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看起来甚至很美,却无疑是尸体与死亡的意象。福尔摩斯不禁好奇是否只有自己看到这一幕——华生显然是没有看到的,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表演中,正随着阴影中扭曲的人形一道鼓掌和欢呼。
此前他已经尝试过用各种方式呼唤老朋友,包括给华生响亮的一个耳光。所有尝试都没有取得成效,于是无事可做的福尔摩斯短暂地观察了一下华生的状态。
从外表上看,华生相当正常。
他的双目明亮,神态虽激动却仍没有癫狂之感,四肢灵活,行动如常。但任何举动都无法引起华生的注意,仿佛他连灵魂都被摄入到表演之中。
桑西先生已经离开了,在这诡异的表演中,只有他一个人置身其外。福尔摩斯不禁感到寒意涌上身体,甚至有些拽着华生拔腿就跑的冲动。
阻拦他的是常年破案所积累的经验。他已经和桑西先生说过话,对方的言谈举止都充满理智,或者至少是有逻辑的,对方的现身似乎也有着某种目的。
样本只此一例,因此不能确定是否所有类似桑西先生的存在都同他一样……不,一定是他忽略了什么。
福尔摩斯沉思着,在他被人和非人广为称赞的头脑中检索着,直到他最终回想起郝德森夫人。正是郝德森夫人给了他们邀请函,也正是郝德森夫人得到邀请。
啊哈。量子力学。
福尔摩斯想知道这是某种约定俗成的固定说辞,用来安抚像他这样固执地寻求某种真相的人。
一阵稳定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福尔摩斯转过头,而爱丽丝悠然自若地行走在溃烂的花朵之间,对上他的眼神后,还朝他微微点头示意。
“郝德森太太。”福尔摩斯问好道。
“爱丽丝。这是我使用最久远的名字,大概能算是我的真名。”
“想必您也不是人类了。”
“我差不多是。”
“为什么我竟没有发觉过呢?您在隐藏异常这方面做得并不好,但今天之前,我从未朝着另一个方向想过。当然,我确实不常往神怪的方向联想,但即使是我也会在前所未见的未知事物前有所动摇。”
“为了你好,歇洛克,我稍微对你的注意力做了点小手脚。请放心,这对您的头脑和身体都没有任何副作用,只是一点类似于魔术的手段,转移了您的注意力。”
“您是指——”
“案子,歇洛克。”爱丽丝提醒他,“一个接一个的案子。你以为是谁让世界各地的人跋山涉水来见你?是谁在黑夜和雾霭中保护为你搜集信息的乞儿?”
“噢。我以为召唤他们前来的是我在业内的好名声呢。”
“那是让他们想来的东西,而我推动他们行动。毕竟正如你所知道的,哪怕是在生死危机面前,人们也倾向于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进沙子。”
福尔摩斯点了点头,注视着爱丽丝,一时间竟感到无话可说。
“那么,您又是为什么邀请我和华生来到这里?”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让你无视生活中的异常,但你总是不肯放弃。这种好奇心几乎害死你很多次,我也保护了你。”爱丽丝走过来,做了个拉开的动作。一把椅子从灰影中分离出来,爱丽丝坐上去,双脚甚至踩不到地面。
“万分感谢。”福尔摩斯毕恭毕敬地摘下帽子放到胸前。
爱丽丝抿起嘴唇,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福尔摩斯端详着,敏锐地意识到她的神态确实过于僵硬呆板了些,她的年龄似乎也远远不到能被称为寡妇的地步……事实上,她看上去大约只有十三四岁,甚至更小。
“我有一个失礼的问题。”福尔摩斯说道。
“请问。”
“您到底是什么?”
爱丽丝沉思了一会儿:“神,魔鬼,我猜我同时具有这两者的属性。”
福尔摩斯点了点头,说道:“您这么猜。”他重新戴好帽子,又突兀地问,“那么您认为您是什么?”
“我是人类。”爱丽丝流畅地回答,“但就像你一样,我和大多数人不同;就像你一样,我有其他人不具有的能力。”
这话难免让福尔摩斯感到一点滑稽,然而爱丽丝的语气里似乎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难以肯定,但也不对爱丽丝的话做任何评价,只是所有所思地凝望着越开越衰败的宝石花。
“我对植物了解不多,这些花更是从未见过。”
“啊,它们似乎不能算是植物,更像是动物吧,或者微生物?”爱丽丝说,“我不大关注这些小东西,他们似乎总是有不同的样貌。他们生长在我的周围,以我遗落的一些力量为食,有时候他们也会尝试利用我作为诱饵捕猎。您喜欢的话我可以设法把它们种进花盆——看来您是不喜欢了。”
他们并肩而坐,爱丽丝时不时地甩一甩小腿,皮靴磕在椅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福尔摩斯拿到了自己最常用的那只烟斗,里面已经填满了青草色的烟丝,点然后的火焰也是泛着青色,仿佛夕阳中的蒙蒙草穗。
他们闲聊了一阵,又不约而同地突然沉默。
“和你们一起的时候我很开心。”爱丽丝终于说,“我曾经得到的教训是,真相对人们来说并没有好处,因为他们既没有能摆脱现状的力量,也不能说服自己接受现状。真相只会让他们在极度的惊恐中死去,不管他们在事前有多渴望真相,得到后却都会后悔。”
“没错。”福尔摩斯吐着烟气,“您是对的,爱丽丝。”
“你后悔了吗?”
“噢,不,当然不,绝不。”福尔摩斯眯起眼睛,“既然我还没有死,那我就不会后悔。”
“你想要死吗?”
福尔摩斯吐出一口长长的烟气。
这烟草的香味很特殊,仿佛无穷的光热被他吞噬,一路发出狂躁的爆裂声;同时它又那么安静和清澈,仿佛昆虫在他的身体里扑打翅膀,带刺的足肢轻轻刮擦着,令他发痒。
“一切都会死,亲爱的爱丽丝。”他缓慢而有力地说,“人类会死,魔鬼和神灵会死,宇宙会死。这件事注定发生,而我不去考虑注定的事。”
爱丽丝抬手为他的烟斗添上烟丝,说:“或许我问错了。你想要延长生命吗?”
这次福尔摩斯思索的时间更长了些。宝石花已散落一地,烛火也燃到了尽头,地上红斑点点,目之所及都光泽动人,更应为淑女妆饰肌肤。
“不。”福尔摩斯断然决定道,甚至没有问这是否能够做到、需要付出何种代价。
爱丽丝说:“我也是这么猜的。”
说话时她看上去并无情绪,只是直直地看着福尔摩斯。昏暗的火光将她的颜色洗刷得极其淡,仿佛在他们之间隔着厚重的浑水。
福尔摩斯在这时候完全放弃了观察——反正他也早知道观察爱丽丝除了搅得自己头脑发昏外并无用处——他只是看着前方逸散的青烟,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爱丽丝心胸中涌动的深流,还有她所萌发的那些朦朦胧胧的、不可表述的情感。
“请不要伤心。”福尔摩斯温和地说,“请容我大胆地假设,是我们离别的时候到了吗?”
“为了不导致更严重的后果。”爱丽丝回答,“我就要走了,歇洛克。”
但他不会忘记这座城市的,永远不会。匆忙的路人,肮脏的地面,叮叮当当的马车,暗淡的烛光,以及淤泥一样的雾霭。
这座城市是多么的卑微渺小,哪怕以地球为尺度都不值一提,更不用说同宇宙和时间作对比了。而他可以同宇宙和时间作对比。这座小小的城市,并无什么值得关心的特殊之处,实际上也鲜少出现真实的神秘事件——然而,这里却是他第一次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也是他第一次离开囚笼所见的地方。
这应当是有某种意义的。他曾会也将会无数次故地重游,哪怕他所去的不再是自己的伦敦……但每个世界的伦敦对他来说都是伦敦。
那没有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你寻求的是什么,你的目的是什么,但我祝愿你一路顺风,亲爱的爱丽丝。”福尔摩斯慎重地说。
爱丽丝点了点头。
“不过我还有些问题,事实上我还有很多问题,比如开膛手杰克……”
“那是一群魔鬼。”
“啊。”福尔摩斯叹息道,“这难道不让人失望吗。一想到会有无数起无法运用推理得到答案的案子出现在我面前。”
“他们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歇洛克。此后你只会遇到人类。只要在伦敦,你就不会有性命之忧。”爱丽丝仰起头看他,“你想看完表演吗?”
福尔摩斯一笑:“毕竟机会难得。”
“那么,我走了。”爱丽丝站起身,轻轻一推,椅子无声地滑入黑暗。爱丽丝理了理金发,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件大衣和一根手杖,放在福尔摩斯的膝盖上。
“你会用到它们的。”爱丽丝说,“永别了,亲爱的歇洛克。在华生离开您的时候,也请代我向他告别。”
“郝德森太太?”
“嗯?”
“你是个好房东,也是个好朋友。”福尔摩斯说。
布鲁斯朝前奔跑。
他还不太清楚自己能做些什么阻止——不管具体是发生了什么事,都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根据对亚度尼斯的了解,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定是一场灾难,而他一定会阻止这场灾难。
不管怎样,跑就是了,距离现场更近一点,至少更近一点会发现点什么。
难道他过去经历的所有痛苦都真实因为他总想着“更近一点”吗?
现在他已经清楚地知道亚度尼斯的回避是为他着想。也许当年亚度尼斯离开的时候,他就该乖乖地留在哥谭,上学、和同学们玩闹、参加宴会、认识更多同一阶层的同龄人……像这样按部就班地长大。
考取名校,加入学校社团拓展交际圈,毕业后顺理成章地空降自家公司,或者根本不去工作,拿着分红整天和一帮浪荡少爷花天酒地。
那其实是相当幸福的人生,无知带来的无忧无虑。连危险都不会有,亚度尼斯是一定会保护他的,亚度尼斯一直在保护他免于侵蚀。
为什么执意跟着亚度尼斯……他已经想不起具体的理由了。
或许是因为亚度尼斯慎重地同他作别。
也没有很慎重吧。那只是很普通的一天,他从学校里回来,亚度尼斯坐在花园中写生,画纸上所画的却并不是花园,而是一个模糊的侧影。
画中人没有头发,坐在一副粗笨的轮椅上,五官的部分被模糊的粗线替代,然而印象中,那张脸上挂着格外忧郁和怜悯的微笑。那种神态的感染力强烈得惊人,仿佛画中人能窥伺观者的内心,洞悉一切秘密。
“这是谁?”布鲁斯记得自己这么问。
“一个老朋友。”
于是布鲁斯没有继续问下去了,亚度尼斯向来对自己的来历过去绝口不提。韦恩夫妇对此也不算是毫无疑虑,然而救命之恩到底大过一切,更何况亚度尼斯天然地有一种混乱的气质:就好像他在善恶的中间踌躇不前,随时都可能跨越某条界线。
作为一对真正热心慈善事业的好人,韦恩夫妇慷慨地接纳了亚度尼斯,大概是希望能引领着亚度尼斯走上正道。
年幼的布鲁斯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本能地对亚度尼斯有强烈的好感,并且对这个神秘的远方来客十分好奇。他试过用各种手段从亚度尼斯口中套话,也得到过不少语焉不详的碎片。
这位不知名的老朋友令他印象深刻,是因为紧接着亚度尼斯就问他:“你考虑过死亡吗?”
这对当时的布鲁斯来说不难回答。
“嗯。”他说,“有想过,那个抢劫犯冲出来拿枪指着爸爸妈妈的时候我想过,之后我也想过。”
“考虑的结果如何?”
“很害怕。”他回答,“我特别害怕。不知道如果我们有一个死了怎么办,也不知道如果我们都死了会怎么样。那之前我一直觉得哥谭很安全。”
亚度尼斯笑了,尽管没有嘲笑的意思,却让那时难免还很孩子气的布鲁斯感到尴尬。他努力为自己辩解:“害怕是很正常的!而且我也还小!那之后我也知道哥谭不是个安全的地方了!”
“我没有在笑你。”亚度尼斯又说,“你想要死吗?”
哪怕对亚度尼斯来说这也是个奇怪的问题,这背后似乎藏着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年幼的布鲁斯认真地想了好久,谨慎地问:“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想要死吗?”
哪怕距离那么多年,布鲁斯依然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那段对话中的每一个字都烙进了他的记忆中,提醒着他绝不要轻率地回答亚度尼斯提出的任何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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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更希望在乎的人不会在我面前死。”
“你自己呢?”
布鲁斯又认真地想了好久:“我不想死。但我总有一天会死的,对不对?人都会死。”
亚度尼斯点了点头,毫无征兆地说:“我要走了。”
“诶?!!”布鲁斯吓了一跳,“什么?为什么?去哪里?什么时候走?多久回来?”
亚度尼斯站起身,揭下画纸,把它撕成碎片。他没有回答布鲁斯的那一长串问题,而是望了望天色,抬手摸了摸布鲁斯的脑袋。
“你在乎的人不会死在你的面前。”亚度尼斯说,“你也不会死。”
他说完就走了,留下他的房间、他的收藏、他的所有作品。布鲁斯呆呆地看着亚度尼斯的背影,想要大声呼唤,却又在某种悚然的恐惧中不敢开口。
那一瞬间,尽管只有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夜晚。
阴暗的小巷中枪响声震耳欲聋,妈妈尖叫着后退,项链的线断了,珍珠血滴般四处溅落。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和思绪却情不自禁地追随着白色的珍珠,污水没过珍珠,又自然而然地从珍珠的表面脱落;爸爸跌倒在地上,无力地伸着手,浓雾仿佛也被他搅动,绕着他脱力的身躯旋转,血泊简直漫过他的小半个身躯,浸在血水中的几缕发丝微微飘荡着……
一只手轻轻将木然的他拽到身后,视线被隔档了。
布鲁斯那时候还不知道来人究竟是谁,但至少他清楚那不是开枪的人。他双手死死地揪着眼前的布料,把脸埋在上面,很快感觉到布料擦干了他的脸。紧接着就是一段兵荒马乱的时间,等他回过神,已经坐在医院的等待室,热可可散发着甜美馥郁的香气,他的一只手仍旧抓着来人的衣角。
爸爸妈妈只住了半个月的院就恢复健康,抢劫犯很快被捉拿归案。事后,布鲁斯误以为自己是因为过于恐惧,才会在当时误以为父母都死在了枪下,也是因为过于恐惧才听到了两声枪响。
不知怎么,他知道那不是他的错觉。不知怎么,那片衣角在这一刻被抽走了。
他很快选择了转学到外地,然后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
小格雷森不会死的,我也不会死,布鲁斯对自己说,冷静,仔细想想,到底有什么细节被忽略了?
勘察现场没有用,在亚度尼斯身边,现实的逻辑会扭曲。要用亚度尼斯所拥有的扭曲逻辑进行思考,现实在这里反而是最无用的。
他回忆着之前在爱丽丝眼中看到的景象,那片灰色的大海代表着什么吗?月亮有什么含义吗?桑西的出现是什么意思?不,先不用管这些,蝴蝶,重要的是那只蝴蝶。
拼命起舞而又逐渐力竭的蝴蝶。翅膀残缺的、坠落的蝴蝶。
这场表演是“飞翔的格雷森”一家在进行表演,一对夫妻带着小儿子一同进行的表演。然而他自始至终只看到了一只蝴蝶,如果从高空摔下的是小格雷森,那么,他的父母呢?
布鲁斯朝前奔跑。这里的空间不知具体有多大,或许在这里根本没有空间这一概念,自然也就不存在方向,他只是随机地朝前跑动。
地面的触感仿佛那片神秘之海,带来一股温水般的触感。他似乎正奔跑在灰色汪洋中,只是因为过于稀薄才无法看清全貌。
如果一个地方不存在方向,那么这里是否存在时间?
布鲁斯忍耐着眼球的胀痛张望前方,灰色大海上正刮起狂暴的风,这风也稀薄到几乎无法被感知到,布鲁斯张开手指,知道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指缝穿过……正像是他不久前搅动大海时的感受。
也许这一幕已经反复重演过了。
他还在朝前奔跑,丝毫不觉疲惫。疼痛是很容易忍受的,眩晕和发呕的感觉也可以抵抗,他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血水从爆裂的眼球中涌出,然而视觉依然很清晰,只是他看到的再不是具体的东西,而是万亿道纠缠拉扯的炫丽光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