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耶罗忍耐着。
“不过她也不算是被埋没啦!这不是被可敬的拉斐尔发掘出来了吗?你觉得她会不会是从小就不太能吃饱,才长得这么瘦弱?我们真的该去吃点什么了,皮耶罗兄弟。”
皮耶罗没法再忍了。
他冷哼一声,提醒道:“别忘了正事,我们是要调查那位夫人的失踪的。”
约翰嘟囔:“老天,这又不是我们神父该干的活儿……”
“但你是那位夫人最亲密的朋友之一。”
“……要是我现在不在这儿,你们还能怀疑我,可我不是在这儿么?”约翰叫苦又叫屈,“说不准她就是和别的哪个年轻的情人私奔了呢?”
“就是因为有这种怀疑,这事情才落到我们头上。你知道夫人有哪些情人。”
“要是我知道拼了命的挤进罗马城会碰上这种事情,还不如就留在乡下地方当个说得上话的神父算了。”约翰唉声叹气,“好,好好,那我们先吃点东西再想办法,这总可以了吧?”
“你是猪么,约翰,别老想着吃!”
“你说得厉害,皮耶罗兄弟,那你敢试试一个星期不吃饭么?”
“我们出门前才吃过正餐!容我提醒,你啃掉了一整只烤鸡、半篮面包,每片面包都夹了一片火腿!”
“那对我来说就已经是一个星期前的事情了。”
“……你想吃什么?”
一股深刻的无力感席上皮耶罗的心头。他只能在这个话题上对约翰投降。
他发不出更多脾气了,在面对约翰时谁都没法维持住生气的心情。约翰是那种不管你有多生气,他都能乐呵呵地、快快乐乐地安慰你,并且还要为你担忧的人。一个贪吃的蠢人,要皮耶罗说。
没法对这样纯粹的蠢人生气,一旦你真的生气了,只会觉得自己十分愚蠢,竟然蠢到生他的气。
约翰的眼睛亮了。他快活得几乎要哼哼出声,不过他还记得千万别在吃的真正摆到面前时高兴得太早,那容易把到手的胜利拱手相让。
“让我想想……鱼肉怎么样?再来点儿馅饼,饭后甜点就来点儿杏仁挞好了,多加点蜂蜜调味的那种。也许再来点酸奶?”
皮耶罗忍耐着。
散步当然得聊点儿什么,这点人际交往的常识玛格丽塔还是有的。
他在心中斟酌着话题,该和拉斐尔聊什么呢?考虑到拉斐尔是个画家,艺术相关的话题肯定最能引起对方兴趣。这个话题的最大缺点在于,拉斐尔不仅仅是个“画家”而已。他实际上是当世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而同当世最伟大的艺术家聊艺术……
玛格丽塔倒是有这个知识储备。
可那是否和他目前的身份太不相符了?更何况他仅仅掌握了足够的知识,并不是真的理解那些东西。最重要的是,玛格丽塔对画画丝毫不感兴趣。
也许这种不感兴趣也是个足以交流的话题。
“你为什么会走上绘画这条道路呢,拉斐尔?”玛格丽塔问道,“不,别急着回答我。我不是想知道你求学的历程,让我好奇的是,绘画是如何吸引你的。它究竟有何奇妙之处?”
“我父亲是一位画家,因此我从小就与颜料和画笔为伴,受到它们的熏陶;而我的母亲,她是我人生中最早出现的天使,陪伴着我拿起画笔。”拉斐尔说,“走上这条道路对我来说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绘画,它奇妙么?那得取决于你对生活本身的看法,更取决于你对人的看法。在我的母亲离开后,我对过去的留恋让我真正开始在绘画上倾注心血。”
“所以,总是和母亲有关。”
“我父亲也在不久后离开了。”拉斐尔说,“八岁和十一岁。只相差三年。我同样地思念他们。不过,必须得承认,孩子对母亲的爱总是会更……柔软和热烈一些。”
“你的爱太纯洁了,亲爱的拉斐尔。”玛格丽塔微微一笑,“纯洁得可怕。你笔下的男人、女人,圣灵或者天使,他们美好得像是幻梦。他们的肌肤像是春雪,嘴唇像是玫瑰,手指像是鸟儿的尾羽。你的爱里没有情欲。”
这着实是个危险的话题,然而涉及到绘画,拉斐尔的骄傲便冲昏了他的头脑。
他不假思索地反驳:“我有情欲。”
“噢。”玛格丽塔停下脚步。
他想他或许就是不擅长和人聊天。随便了。反正,事情永远会向那一步发展。也许像过去一样省略掉所有细节是最好的方式。
河边静悄悄的,丰茂的野草几乎齐腰。沉默姗姗来迟,而拉斐尔猛然惊觉自己的虎狼之言。他紧张地后退几步,然而玛格丽塔抓住他的手臂,猛地将他拽到面前。
在画家的脸颊边,玛格丽塔低声耳语。
“展示给我。”她说。
约翰瘫坐着,心满意足地拍打着肚皮。皮耶罗坐在他对面,眼神放空,显然是灵魂出窍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好啦,好啦,皮耶罗兄弟,我们可以开始办事了。你看,只要吃饱了,我还是很好说话的,对不对?”约翰快乐地说,“接下来我们干什么?全看你的安排,我都听你的。”
皮耶罗的眼皮抽动了一下。
他望了望天色,又望了望约翰红彤彤的、热汗淋漓的脸。在烛光的照耀下,约翰的皮肤像抹了一层橄榄油一般发亮,甚至比烛火更加刺痛皮耶罗的瞳孔。
主啊,你到底是怎么让约翰这种货色混进神父队伍里的?
最悲哀的是,约翰这种货色甚至比他本人更虔诚。至少,就皮耶罗所知,约翰从未干过什么灭绝人性的事。他的治下可没有判处过任何一个女巫。
“回去好好休息,约翰兄弟。明天早上,我亲、自、过来叫你,并且一定会准备好足够我们一整天活动的食物。”皮耶罗咬着牙,恶狠狠地说,“我甚至慷慨地允许你今晚点餐。说吧。”
“啊呀,这多不好意思……”
约翰摸着肚子满脸羞怯。
他长得肥圆,优点是双眼大而亮,堪称炯炯,这就令他一下子脱离了丑的范畴。但一个中年胖子摆出这样的表情,还是叫人胃中翻涌。
也就是皮耶罗不知道几百年后的后世里专有个词叫油腻,否则一准在心里这么骂他。
“把你知道的名单都列出来,今晚我会派些人过去查。明天还有些人需要登门拜访,你——”皮耶罗停顿了一会儿,“你尽快安排起来。我们总得给出个交代。”
尽快安排?安排什么?皮耶罗知道什么?秘密泄露了吗?
约翰立刻在心里数起了知道他和瓦伦蒂诺私情的人。他在脑中过了一遍瓦伦蒂诺的侍女、仆人,还只包括那些他稍微有点印象的,更多的是他平日看都不会看上一眼的。
几秒后他就放弃了这种努力,毕竟他和瓦伦蒂诺的关系其实相当光明正大。瓦伦蒂诺为婚姻生育了足够的儿女,她要是想在外面找几个情人,哪怕她的丈夫也要宽容甚至支持。完全没有隐秘的必要,这毕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以至于实质上全城的任何人都可能知道他们之间的交往——但这种事又毕竟不适合放在台面上讲,因此流言和真相之间依然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就比如说,在传言里,瓦伦蒂诺和拉斐尔其实也有一腿,因为她是拉斐尔最慷慨的捐赠人之一,更是委托拉斐尔为她和她的每一个孩子都绘制了肖像画,唯独没有她的丈夫。
这种传言就是扯淡了,瓦伦蒂诺和拉斐尔只有友谊可言。
瓦伦蒂诺风韵犹存,但哪怕是叫约翰这个偏心人来评价,她对拉斐尔来说也实在是有些太老太丑了,就算她年纪再小上二十年,也比不上拉斐尔自己漂亮。不叫拉斐尔为她的丈夫绘制肖像,纯粹是因为她的丈夫不喜欢拉斐尔过于柔美的笔触。
这会儿瓦伦蒂诺家一定乱成一团……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从家里逃出来的,又或者说,她身上的变化是突然发生,因此很容易就能从侍女和仆人的视线里离开?
约翰的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但说起来也就是不到一个眨眼的功夫。
他掏出手帕,慢吞吞地擦拭手指和面孔,说:“我能安排什么啊,皮耶罗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罗马城我是新来的,除了雇佣兵之外使唤不动什么人。还得靠你啊。”
皮耶罗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地斜睨着他,闻言扯了扯嘴角。
玛格丽塔的话飘散在空气中,仿佛做了一场梦。拉斐尔的思绪忽然通畅了起来,他侧头细看,玛格丽塔的脸几如霜雪般清透,天使般的眼睛静静地瞧着他,叫他的心呼啦啦地不停摇曳。
他定了定神,下了决心。
“好吧。”他说,“跟我来!”
玛格丽塔眨眨眼睛。
“这里不好么?”她轻盈地问。她还是靠得那么近,呼吸洒在拉斐尔的发丝间。她的呼吸里有半发酵的葡萄一般的奇特香气。
“这里是没什么不好,可也什么都没有啊。”拉斐尔茫然地说,“什么都没有,我要怎么展示给你呢?”
玛格丽塔又眨眨眼睛。
她往后退开,看上去有点搞明白拉斐尔的想法了,又像是完全被拉斐尔搞糊涂了。她惊讶而困惑的样子是多么的可爱!太可爱了,拉斐尔的心软成一团黏答答的小猫咪,沉闷而有节奏地呼噜着,震得他身体里每一寸骨头都在细微地发颤。
“噢。”玛格丽塔说,“好吧。”
他们并肩往城区走,拉斐尔的工作室就在那里。走着走着,玛格丽塔又贴到他身侧。他们的手背在走动间轻轻碰撞,拉斐尔全部身心都记挂在那忽而来又忽而去的一小块皮肤上了,别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好半晌他才想起来问一句:“很晚了,我先送你回家?”
“你现在不就是在送我回家么?”
“那是我家——噢,噢!呃,嗯、咳。”拉斐尔六神无主,结结巴巴,“可是……可是你的父母,总会担心的吧?”
“应当已经有人告诉他们我和你在一起了。”玛格丽塔悠然说道,“他们都认识你,不会担心我的。如果他们不想我和你走,早也该有人来拦了。既然没有,就是不打算管。”
拉斐尔找不出更多的话,只能埋头继续走。
路上昏暗,月亮悬吊着,仿佛有根看不见的丝线牵系;然而这丝线太细,将断未断,月亮又偌大,扯得它在半空晃荡,影子也在地上晃荡,叫人心惊胆战。
路边的房屋点燃了烛火,窗中泄出一点黄橙相间的暧昧颜色,染得月光也躁动起来。
玛格丽塔贴得更近了。
拉斐尔慌得厉害,又不晓得为什么那么慌。他并不至于不清楚带着少女回家代表怎样的暗示,更不至于不清楚自己已经得到了少女父母的默许。只是,将这些他早已一清二楚的逻辑与规则放到玛格丽塔的身上,就像将圣母玛利亚画作满面风霜的老妪一样,毫无疑问是一种应当下地狱的过错。
想起来这感情发生得太古怪了。就像夏日的山林容易焚烧一样,就像结冰的水面会突然碎裂一样。他心中的苦涩和喜悦如同葡萄酒一样回味悠长,而他甚至不敢说有什么事情开始了。
不,这不是开始。颜料偶然间滴落在画布上,难道一抹颜色就算是一幅画吗?这是连错误都称不上的错误,连妄想都称不上的妄想。
玛格丽塔越贴越近——他模模糊糊地知道对方是在暗示些什么,可是,却怎么也无法将这一认知落到实处。她已将指尖搭上他的手背,具体的触感怎样,拉斐尔却毫无印象。他有种可怕的幻觉,仿佛被她所触碰的血肉全然融化,只残留着空洞的,寒风穿透般的隐约疼痛。
即使如此。
拉斐尔轻轻转过手腕,将她的手指虚握在掌中。
他感到这时候应当说点什么……还是什么都不说好呢?他心无旁骛地为此烦恼起来,并且久违地有些窃喜,仿佛正在偷偷地、暗地里地享受着某种独属于他的快乐。这条路突然变得太短,短到他甚至连烦恼都还没烦恼得足够。
“到了。”还是玛格丽塔提醒他。
她略歪着头,好奇地端详着拉斐尔,那神态固然天真美好,又有股毛骨悚然的意味,因为人群中的孩子围绕在火堆的远处,踮着脚张望烈火中的所谓女巫时,脸上也有着同样的表情。
然而面对那群孩子拉斐尔想要叹息,面对玛格丽塔,拉斐尔却只能情不自禁地微笑。
“我住的地方有些乱。我的画室是不要别人随便进的,所以都是我自己收拾整理。”他赧然道,“还有些草稿和画布,我担心被弄乱了或者弄脏了,打扰了我的思路。”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玛格丽塔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你可以随便看,会画画吗?你想画点什么也可以。我可以——帮你修改成稿,当然,落款是你的名字。虽然恐怕现在没有人会愿意为你的画付款,但如果你多来几次,多画几幅,肯定能流传下去。”
他微微抬起眼睛,瞥了玛格丽塔一眼,邀功似的说:“历史会记住你的。”
“记住你为我代笔的事么?”
“我可以仿别人的风格,我很擅长学习他们的长处——非常擅长,很多画家和雕塑家甚至因此不愿意让我旁观他们的创作,因为我很快就能学会他们的技法,再融合到我自己的创作里。”
玛格丽塔眨了眨眼。
哇。他轻轻对自己说。哇。真有你的,拉斐尔。
拉斐尔悄声说:“我可以去学一个你喜欢的风格,在我自己的画作里不用这种画法。他们只会认为我是你的老师,因为……某些原因,私下里教你作画。”
说到这,他的面颊绯红一片,仿佛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能说出这番话。
第173章 第六种羞耻(11)
“也许我并不想在历史上留下什么痕迹呢,拉斐尔。”玛格丽塔说,“你没有想过这也是一种可能吗?”
拉斐尔的脸变得更红了,但这一次拉斐尔脸红的原因和上次截然相反,于是玛格丽塔意识到自己这么说恐怕很有些残忍。
不应当这么说话的,不管他自己的想法如何——也不是说他就真的有什么“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想法,这东西对他来说还很朦胧——都不应当这样冷酷地否定其他人表露出的善意,尤其是表露善意的人实质上对他怀有好感的时候。
尽管拉斐尔表露善意的方式并不道德。善意,道德,都是人造的概念,人类似乎普遍愿意在这些概念的指导下生活;善意本就是一种道德的表现,然而善意同时也可以违背道德。
玛格丽塔已经从歇洛克和约翰身上学到了这些逻辑,最主要是从这两人的行为、对话,尤其是争吵中学会的。歇洛克尤其擅长不道德,或者至少可以说,不那么体面和温情的善意。但玛格丽塔就是没法真正地搞懂。
这些概念之间究竟有什么微妙的、难以言述的规则呢,好与坏、善与恶,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它们之间画出分界,还有人与非人——到底是什么,令人与非人如此泾渭分明。
人类似乎不需要加以思考就能灵活分辨。他们怎么做到的,对非人来说实在是很大的谜题。
“也许我只是想留在你的记忆里。”
在拉斐尔因为发热而昏厥之前,玛格丽塔立刻补了一句。
这确实是实话。他从不撒谎,遇到无法解释的事情,他更倾向于寻找一个几乎能对应的真相告知对方。橙色怎么不算是一种红,橙色又怎么不算是一种黄?至于他的能力,那怎么不算是一种量子力学?他也当然愿意留在拉斐尔的记忆里——更确切地说,是留在拉斐尔的身边。
不知何故,拉斐尔在他看来十分迷人。
那就引来了更深层次的疑问。
是什么,让拉斐尔如此迷人?
“噢,噢。”拉斐尔说,神思恍惚。他还是红红的,仿佛在太阳下暴晒了一整天,可能需要很多新鲜凉爽的空气才能恢复如常。
玛格丽塔将拉斐尔丢在身后,在房间里走动了一圈,打开了所有的窗户。带着些微水汽的凉风涌入房间,吹散了遗留在此处的颜料、油脂和各种试剂混合在一起的刺鼻气味;河水、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沉淀下来,那无疑是自然的气息,却总是引得人带了点防备,仿佛丛林掩映中默默地潜藏着什么体型极其娇小却又极其凶猛的掠食者。
玛格丽塔回到拉斐尔身边,发觉拉斐尔正望着他痴痴地发笑。他轻轻挪开放在脚边的一桶浑浊的洗笔水,又将泡在里面的几支笔取出来,将干净的刮刀垫在下面,毛刷朝上,等着它们晾干。
然后他问拉斐尔:“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