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拉斐尔温柔地说,“你和我的家很搭调,融入得不费吹灰之力。我原本想着……也许你更适合教堂之类的地方,或者,森林之类的开阔场地。”
“森林。”玛格丽塔重复道。
他垂着头,拨弄着笔刷,将它们滚得骨碌作响。
拉斐尔发现她的行为似乎往往和她身处的环境有关,伫立在河水边的草地上,她的行为就像悬停在水中的鱼儿一样既贞静又轻盈,仿佛随时都能使出一个灵巧的摆尾,飞到别的地方;进到房间里之后,她就开始关注内部的环境,物件陈设和摆放的方式,并且自然而然地开始将它们归置整齐。
看起来她在房间里时会更放松一些,更多的表情,更多的话语,更多的小动作。她移动物件时有种奇特的娴熟气质,而这其实……很恰当。她显然不是贵族的女儿,没有成群的仆从为她操持生活琐事,她要为自己服务,也为家庭服务。
然而,她静立时游鱼般的灵动在拉斐尔的脑中挥之不去。
有些事出了问题。出错了。不能让错误继续。
“别动它们。”拉斐尔说,他抓住玛格丽塔的手,从笔刷上拿开,“这不是我带你来的目的。你不需要做这些。”
“也许我挺喜欢那么做。”玛格丽塔态度微妙地说。
“该走了。”约翰冲进房间,惊动了蜷缩着坐在房间角落的那团躯体,“你的家人都在寻找你,就连我也被卷进来了——也还好我被卷进来了才能这么做,听着,瓦伦蒂诺,你必须离开这里,离开罗马城。”
他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将带来的一篮食物放在地上,收拾起行礼。
其实也没什么好带的,无非就是一些饮水和干粮。按理说钱也该带上点,但瓦伦蒂诺的样子……她哪怕进行正常的交易也危险,最好根本就不要和人群接触,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隐居再好不过。
“我已经想好你以后住在哪儿了。”约翰打包布料的同时向她解释,“繁华的城市不能去,这个你也知道;太落后的村落你也不能去,因为人们可能会不经过审讯直接就地杀掉你,那些人的愚昧是你不能想象的。”
瓦伦蒂诺发出一声嗤笑般的声音,含糊地说:“就算是、正常的审讯,难道结果会是,我能活着么。”
约翰惊喜地转过头:“你能说话了?”
瓦伦蒂诺动作缓慢地掀开了兜帽,暴露出自己的面孔。
她那口诡异长牙现在都是正常的长度了,虽说仍旧不太能完全被嘴唇遮住,但看上去只是有点畸形而已,只要不有心观察,大概率只会被认为是一口烂牙,而一口烂牙并没有什么出奇的。
她的皮肤也稳定下来,不再是混乱地调和在一起的一大团炫彩,而是一种仿佛重病患者般的脓黄,还夹杂着些许淤紫色。
老实说这样依然很难看,可好歹诡异的程度降低了不少,约翰真不愿意回想她最开始的皮肤……仿佛一团彩虹被用最恶劣的方式扭曲着黏到了她的身体上,或者说,更像是她的身体表面爬满了各种不同种类的、蠕动的昆虫。约翰依然不能确定该怎么用言辞形容那种叫人恶心到甚至无法呕吐,就只是眩晕、惊怖到头晕目眩的景象。
然而,另一个念头击中了他。
“和上次比起来,你的样子变了。”他说。
瓦伦蒂诺轻轻地瞥他一眼,语调很沉稳:“是的,约翰。而且我能肯定,这种变化,还会继续,我会,越来越像正常人。”
狂喜略过约翰的心头,让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那还走什么?再藏上一阵子,然后你就可以回家了!这难道不是好事吗!谢天谢地!”
当然,失踪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和去了哪里一定会是被盘问的内容,约翰相信以瓦伦蒂诺的聪明一定能编造出让众人相信的理由。哪怕是不被相信的理由也没关系,可以被众人理解为她后悔与情人私奔于是又回来了,反正只要人回来了,其他的细节也不会被太过在意。
又不是说瓦伦蒂诺自己有块领地要人继承,她的离开和回归都不会给任何人造成损失。
坦白讲,她的丈夫设法寻找她,也只是尽一个丈夫的义务罢了,反而是她的孩子们在母亲失踪后万分担忧,想尽一切办法寻找母亲,至少也希望找到母亲是离开而不是失踪的理由,起码这样能确定她的安全。至少如果母亲是自愿离开的,她一定会在生活稳定下来后继续联系他们。
瓦伦蒂诺轻轻地叹了口气。
约翰滔滔不绝的话音戛然而止。他不知道瓦伦蒂诺叹气的原因,然而对瓦伦蒂诺的叹息很有经验。
如果瓦伦蒂诺叹气,一定是因为他做了什么蠢事、说了什么蠢话,但瓦伦蒂诺都有办法解决,因此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无奈……有时候约翰觉得瓦伦蒂诺就是因为他的平庸才喜欢他。
正是那种聪明的母亲会喜爱一个无能的孩子的理由。
“我必须得走,约翰。”她轻轻地说,“不管我能伪装得有多像,都不能确定是否会被辨认出来,不是么?我可以成功九十九次,但只要一次失败,恐怕就就得上火刑架了。为了我自己的安全,也是为了你们这些人的安全,我必须得走。”
约翰感到浑身冰凉。他突然间满心都是忧郁,并且不受控制地问出了那个他一直在想,但清楚决不能问出口的问题。
“为什么要把人送上火刑架呢?就因为她们是女巫?”他茫然地说,“是女巫又怎么样?剥夺她们的财富和权力不就够了吗?或者直接杀掉不好吗?要么就奴役她们?至少那样她们能继续活下去吧?为什么一定要活活烧死呢?”
像跟一个不理解世界的孩子解释世界运行的规则一样,瓦伦蒂诺轻轻地告诉他:“因为哪怕是她们的存在本身,就足以污染周围,造成某种极其严重的后果了。”
约翰呆呆地看着她。
他突然倒吸一口凉气:“等、等等?你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说得就像‘女巫’这事儿是真的一样?!”
“她们就是真的。我难道不是真的吗,亲爱的约翰。”
夜风呼号着,狂风敲得人的心脏也砰砰狂跳。约翰剧烈地发起抖来。
“但是……但是……”
“就是这样,约翰。女巫是真实存在的,恶魔是真实存在的,神也是真实存在的。不过,我自己知道一点真相,那就是祂们和经书上写的不太一样。”
“但是那些被烧死的女孩儿,我见过的那些女孩儿,她们都不是女巫啊!”约翰绝望地喊道,“女巫之锤写的那些鬼东西——那根本不可能辨认出女巫!”
“我们不知道,约翰,我们真的不知道。”瓦伦蒂诺的声音依然轻轻的,约翰忽然意识到她的嗓子或许还很不好,不能正常地发音和说话,“我不能说这样做是对的或者错的。我只能说,假若从普通人的角度考虑,这种行为是必不可少的。”
她突然笑了一下:“你看,约翰,我不就正是因此,才必须远离人群吗?”
约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又摸了摸肚子。他脑中一片混乱,无数种念头混乱地夹杂在一起,一会儿是那也还是不该活活把人烧死大不了杀掉,一会儿是她说存在就会污染到底是什么意思,最后他从浆糊般的脑子里捞出了唯一他能确定的那个想法。
“我饿了。要是来之前我知道会听到这些鬼话,我肯定会多带点儿吃的过来。”他喃喃地说。
瓦伦蒂诺将他自己带来的篮子推了过去。“吃吧,”她用隐含好笑的声音说,“我都给你留着呢。”
玛格丽塔想起和歇洛克与约翰同居的旧时光。
每天下午他都会为两位房客准备好茶水与点心,从不延误,从不忘记,以至于歇洛克逐渐开始认为房东随时随地都能从神奇厨房里掏出点什么东西喂饱他;在尝试着点单,具体内容是“某家餐馆做出的某一道菜的味道”,而爱丽丝轻松地满足这种需求后,歇洛克更是变本加厉,发展到后来甚至试图在犯罪现场联系爱丽丝,让小信使们转送餐点——这一行为自然遭到了约翰的严厉批评,不过,只要能躲开约翰的监视,歇洛克就会将这一行为坚持下去。
有时这会令他感到他确实被房客所爱。至于那究竟是不是真相,他既无了解的渠道,也没有了解的意愿。
但对大房间的偏爱和自己布置房屋的行为确实作为一种习惯保留了下来,玛格丽塔在现在居住的家庭里也是很勤劳的,基本包办了所有屋内的工作,从打扫房间到洗衣做饭,再到缝补维修。不夸张地说,现在的这个家庭是在有了他之后才逐渐变得像样的。
原来的那对老夫妻……倒也不是不勤劳,更不是太无能。他们缺了点生活,可能是因为两夫妻没有孩子,而他们的结合也并不是出于感情,纯粹就是搭伙过日子。
为了生存、为了更好地生存而结成的家庭,如果没有后代,就会不可避免地衰微下去。不仅仅是□□上的衰微,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衰微。
人的一生终究是要活点盼头的,对这种家庭而言,孩子是最为合理的希望象征。这毫无疑问是人类用实际事例证明的真理,尽管玛格丽塔理解起来也很艰难,但反正人类的大部分事实他都理解得很艰难——
而拉斐尔,他倒是不难理解。他有无可比拟的才华,心智却很简单。他在人际交往上的通吃局面,大部分是基于他本身的才华和天然能得到他人好感的性格。
拉斐尔很好理解。
他在玛格丽塔看来是一栋完美的小屋,通畅,温馨,井井有条;他并不具有福尔摩斯式的丰富学识与精准逻辑,也不像约翰那样忠诚坚毅的同时宽厚仁慈。然而,他身上有些极其迷人的东西,那引起了玛格丽塔的兴趣和好奇。
“请不要那么做。”拉斐尔恳求道,“天啊,请不要那么做。请把你的手从琐碎的俗事上挪开,亲爱的玛格丽塔……”他看上去几乎要心碎了。
大惊小怪,玛格丽塔会这么评价,不过艺术家敏感脆弱的性格让他将这些话按下未表。
相反的,他宽容地放下笔刷,走到画架旁,摆出一个优雅的姿势,同时开始解开上衣。
“等等,什么?等等,等等……”拉斐尔惊慌失措地阻拦,又不敢直接把手放到玛格丽塔的身上,因此只能任由双手胡乱地上下挥舞,搞得自己十分狼狈。
玛格丽塔的手停在半空。又一次的,他被搞糊涂了,拉斐尔表现得好像他这么做非常出乎意料的事一样。他以为这就是拉斐尔想给他看的?证明自己的画作并非没有情欲当然需要给他看画,可要是单纯看画的话根本不用带他回家,所以,拉斐尔是想要为他绘制肖像。难道拉斐尔并无此意,只是单纯地不同意在室外放纵?
真奇怪。就他所见,这个世界的人并不介意公开场合。他们完全不介意场合,哪怕在烂泥沟边上也能成事儿,你或许以为只是底层人才这么干,但苟合者中不乏身居高位的贵人。
考虑到拉斐尔是个挑剔的艺术家,玛格丽塔不认为自己选择的场地不够美好。
“展示给我?”玛格丽塔提醒道,“你不打算以我为模特么?”
“……不用脱衣服。”拉斐尔憋出这句话来。
玛格丽塔觉得偏头还不够表达自己的情绪。他挑起眉梢:“哦。”
他等着。
没过几秒,拉斐尔果然轻轻地说:“去掉外套就可以了……我,大概知道要怎么画才好。”
玛格丽塔一部分相当怀疑,另一部分知道这毕竟是拉斐尔。好吧,能有什么损失呢。他将外衣搭在窗台上,无所事事地猜测着拉斐尔要怎么才画出一张展示情欲的画像,尤其是在模特并无任何裸露的情况下。
他注意到拉斐尔的睫毛在思索时缓慢地颤抖,偶尔噬咬笔头和上唇。紧张时拉斐尔的鼻梁顶部会轻微出汗,然而脸颊的其他部位依然干燥。以及,在所有的姿态中,拉斐尔微微垂首的斜侧脸是最动人的,那既能彰显他柔美得近似孩童的颊边轮廓、明净的额头与嘟起的唇珠,又展示出他利索的下颔线条、悬挺的鼻梁与清晰的喉结。
简而言之,拉斐尔是一件杰作。
哪怕他自己的肖像画也无法描绘他本人的神采。
不,那自称为桑西的画作比活着的拉斐尔本身更美,然而它确实缺少拉斐尔的某种神采。是爱吗?是桑西源源不断的爱让他们如此不同吗?话又说回来,桑西的爱是……永恒的。正因永恒才如此好懂,它的存在就意味着爱的存在。它的爱指向他的核心,他们的核心;桑西所爱的并不是爱丽丝、玛格丽塔亦或者任何名字,它爱的是他本身。那团浑浊的迷雾,那个将生未生却永不诞生的孩子。
拉斐尔突然从笔下醒悟过来。他抬起头,朝他露出踌躇的微笑,询问道:“抱歉,这样一直站着无聊了吗?也许我们可以……聊点什么?”
他的情感犹如微皱的水面,变化着,发展着,总有一天会静静地平息。爱也会消失,恨也会消失,反正承载着所有的肉体都会消失,既然总会消失,又为何要曾经存在?
正因如此,他才如此迷人。
第174章 第六种羞耻(12)
雅各烦躁地抓挠着腿上被蚊虫叮咬的位置,伊芙琳在他身边咯咯直笑,边笑边从背包里掏出驱蚊水往雅各身上倒。站在他们侧前方的康斯坦丁看不到他们在做什么,只能听到一些声音,他嚼着口香糖叹了口气。
“难以置信,这就是你出任务的状态?”康斯坦丁说,“一个顶级特工至少不该无法忍受一些小虫。”
“你应该去看看在纽约的高楼大厦之间蹦来蹦去的那只小虫。”雅各吐槽道。
“以及你出任务还带着女朋友。”
“我不是他女朋友。”伊芙琳冲康斯坦丁解释,“我是他的未婚妻。”
康斯坦丁说:“有什么区别?你们领不领那张证明又有个什么鬼要紧?你是他女朋友,我说的。”
“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和他争论的好。你知道,他跟老板有一腿。”雅各对伊芙琳说,“跟他吵架不是明智之举。”
“噢得了吧,我又不是会跟亚度告状什么的。”康斯坦丁没好气地掏出烟盒,叼了一根烟出来。
“不是那个意思。该担心的不是你告状,不过你真的能这么做吗?你要是告状的话老板是什么反应?我觉得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的。他理解中的告状和我们理解的告状肯定是两回事。不过说回原话,”雅各说,“我的意思是最好不要跟精神有问题的人争论。”
“哈。”康斯坦丁滑稽地说,他明确地看了一眼旁边已经蹲下身观察蚂蚁的伊芙琳,又看回雅各,“在所有人当中,‘你’是那个指责我精神有问题的。认真的?”
“伊芙琳比老板……”雅各比划着做了个手势,“当然伊芙琳也确实……”他又胡乱地比划了一通,最终总结道,“我和你算是类似的处境,正是因此我们俩才能放在一起比较,而我的精神要远远比你的精神正常多了。”
康斯坦丁抬手想点烟,雅各却被这个抬手的动作吓得往后一缩。
康斯坦丁点完烟后再浓烟中抬起头:“胆小鬼。”
雅各冲他比了个中指。
“你的任务是什么来着?”康斯坦丁又问,“你不像是要完成任务的样子,但无论如何还是得跟我们说说情况吧,我们得有点准备。”
“……准备什么?我和伊芙琳不能死,你不会死。”雅各说,他轻轻拂去落在伊芙琳发丝间的飞蛾,“我的任务就是调查这里的失踪案什么的。”
“那边的农场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们把失踪的人怎么样了?”
“封闭的乡下,空旷的土地,人迹稀少的小镇,巨大的农场,数年间断断续续莫名失踪的居民。还能是什么?邪教呗。”雅各说着,点了点被铁丝网层层包裹的栅栏,“这玩意通了高压电的,别碰。”
“什么教?信什么的?也别说邪了,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情况,你就是最邪的教徒了,都混成眷属了你,他们跟你比都是天使。”康斯坦丁深吸一口,“少邪邪邪的,难听。”
“好像是个什么丰收女神,还能治愈患者的疾病和使老人焕发新生之类的。”雅各不太确定地说,“听起来不像是邪教,不过他们似乎是在搞活祭……就是直接把人烧死。”
康斯坦丁弹烟灰的手顿住了。
“……你说他们信什么来着?”
“丰收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