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主人,尽管他不是故事或者传说里的恶魔、魔鬼、邪神或者任何东西,但有些事确实是一致的。例如,他性格恶劣(主人无上的智慧!),他充满诱惑力(主人是多么完美!),他只要超凡脱俗的身体和灵魂(主人那迷人的品味!),并且总是、总是,毫无保留地爱他的羔羊。
因为羔羊会为他奉献自己的一切。完全出于自身意愿这么做。乐于这么做,享受这么做,渴望这么做,甚至迫不及待地这么做。
“而你,”伊薇怜悯地伸出手,亲昵地用指尖点了点推车的货物,“你只是能给主人提供短暂娱乐的渣滓。但这么做很快乐,对吗,伯蒂?”
推车上,那枚不规则的卵的表面印几个鼓包,像是有生物在其中蠕动。暗红色的血液和白生生的筋肉缓慢地搏动着,像一只正在休眠的生物。
与众不同的是,这个生物有三个心跳。
这枚卵如心脏一般跳动,卵内包裹着另外两个心跳。卵的心跳孕育和孵化着另两个心跳,第三个心跳是最小、最快的。
“嗨,小家伙。我能看出来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儿。”伊薇喜滋滋地说,“再等一会儿,亲爱的,再等一会儿,你才能和妈妈一起出生。”
她挺直腰身,推动推车,摇曳着走向未知的出口。
“嗨。”有人说。
福尔摩斯和华生同时扭过头,一个清瘦的男人正带着微笑同他们颔首示意。他有一张引人注目的漂亮脸庞,穿着典型的意大利贵族服饰,鼻梁秀丽,双唇微张,两颊微微凹陷,可以说有着典型的艺术家形象,他文雅而忧郁的气质只是更加明确了这一点。
“这不是福尔摩斯先生和他的传记作者吗。久仰大名。”他温和地说,“我的位置就在你们旁边。”
“传记作者的名字是华生。先生,怎么称呼?”华生问。
“多么有趣。”福尔摩斯说道,专注地扫视着来人。
“桑西。一个画家,或许在时间的长河里留下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声名,但此生从未画出真正满意的肖像画。”桑西平和地说,“尽管同为创作者,华生先生,你远比我幸运得多。”
“但这不可能。”福尔摩斯说道,眯起双眼,陷入了思考。
“呃,为他的举动道歉,他很少会像这样,通常他是个礼貌的绅士,正如我所记叙的那样,他只有在碰到极端麻烦的难题时才会表现得如此粗鲁。”华生匆匆说道,“至于我,我还远称不上是一位创作者,我只是忠诚地写下了一些作为福尔摩斯先生助手的经历——”
“请不要推辞属于你的头衔,华生先生。你的文字盈满了对缪斯的爱,正如你的缪斯以行动表达对你的爱一样。”桑西轻轻地说,“多么伟大的关系啊。我只能梦想能拥有这些。”
“哈。”华生情绪复杂地说。
“尽管如此,假使我接受了——怎么做到的?”福尔摩斯说道,焦虑地拧着眉头,突然将头转向华生,“告诉我你能从他身上看到什么,我亲爱的朋友。”
“……呃。”
华生彻底被搞糊涂了。这位新朋友说了些令人不安的话,他曾经从一些身后的窃窃私语里听到过同样的暗示,但不同的是这位新朋友说话的方式不带恶意。实际上他是在赞美他所认为的“随便什么东西”,考虑到他是个艺术家,华生会礼貌地保持沉默。
真正让他困惑的是他的老朋友,永远洞察,目光犀利,能在几英里外看穿谜团真相的歇洛克·福尔摩斯。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这些,但是,没错,这就是摆在他面前的事实:
福尔摩斯迷失了方向。
或者更糟:福尔摩斯没有迷失方向,但他在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的推理的同时,又彻头彻尾地怀疑自己的判断。
在这种时候,华生能做的事当然只有一个。他转过身,用一种绝对不礼貌的方式专心致志地凝视桑西,试图运用他见识过的只属于福尔摩斯的技巧进行推理。
然而,他确实缺乏那种惊人严密的逻辑思维。
当他全心全意地看着桑西的时候,他唯一能脱口而出的是:“他看起来不像个活人。”
“哈哈哈……”桑西笑起来,他的笑脸明亮得像劈开云层的光束,隐藏着纯粹自然的野性。他美丽极了,而且热情澎湃,生机勃勃,鲜活得像他脸颊上的玫瑰色。
华生想知道他是否沉迷于自画像。他对自己的评价很有道理,你没办法画出这种美丽,除非意大利三杰再世。
“我能有这个荣幸得知你的全名吗,先生?”福尔摩斯彬彬有礼地询问。
烛火乍然熄灭。激昂的鼓点轰鸣。隐约中,华生只看到他做了一个“啊”的口型。
表演开始了。
第92章 第三种羞耻(23)
爱丽丝瘫在椅背上,嘬奶嘴一样嘬着吸管。吞咽时的声响窃窃喳喳,仿佛一万个人在她的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垂死□□……也可能是他出于成见的幻觉,布鲁斯想。
不能确定这个自称爱丽丝的——女孩吧,既然她这么自称——在人类的皮囊下面藏着什么毛骨悚然的异形生物,但布鲁斯对她极为警惕。
这个“女孩”很危险,远比亚度尼斯危险。至少亚度尼斯还是有一定意义上的人类感情和道德观的,没有多到足以彻底掩盖他的怪异,但已经能够掩盖掉他的非人感。大部分人在初次见到亚度尼斯时仅仅能意识到他身上那种残忍莫测的吸引力,却很少有人理解自己在他面前心跳加速的逻辑和在一条斑斓艳丽的毒蛇面前无法呼吸的逻辑是一致的。这可能是好的……更有可能是坏的。坦白讲,布鲁斯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一切。
“你很吵闹。”爱丽丝咬着吸管说。吸管上的黑红色飞快地下降。她到底是在喝什么东西?!
“我根本没有说话。”布鲁斯心想她无理取闹的样子倒是和亚度尼斯很像。亚度尼斯也一直在抱怨他,说他控制欲太强了,太吵了,太粘人了……就好像亚度尼斯有资格这么说似的!
布鲁斯才是那个经常死掉和经常被洗脑的人!
都不敢想在那些被清洗的记忆力发生过什么……布鲁斯不确定自己想不想知道被遗忘的事情。他想。他当然想,他需要信息。但他也不是真的——没有那么想。
“能听到你在想什么。”爱丽丝说,她扭过头,头颅以下的部位纹丝不动——她的脖子是断了还是怎么着?那是、那是一团黑雾吗?天啊他甚至能闻到那股雾气的味道——把那玩意吸进肺里没事吧?!
“我希望我能学会你控制表情的技巧……你吵得要命,笑得迷人。”爱丽丝扬起嘴唇,试图微笑。
但她调动脸部肌肉的后果是一场灾难。每一缕肌肉要么就是毫无保留地伸展,要么就是极尽可能地收缩,在爱丽丝的面部创造出一幅绝妙的活体抽象画,意思是她的表情确实像是微笑,但又在某种程度上和微笑完全相反。
这一方面会让任何具有审美的人畏缩恐惧,一方面会让解剖专家欣喜若狂,布鲁斯同时有这两种身份——他不能自控地盯着爱丽丝看,着迷于她脸上还在蠕动扭曲的肌肉丛。
爱丽丝不笑了。她的神态恢复了尸体般的僵硬和冰凉。但布鲁斯能够从她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一点愤怒和委屈,他用一声低低的咳嗽藏起笑意,说:“你之前就微笑得很不错。”
“那很简单,”爱丽丝抬起手臂,张开手指,大拇指按着嘴角、食指按着眼角,然后把两根手指往中间捏,“这样就能让大部分人理解这是微笑,但还不够,远远不够。至少绝对无法骗过福尔摩斯。”
“……你知道他被誉为人类理智和逻辑的巅峰,对吧?”布鲁斯问。
“如果他不是,我为什么要在意能不能骗过他?”
布鲁斯试着说什么,却被爱丽丝的双眼吸引住了。圆圆的、微鼓的、大大的、玻璃球般的眼睛,呈现出层次丰富的蔚蓝色,像一片广袤无垠的海洋被藏在心灵之窗背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灯火辉煌的穹顶黯淡下来。
天黑了。
在那两扇小小的窗口中,无边无际的海如裙摆般荡漾。海风吹净了天海交接之处,湿润的气息从窗口里淌了出来……咸腥味里夹杂着千百种臭气,丰富得像个繁华的港口……又渐渐淡去,海洋的咸腥终极盖住一切。
浪潮声犹如鼓点轰鸣。
一轮明月破水而出。
轰鸣的鼓点中,年轻的男孩从高台一跃而下。
欢呼和尖叫甚至盖过了激烈的伴奏,华生按着扶手、捂着胸口,心脏撞击着他的掌心,他挣扎着喃喃自语:“我的天啊,这场表演……我想不明白郝德森太太怎么会喜欢这种表演……太可怕了,福尔摩斯,我一直在害怕他会死!”
阴影中的福尔摩斯没有应声。
现场的气氛已经完全被炒热了,一跃而下的男孩腾空而起,在半空中灵巧地翻转、舒展,如同一只被风承托着翅膀的鸟儿。表演服从不同角度反射钻石般的光彩,从这个高度和距离能俯瞰整个剧院,更能完整地欣赏到男孩的表演,但也完全无法看到男孩的面孔和表情。
就像从很远处看鸟儿只能看到一个倒立的π,从很远处看,这男孩几乎完全失去了人类的形状。
让华生不安的是,他同样无法看到表演台下方的安全网,又或者是男孩身上的绳索。他肯定至少得有一个绳索对吧?必须得有一个对不对?一根绳子一端系在腰上,一端连接头顶上的隐藏机关什么的,以防表演的时候演员失误什么的……
“我很遗憾。”福尔摩斯开口了。
这让华生大大地松了口气,因为这预示着他自己的推理是错误的,这个男孩不是在冒着生命危险表演,或许只是安全装置非常隐蔽,他看不出来。福尔摩斯一定看出来了。
福尔摩斯继续说道:“他在表演中完全没有使用任何防护措施。对他来说,哪怕仅仅是一次最小的失误也是不可接受的。”
“不可理喻!”华生勃然大怒,“这种表演必须叫停!他不能……”
“冷静,我的朋友。如果你在进门前读过宣传册,就会知道他们是‘飞行的格雷森’,鼎鼎有名的空中飞人家族。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表演‘空中飞人’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据我在表演前了解到的,整个家族在多年以来的表演中从未有过任何失误。”福尔摩斯说,“从这个男孩的表现来看,他们的技能是完美的。”
“但他还是个孩子。他多大了,有十岁吗?”
“八岁。理查德·格雷森。家族里最小的孩子,但被称为最有天赋的。他的家人很自豪,因为他已经能够参与到所有的表演之中了……当然,不是在抛接表演中接人的那个,鉴于他的年龄,他还没有足够的臂力。”
“你……读得很认真,福尔摩斯。”华生怀疑地说,“你通常不是只在案子里才这么认真的吗?”
“啊。我亲爱的华生,老朋友。”在黑暗中,福尔摩斯笑了,“在我经历的所有案件之中,正如你知道的那样,最让我念念不忘并且无比遗憾的,就是开膛手杰克;而在所有和开膛手杰克有关的人物中,郝德森太太,无疑是最超凡脱俗、最不可置信,也是最有挑战性的。”
聚光灯紧随着男孩,鼓点应和着他的姿势,每一次重锤都会迎来一场改变。轻柔的背景乐毫不张扬地顺从着鼓点的统治,起伏中带着韵律,宛如潮汐。
潮流跟随着月亮,越升越高。
光从很高的地方洒下来。
在包裹着他、也被他包裹的壳里,温暖的水流四处奔涌。伯蒂感觉自己似乎是睡在柔软的草地上……或者如同柔软草地一样的沙发上……又或者是睡在母亲的怀抱里。
啊,对,这种感觉,是睡在妈妈的怀里才有的。
那么,这一定是个梦了。
那些光是月光吗?一定是睡前忘记关紧窗户、拉上窗帘。并不是说伯蒂很介意这道光,他一点也不介意,真的,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自从不再能睡在妈妈的怀里,就再也没有过这样黑甜的梦。
伯蒂把身体蜷缩得更小,用身体接受更多的、来自妈妈的拥抱。
即使在半睡半醒中,内心深处,伯蒂也深深地恐惧着,害怕这温暖会像夜露一样悄无声息地蒸发。他所害怕的正是一定会发生的,正是一定会发生才让他如此害怕。他太害怕了,太害怕了……太害怕那些注定会发生的事,太害怕注定会发生的、最终会发生的……如此恐惧,恐惧到只要是为了拖慢未来的步伐,他可以牺牲一切。
一个小小的笑声挤进了妈妈的怀抱。是……是她吗?是他的小妹妹吗?伯蒂在梦中感受着、触摸着、咀嚼着,啊,可媲美鲜甜的生牛排的柔嫩……饱满的口感,吞咽不及因此淌了一地的汁水,这难道不是他可怜的小妹妹吗?
这一定是个梦了。
妈妈喃喃地说着话,温柔地安慰着他,掏开他的心脏吻他;妹妹嘻嘻哈哈地环绕着他,开玩笑地撕开他的腹腔,吃东西时发出不雅的呼噜呼噜。
恐惧深深地攥紧了伯蒂,拧干了他的血肉。醒来后这都会消失的,伯蒂知道。妈妈会消失,妹妹会消失,最终的最终,所有温度都会消散,只有恐惧的寒意不会消失。只要最终的那一刻没有到来,恐惧就绝不会离开……只要是为了拖慢未来的步伐,为了抵抗恐惧,他可以牺牲一切。
可是,难道不是因为牺牲了一切,他才会如此恐惧?
妈妈的絮语和妹妹的笑声变得尖利起来。迟钝地,伯蒂感到了疼痛。像是正在被撕咬和咀嚼,神经被咬断了,黏膜被囫囵吞下,小小的犬齿剐蹭着骨头上残留的肉渣。
终于,他所恐惧的最后一刻要来了吗?
痛苦极了……然而远远没有恐惧本身那么痛苦。远远不如牺牲了一切后的恐惧痛苦。远远不如痛苦本身痛苦。
他恐惧如此之久的、为此牺牲一切的……死亡,原来是如此温暖。
布鲁斯站在海面上,遍身温暖。
海浪是静谧的深蓝色,深得发黑又清得透明。他极目远眺,隐约看到前方有鸟儿的影子,一旦看到影子了,他也开始听到了鸟儿拍打翅膀发出的扑簌声。鸟儿的影子映在海下的深处,被水浪拉扯得极长,随着水流的波动,海中的影子扭曲、撕扯着,搅动起水泡和浮沫,在月光温柔的爱抚里,它们如深色的水流中爆发出的碎雪。
静静的,布鲁斯开始向鸟儿所在的地方漫步。
这一切都仿佛是场梦境,相比起梦境实际上又更像是幻觉。海潮声灌入耳中,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微光闪烁,那是一种温暖的、催人入睡的暖红,他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完美地融合在背景声里,仿佛是一位乘着风雪夜归的旅人。
走得近了,布鲁斯才发现飞行的并不是鸟儿,而是蝴蝶。
一只翅膀偌大的蝴蝶,拥有布鲁斯此生所见过的最为美丽的翅膀。鳞粉随着它的飞舞簌簌落下,漂浮在海面上,仿佛无数只小蝴蝶的尸体。布鲁斯低头看着它们,海面下的影子摇摇晃晃,海面上的鳞粉明明灭灭,宛如无数粒眼球朝他轻轻眨眼。
他又抬起头看着偌大的蝴蝶,它的舞姿轻盈,在半空中旋转、旋转、再旋转,而后展开翅膀急停。它急速上升,如攻击的鹰隼般猛地收敛翅膀朝海面加速,随即打着旋儿在海面盘绕,又乘着风攀到更高处。
“哈。”布鲁斯没什么表情地说,“我猜事情不会在这里结束……亚度?你在哪儿?”
没有人应答,只有蝴蝶还在半空中不知疲倦地起舞。布鲁斯原地坐下,仰头看着半空,海面上的鳞粉越来越多,逐渐将他包括其中,布鲁斯毫不介意,偶尔用手指撩动海水。
鳞粉与影子从他的指缝间粘稠地淌下,胶水一样缓慢地缩回海中,布鲁斯……布鲁斯觉得还蛮有意思的!这场景看起来可以互动诶!
他乐淘淘地不断捞水,看着他们顺着手腕滑下去,逐渐忽略了头顶的蝴蝶。翅膀扑簌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布鲁斯终于抽空仰头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蝴蝶的翅膀已经变得残缺不全,大大小小的裂缝和孔洞布满了翅面,蝴蝶飞翔的姿态也明显变得迟钝和慌乱,像在狂风中挣扎的风筝一样东倒西歪。
“现在开始像你的风格了,亚度。”布鲁斯端庄地评价道,“你想给我看什么表演?蝴蝶之死吗?”
蝴蝶的确是快死了。
它拼命振翅往上,残破的羽翼却怎么也支撑不起它的身躯。这里没有一丝风,它甚至无处借力,尽管它的努力肉眼可见,然而它振翅的频率还是在不断减缓,最终,力竭之下,它只能张大残翼,聊胜于无地将自己的坠落扭转为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