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谢景反手抽出侍从腰间的剑,那动作与以往的病弱之气没有半分重合相似之处,格外利落冰冷,手起刀落时、血液飞溅。
咕咚、咕咚、咕咚。
那人的脑袋宛若一个蹴鞠似的滚落在地,鲜血沾染了地面的泥土,滚出十几步后才停下。那具无头尸体顶着碗大的疤直立了几个呼吸,然后垂直地倒了下去。
尘土飞扬,鸦雀无声。
谢景脸上、衣袂上倾斜着淌过一片血珠,与他那张苍白的、不带一点血色的脸上相互呼应,反而显得格外冷酷、血腥、无情。
离他最近的那几名臣子已经吓呆了,别说官员们,就连驻守在一旁的看惯生死的禁军也抽了口气。
他们是见过死人,也见过杀人 ,但从未见过陛下杀人。这样干脆果决,与他们印象中病弱温良的皇帝截然不同,怎么能不胆寒?
“知道他为什么死吗?”
谢景把剑扔给保宁,冷冷地扫视一周,没有一个人敢应答,他声音并不高,但有了刚才那一出,相信无须老臣的技巧,底下的臣民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收回目光,给了保宁一个眼神。
保宁会意,举着陛下刚用过的那柄血剑,挺着腰板道:“今日之局,是陛下与宸王共同设下的圈套,这批刺客不仅是来刺杀八皇子的,也是来刺杀陛下与宸王的,陛下与宸王是我景朝的左膀右臂,缺一不可。失一已是风雨飘摇,若皆失,景国岂不是将亡在覆灭之中?宸王殿下特设禁军于此处看护诸位大人,可是方才陛下却听闻有人散布出了谣言,诸位大人们想想清楚,此人是何等居心?”
众人顿时沉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只有一个年轻的官员大着胆子道:“此乃离间计!我们是中了敌人的离间计!”
其余人接连附和,“不错,此人居心歹毒!”
可谁又不知道这是离间计呢,不过是趁着这个机会表明衷心罢了。他们算是看明白了,在地下躺的那个未必是散播谣言的人,但他必然是个叛国叛军的人,这一出戏,陛下是在杀鸡儆猴、敲山震虎。
这是极有必要的,眼下形势混乱,要是内部被人挑拨出了差错,那么前功尽弃。
谢景重新扣上那副面具,环视一周,只露出沾血的下颌。
“眼下是紧要关头,不仅要抵御外兵,也要肃清内邪。诸位爱卿皆是我景国之栋梁,莫要让朕、让宸王失望才好。”
他语气虽淡,但却好像含着无限深意。
“大人们明白陛下与殿下的良苦用心便是。”保宁笑着说完,转头对着禁军道,“既如此,还不将各位大人掺回营帐?”
“是!”
不得不说,这一主一仆配合得倒是好,一个冷面虎、一个笑面狐,顿时把这群人震慑得不敢再出乱子,赶紧回到各自的营帐中,生怕走得慢了,下一刻陛下的冷月银剑便会劈头砍来。
刚才为首叩拜的老臣年纪大了、又在寒风冷地里跪了一阵子,走路难免蹒跚些。蜀桐趁着周围没人注意的时候,扶了两把。
走过谢景身边时,老臣脚步微顿。
这老头姓吴,看起来不起眼,实际上在朝中任职已经四十余年了,十五年前也曾经官拜宰相,花团锦簇过。只是因为谏言先皇偏爱宸王遭贬,此后不得意数年,先皇薨逝后,他告老还乡,最后于四年前被谢景请了回来继续任职,不过考虑到他年纪太高,并未赋予重任,但不管是学术还是才能,这位都是实打实的朝廷砥柱。
老臣缓缓抬眼,与陛下在寒风中对视。
谢景目光沉静,那张被面具挡住的脸也看不出更多的表情。片刻后,老臣点点头,没要人搀扶,负着手一步步地、欣慰地离开了。
他静静地看了片刻,直到营帐重新恢复平静,又把此处的禁军长官找来。
“今夜恐怕不得安宁,想必宸王已经做好了部署,你们轮班守夜,不得有一丝疏漏。”他沉声道,“倘若情况有异,朕许你先斩后奏之权,望卿慎重。”
他抬手,保宁把那柄染血的宝剑归鞘,放在谢景手中,又由他赐给对方。
陛下赏赐斩过奸臣的君剑,这是何等的荣耀?
那长官并没有立刻接下,只是在风吹过、鼓起谢景衣袖里的那抹绿色时,他眸中神色忽然微动。
“是。”他跪了下来,双手接剑,“属下誓死效忠陛下与宸王,必定不负重托!!”
谢景收回手,微微攥紧手掌。他转过身,没有看地上那具已经冰冷的尸体,翻身上马。
“走吧。”
保宁和蜀桐彼此交换了眼神,纷纷上马,三人在茫茫深夜中纵马向远处、深去跑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25 23:25:58~2023-09-27 01:51: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思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单更)谢景的眼泪开始只为他而流。
代山少有这样不平的夜, 暗黑的天被磷火燃烧的浓烟掩盖,像是浓墨里掺进了絮状的绵,结成一团一团的形状,风一吹, 就绵延到天外。
“锵——!!”
刀剑相交的金鸣嗡响在深夜中响起, 一声接着一声,短促急切, 锐利又刺耳。
一身黑衣的刺客瞪大了眼睛, 松开手里的刀,还没来得及捂住脖子, 鲜血就喷溅了出来。
穆山显侧身,那具新鲜的还留有着温度的尸体径直倒在了地上, 东一具西一具的堆叠在一起, 血流了一地,散发出难言的腥味。
穆山显收回剑, 他的剑刃上堆积了一层干涸的暗红色,之前的还没来得及擦,干掉之后很快又添上了新的涂层。
放眼望去, 四面已经不剩几个站着的,不远处,副将和剩余的几个将士也顺利解决了残余,匆匆地往这边汇合。
“殿下!都已经清扫得差不多了。”副将整个人都像是在水里泡过似的, 胡须也打了绺, 他擦了擦汗,道, “这些人都是死士, 一旦事败, 就会咬破颊囊里的毒药自尽……恐怕这些人里没一个活口。”
“不用留活的。”穆山显神色淡淡,“这些人驻扎在景国许久,恐怕只是计划中最底层的一环,就算留下了也套不出有用的信息。”
“是。”副将点点头,“我看他们应该不会再来了,又是磷火又是雾攻的,我还以为他们有多少花样,结果也就这样,扑腾两下就熄了。”
说罢,他嗤了一声,语气里些许不屑。
“别想得那么简单。”穆山显说着,抬手点了点,招了几个人过来清扫现场。他和副将边走边聊,低声问,“陛下怎么样了?”
话音落下,副将脸色忽然有些不太自然,不过迷雾笼罩下,也看不太出来。
“……都、都挺好。”他含糊着说。
宸王下命令时,并未说让他亲自去,再加上那时候磷火凶猛、情势很凶急,他哪有那个时间亲自去照应小皇帝?更何况陛下身体孱弱,一向是明哲保身的,想必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他也没在意,找了两个亲信去办这件事,自己忙着自己的事去了。没想到就是这一步踏错,闹出了乱子,让小皇帝搞了波大阵仗——
虽然死的只是一个无名官员,不是宸王党的人,但陛下突然来了这么一出,也够胆寒的。
消息传回来时他头皮都炸了,当时就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如果再放任下去恐怕要出大事。于是他立刻带了一队人马去搜寻,在一道关卡处拦截住了戴着面具准备离开的陛下,身旁还有蜀桐和保宁二人,不知道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找到这三人之后,副将立刻以宸王的名头“恭恭敬敬”地把人送了回去,亲眼看着人回了营帐,又安排了一队看守,把周围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确定不会再出差错才彻底离开。
只是这件事要是让宸王知道……
想着,他补充了两句:“陛下一切都好。就是受了点惊吓,不过有太医他们侍候着,倒也没什么大碍,现下已经睡了。”
穆山显原先并没有太在意,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他脚步一顿,定定地看着副将。
“睡了?”他重复道。
“是、是啊。”副将不知他何故发问,结结巴巴地道,“今夜又是烧山又是冲卡的,陛下心中久久不宁,太医给他开了副安神药,我看着他喝下、睡了一会儿之后才走的。”
他虽然隐瞒了一些事情,但也不算说谎,那碗安神药确确实实是他亲眼目睹的,只不过他是武将、又是外臣,所以只站在纱帘后看着。
陛下合衣躺在床上,起先并不十分愿意,他听见里面的小宫女说了什么,随后一口口地喂他喝了下去,这些他看得真真的。为了确保陛下确实喝了安神药睡下了,他还特意等了一会儿,确定听到陛下均匀的呼吸声后,才彻底离开。
没想到就是他的这番真话露出了破绽。
“如果依你所言,没有一字错漏,那说明你当时见到的人已经不是陛下了。”穆山显冷冷道,“他今晚、绝对不会喝下安神药。”
他太了解谢景,今夜是他和沈知雪布下的局,一个猎人怎么会不看到结果就安心入睡?
之前他怎么闹腾都不碍事,总之有自己帮他兜底,但这两日系统不在,穆山显叫人去盯着他,就是担心他有自己的主意。
没想到还是出了差错。
眼下再一看副将表情,他就知道了,是底下的人没当回事、怠慢了,所以才会让谢景有偷梁换柱的机会。
穆山显很少会有后悔的时刻,因为此前他孤身一人,从未有过牵挂。直到此时此刻,他才隐隐生出几分懊恼来。
但眼下说什么都晚了。
“分五路去找,不要闹出动静,只说是排查乱党。”他环绕一圈,目光比剑刃泛出来的银光还要冷,“若是找不到,你也不必提头来见我,自己就地埋了就是。”
副将这才意识到严重性,心中不禁打了个寒战,“……是。”
前半夜还是喧闹沸腾的,后半夜月亮挂在树梢上,又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宸王派了数百人暗中搜寻陛下的下落,却不知他们搜寻的目标已经换了一身朴素的衣物、打扮成寻常侍卫的模样,穿梭在代山某一处。
眼下能认出他身份的人,要么在前线清理残余、要么已经被困在了营帐中。换掉那一身华服,谢景腰间还挂着当值的侍卫腰牌,天色又昏暗得看不清,他不说,别人也只以为他是普通人罢了。
他此次出来,自然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按照计划,孟千舟此刻已经领兵包围了江都,以勤王救驾之名,顺利地拿下了统辖之权。
江都是块肥肉,每年交上来的账本有多少落在了实处他不是不知道,但这滩水潭太深了,是景武帝在世时都未能收拾好的烂摊子,先皇在位谋政时手掌大权都不能,更何况是他?
但越是难,越要管,宸王是一把危险的双刃剑,他每多用一分,就会多伤自己一分。谢景知道,但他不能赌景国的将来会如何,也不能拿景国的将来去打赌,他想要清扫一切挡在景国眼前的阻碍,就只能握起这把刀。
握到他耗尽最后一滴血、彻底倒下为止。
北定山失火一事也在他的计划之中,如此一来便可名正言顺地插手江都一事,一方面是肃清官员腐败,另一方面,也是打断楚国留在景国内的这张庞大的情报网,一石二鸟、借力打力。
孟千舟留在京城,是他下的最后一步棋子,但凡有别的选择,谢景都不会再选择他。这颗棋子的危险度比宸王尤甚,因为他们之间的纽带彻底崩塌了,从前,孟千舟是为了陛下行事,但这一次,他是为了沈知雪的安危。
但是谢景没有想到,江都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前几年,江都矿山塌陷,伤亡了数千人,至今都找不到他们的尸体,想必他们一定建有一个数量庞大的养兵场。
但是江都再富庶,到底只是一个地方,何以撑得起这么多劳力财力?要说楚国,楚国与他们连年交战,在钱粮的余存上并不比他们好多少。
尤其是今晚,突袭的阵仗闹得挺大,但也只是废了一些功夫罢了。他们在景国潜伏数来年,如今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原以为是一场硬仗,却没想到只是一场小打小闹?
谢景都觉得说不过去。
他最先怀疑的是西北关卡被突围、但是又没有后续这件事。代山虽然不算高,只有五百丈有余,但是地势宽广、蜿蜒起伏,西北关卡地势陡峭、易守难攻,对方耗费这么大的力气放了个烟雾弹就离开了,谢景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他到达关卡口时,此处已经落下了帷幕,到处都是满地横尸,冷月照下来,黑的灰的银的褐的,都是冰冷的颜色。
这一支护卫军伤亡惨重,谢景记得原先是百余人驻守,后来宸王加援了数百余人,人数虽然还是远远不敌,但是因为占据了地势优势,所以未能让敌方突破这道防线。
眼下,一队禁军正在交替值班,也是以防敌人再从此处突围。谢景混在其中倒也不突兀。
他这次是轻装出行,身边没有带侍卫或婢女,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
谢景装作搬运尸体的模样,趁机蹲下来检查,他翻了大概十数具尸体,发现这些刺客用的都是刀,都是身材高大、长相粗犷的男人。虽然没有搜出什么,但是很符合楚国人的特征。
楚人尚武,像沈知雪那样面容姣好的,在楚国人眼里就是过于瘦弱、没有男子气概。
谢景翻着翻着,忽然发现了异常——
在这群高大健壮的尸体之中,不知为何混入了一具矮小宽胖的。
这人长得格外怪异,身高大约和蜀桐差不多,但却是五短身材,手臂壮得像两节莲藕。谢景拉下他的头罩才发现,他头发剃得精光,看着像是个和尚,但是据他所知,楚国有个习俗,在遁入空门时和尚头上需留下戒疤,也算是一个标志,可是此人头上却没有。
谢景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发生了什么变数,是他之前没有预料到的。
他刚要拉开尸体的衣襟检查时,一个戴着盔甲的禁军队长走了过来,不客气地拿剑鞘在他背上抽了一下,“躲在这儿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我盯你半天了!!”
谢景只得藏下动作,压低了声音拖着尸体站了起来,“腿站麻了。”
“麻你个头,又想着偷懒是吧!”队长呵斥道,“这儿谁的腿不是麻的?想偷懒,死人比你会偷懒,你要当死人吗?”
谢景并不和他争辩,把那尸体抬了起来当做遮掩,往外走去。
清扫战场也不是件简单的工作,尸体太多,只能以着装和腰牌来分辨身份,如果是刺客,就要在心口处补扎一刀,防止活口,再拖到一旁运载尸体的驴车上。驴车上装了护栏,就是防止运输过程中尸体倾倒滚落下去,尸体堆积上去后,就像一座矮矮的小山。
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不方便久留,借着这个机会脱身也好,他还有其他事要做。
谢景把尸体拖上驴车,正打算趁人不注意离开时,身后忽然传来阵阵马蹄声。
山中深夜雾气重重,他不知道来的人是谁,只是觉得身影有些眼熟,就下意识多看了一眼。然而就是这一眼,他错过了离开的最佳时机。
“宸王殿下!”等那匹马缓缓停下,刚才还颐指气使的队长连忙走了过去,语气极为奉承,“此处已经清扫得差不多……”
然而他还没说完,宸王就打断了他的话,“这里是你带的队?”
队长愣了愣,从他微冷的语气中感觉出了什么,小心道:“是、是。”
“有人员明细么?”
“有、有!”队长连忙从身上掏出一张写得满满的纸,递了过去,“殿下,一共三十二人,名单上记得清清楚楚的,都在这儿了。”
名单是极其必要的,打仗时总有人员减损,此外裹尸时也需得知道主人姓甚名谁,此处是哪方军队,率属于谁,朝廷才好分发抚恤。
穆山显接过,并没有打开看一眼,而是交由了一旁的下属,“去办吧。”
办?办什么?办人还是办事?
“殿下,”队长一脸茫然,十分忐忑,“这、这……”
“殿下怀疑有刺客暗中潜入,故而例行检查。”下属冷脸道,“不光是你,其余各处都是如此,就算过了也不可掉以轻心,今晚若是见着脸生的,挨个儿排查身份,一个不可错漏。”
谢景离得远,隐约听见“排查”两个字,心里暗道一声不好,一定是他的事败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