转身离开。
一直到寒无见背影消失在荆棘中,他才转身走下另一条窄路。他轻功飞下去,利落迅捷如风,苍鹰利箭一般跟上来。
顾影伸手让苍鹰停在手臂上,和着风声,寒无见的话似乎还在耳畔。
“我不冷。”
他低声,有些迟了,不算太晚。他只是不太习惯回应别人的关心。和寒无见说话很轻松,有些叫人挪不开脚步。还有眼睛。又不敢叫他发现自己在看他,只能是偷偷地,藏起自己,屏住呼吸。
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人,只和自己的飞鹰说话,林琅死了,除了做任务,几乎没有人理他,有些人不喜欢他,有些人是因为不敢。
也只有寒无见会这样跟他说话。居然还关心他。他想着,这种感觉有些奇妙。关心一个杀手。他想抿出一个笑容,一抬头,僵住了。
谢兰因抱着剑立在不远处,倚着老树,像看了很久的样子。他冷漠地看了顾影一眼,转身走进阴影。

第93章 离他远点
夜深露冷。枯草上凝着化不尽的浓霜,被黑色重靴一脚踩下,碎石在硬土上硌出细碎的声响。
帐篷口的侍卫鞠躬:“世子。”
帐篷撩开,冷气一拥而入,里面正在沙盘前规划的人陆续皱起眉,纷纷侧目,望见来人,又陆续把头低回去。
只有颜虞渊还是那副模样,他放下手里掂着的匕首,冲门口招手。
“谢兰因,你来晚了。两件事,你觉得城南入口怎么样?如果攻城的话,我们应该寻找守卫最薄弱点,但是这样的远路似乎有些划不来。这当然要看你的安排。第二件,南周的新王很欣赏你,我想你的主意他同意了,但是他要求把公主嫁给你。你考虑得怎么样?”
“他算什么王,说好听点只是个部落领主。”谢兰因把面具放到桌子上,理了理黑色的长发,被冷露浸得有些湿了,身上透着一股湿漉的血腥味。
颜虞渊挑挑眉,谢兰因这盛气凌人的姿态真是越发不可收拾。
“攻城的事。”谢兰因道,“你能这样想,他们也会这么想。”
“也许他们的将领早意识到您会说这番话。”一个将军道,“据我所知,城里只有寒无见在那里。寒无见打仗不怎么样,用兵到是出其不意。王子应该对他比较了解。”
提到寒无见的名字,谢兰因神色没什么变化,但眼色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很难叫人捕捉。
颜虞渊笑:“这倒确实。”
“那就兵分三路。”谢兰因道,“让他没办法赌。”
“这就意味着压倒性的兵力。”颜虞渊道,“我不觉得北狐能够提供您所要求的兵力。”
一个将领问:“这好办。告诉南周,让他们把公主送过来。”有个人紧跟着说了句下流话,惹得其他人一阵发笑。
谢兰因瞥了一眼他们,他们登时正色回来。
以为会遭到世子呵斥,谢兰因只是冷笑了一声,道:“公主可以娶,西北三城就不会再给他,他自己除了砝码,也得再添几份嫁妆吧?”
谢兰因话没说完,顾影用剑挑开帘子走了进来,听了个明白,但没说话,将领们开始争论细节问题。
颜虞渊看见顾影,问他:“顾将军怎么看?”
颜虞渊很欣赏顾影,尽责,而且衷心,虽然谢兰因不见得多喜欢他,但他的能力无可否认。能把剑术练到出神入化到这种地步,年纪却堪堪及冠,真是叫人啧啧称奇。
顾影有些心不在焉,被叫住,回神,但还是没有说话,就直直杵在谢兰因身边,两个人身量差不多,谢兰因的面具如果还戴着,不开口说话很容易叫人分不清。
谢兰因打断道:“好了,就这样吧。王子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没有了。”颜虞渊摊开手,“就是稍微有点好奇,你要怎么娶公主?”
“我想该说的我们方才都已细细斟酌过了,除开那些,其他都是在下私事,就不劳王子费心了。”
这些日子颜虞渊对谢兰因的性格也稍微有了了解,见怪不怪,叫人把定好的事先写了,带走一份,和其他人回去休息了。
谢兰因也准备回自己帐篷,他理了理披风,抽出半截佩身长剑,泠泠剑身照出他深邃如夜的寒眸,他侧目,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顾影,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凝滞。
“没什么事需要报告吗?”谢兰因问。
顾影屈腿跪地,腰挺得仍直,恭敬低头:“属下办事不力,叫寒无见撞见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
“世子放心,我们没有涉及军情机密,他……”
“‘我们’?”谢兰因转身,声音毫无温度,“你以为自己是谁?”
顾影不卑不亢地继续:“属下和寒无见没说什么。他很记挂你。”
谢兰因没说话,顾影一板一眼道:“他说他想见你,做梦都会梦到你。”
“你没告诉他我还活着吧?”
“属下没有。”
谢兰因转脸去看帐篷外的夜色,夜里有雾气涌动,天冷得像很快要下雪。
他也很想见他,不过他从没梦见过他。自起事后,他常常夜不能眠,睡着也是沉沉,他也不想仅仅在梦里见他。他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去见他,他只是还不太确定。
同他分开时还是春日,荼蘼花事未了,转眼就是旧岁将近的时候了。去年京都下雪他伤寒了好些时日,玄州地冷,不知道他嗽疾是不是还会复发。
谢兰因让顾影起来,准备出去,顾影叫住了他。顾影第一次这样做,谢兰因停下脚步。
顾影问他:“世子,你当真要娶公主吗?”
“怎么,”谢兰因横扫他一眼,“你要来指点什么吗?”
“我只是只是想问问,您娶公主的话,那寒将军要怎么办。”
“你很关心这些事吗?”谢兰因逼近一步,“那你听好了,我娶公主只是权宜之计,各种利益权衡后的结果,我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我,以这桩婚事为押注连接,别的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这就是最简单不过的、所有人都能理解的政治联姻。至于你的寒将军,他什么也不会知道,这本来就是假的、没有实质的东西,他知道了只会平添烦恼,增大我们的误解。我和他是不会有那么多误会的,你明白吗,所以他是不会知道的,除非,怎么,你要去告诉他吗?”
透过面具和阴影,他平视谢兰因的眼睛。在虚弱的灯光里,谢兰因的眼睛看上去是灰色的,没有感情,像一口深井,只有在提及权势的时候才会产生波澜。提起寒无见名字的时候大多数也会。
“属下不敢。”顾影熟稔地低下头,腰背挺直,眼神牢实盯住不远处的小滩光影,被走过来的谢兰因抬脚覆灭了。
“你有自知之明最好。”谢兰因踩在颤动的阴影边缘,向他靠近,两人擦过肩膀。谢兰因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薄凉,低声,带着几分狠劲。
“离他远点,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了。”

嗯。寒无见问他,怎么突然又叫哥哥。
谢兰因站到他面前,伸出手,拿掉他的剑,抚摸他的眼睛。
他的手指很冷,像裹着湿雾。你会忘掉兰因吗。他问。
怎么会。寒无见道,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怎么会忘记你呢。
谢兰因推开他,跑掉了,消失在昏暗的篱笆花墙后。寒无见叫着兰因,追上去,发现了躺在地上的小孩儿,是兰因,他躺在冻土荒原上,跟破碎了一样,满身是血。
寒无见把他抱进怀里,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谢兰因抽噎着气,抓着他的袖子,问他,可不可以别丢下自己。
“将军。”
副将在敲门,两下,不轻不重,寒无见睁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刚刚是梦,血色的斑块还在眼前模糊不去,他用掌根蹭了蹭眼睛,沙哑声音,“何事?”
“南城门遇袭,您要去看看吗?”
寒无见起身穿衣,走出来时还在束腰带,身姿劲挺,侍女捧着厚绒斗篷追出来:“大人,天冷。”
副将见他如此单薄,道:“没出什么事,守门的侍卫死了几个。您明天去也行。”
寒无见抓起斗篷:“只怕等不到明天,他们就要有大规模行动了。”
城门灯火如昼,寒无见睡得太少,下马时副将扶了他一把,他才不至于摔下来,只顶得胃难受。
寒无见看了尸体,看不出什么,刺史的下官也来了,衣服还没穿整齐,整个人臃肿得像要滚地而走的样子。
“什么时候发生的?”
“寅时。当时是这样……”
大致了解过后,天际已经发白,下官几次三番探询口风,都被寒无见避了开去。好容易脱身,副将问他:“将军是看出什么?”
“警示行为。”说完,他又摇摇头,“他们有内应。”
“你怀疑他们……勾结?”
寒无见不知可否,打量城墙高度,在心里描画守城事宜,进退尺度。大魏重文已久,军备废弛,城楼角已经风化剥落,拨过来的钱很可能被吃得七八,一些武官也不敢说什么。
副将替他掖了掖斗篷,寒无见出来匆忙,头发都是凌乱的,冷风一吹就落下脖颈。
“您还是去歇息吧,”副将道,“这里不劳您看,你眼睛都红了。”
寒无见望着城外一片荒凉之景,寒意无孔不入,心中也感到萧瑟。
灰蓝色的天空里有什么在闪动,跌进城墙火把血色的火焰里消失不见了。
“下雪了。”寒无见伸出手,“好吧,我再去睡两个时辰。”
“再多休息些吧,您别对自己太苛刻了。您是好将领,操练的事情我会去注意的,您来带晚上的就可以了。”
在最开始,他还以为寒无见只是浪得虚名,世家贵族捧出来的绣花枕头,从他那副需要扣上面具才不致人分心的模样看就不像是能带兵打仗的,但这些天相处已经全然推翻了他对他固有的偏见。寒无见行事缜密,尽职尽责,他能陪伴陛下多年是有原因的。
“陛下也不希望您伤着根基。”他继续劝,“你一整晚都没怎么睡,睡着了也是做不知道什么噩梦。”
想到那个噩梦,寒无见的心疼了一下。他点点头,“我会加紧休息,尽快恢复过来的。”
没有睡足两个时辰,寒无见又醒了,在床上辗转反侧。思绪像卡在现实和梦境的交合层,他想起谢兰因,只感到无限悲伤,心脏像浸在逐渐冷透的水里。
他强迫自己考虑城防正事,一时又不知道如何着手。修书回京要求调兵和城防应该是同时进行,这个时间的参差要提前考虑好,他在心底简单描画了措辞,起身披衣坐到案前,习惯性把那块浮屠木拿出来,用指尖描刻了上面细细刻着的“谢兰因”三个字,握在手心,放到了心口。
片刻,他把它放回去,点灯蘸墨起草。
侍女瞧见了灯色,敲着窗框问他吃不吃东西。寒无见压上镇纸,让她简单去厨房拿一点,顺便把一身常服拿来,他要私底下走访看看。
侍女去了。
寒无见站起身,把窗推开,浮雪肆涌而入,将他包裹。他抬手,想用宽厚的袖子护住烛台,烛影颤动一瞬,仍然熄灭了。
冷风把他肩上披的衣服吹落,他蜷手咳嗽起来,侍女推开门,叫起来:“将军,天这样冷,怎么能开窗呢。大夫说您不是极易伤寒吗?”
寒无见笑,把地上衣服捡起来,放到案上:“大夫都夸大其词,云儿,我到底是个将军。”
云儿把托盘放下,走过来关窗,絮絮叨叨:“今儿个真是下了好大一场雪,天冷的紧。”
寒无见点点头,伸长手帮踮脚的侍女把窗阖上,他身量高她许多,很容易关上了。侍女低眉顺眼地说了什么,他笑着点点头,心里却在担忧着,下了雪,更不容易发现来客,北方的冰还格外坚固些。
换了衣服,寒无见往城门方向走。街上人群稀少,一半是闻说要起战事,一半是大雪的缘故。
城门没有他事,时间不算太晚,寒无见踱步回府,心中沉甸甸满是心事。
一家开着半扇门的当铺,纸糊的灯笼在檐下摇曳,两个衣履较为华贵的人结伴而出,低声:“……不知道是什么贵人落下的。”
“你不想要?”一人问他。
“想倒是,只怕得罪人。”
“我这里是有个好师爷,什么东西销不掉……”
“你懂什么,那像是皇家的东西。”
两个人踏雪撑伞远去了。
寒无见驻足回首,良久,他走进当铺。老板正擦拭花瓶,用手帕揩了又揩,眼也不抬得招呼:“好嘞您里边请,客官抵押还是赎买呀?”
寒无见一眼盯住木板台上裹在锦帕里的玉佩,纹有细致的兰花,还有蛟龙雕饰,只露出来半截,寒无见仍然一眼认出这是谢兰因丢失的那块,很可能被埋尸人窃取,不知怎么碾转到了这里。
来客不说话,老板抬头,只见来者从雪里走来,玉树临风,气质非凡,不像那些养在边境举止庸俗的等闲纨绔。
老板心里自觉有个底,把玉佩收起来,端起一个无害的笑容:“这位公子,真不好意思,这东西……可能不能卖。”
寒无见没有和他废话多说,直接抽出令牌,干净利落扔到木台上,淡漠道:“把它装起来给我,否则拿你试问。”
对方慌忙跪下磕头:“大将军恕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是将军大驾光临。”
“行了,”寒无见道,“起来吧,别的不必担心,我会叫人送钱来给你的。”
他把玉佩放进盒子,恭敬递过来,为难道:“这,这其实也不是钱的问题。只是,我们已经答应好把它给另一个人了,他也是取钱,这不是失信于人嘛……”
寒无见拿过来,闻言心略一停顿,稍后加速。
“是什么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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