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柱扔了锄头就跳起来骂:“老子能找十个八个女人,那是老子本事,你个龟儿连媳妇都找不到,有脸在这跟你老子咧咧!”
 村中人多是欺软怕硬,谁在骂战中缩了,要被全村人看笑话。
 所以哪怕对面的光棍家里六个壮劳力,李守柱也不能缩头起来,不过他也就敢对着骂几句,真冲上去干架,是万万不敢的。
 “你个软身板!”那人不屑的咧嘴,很看不上没血性的李守柱,招呼了身边的兄弟就走,末了还贱兮兮的道:“你家那两头猪长的不小了,宰的时候可别忘了请兄弟几个吃顿好的。”
 李守柱脸都绿了,他抓紧锄头,踹了一脚地埂,低骂:“这帮龟孙,咱家那鸡一准是他们给摸去的!”
 这年头鸡鸭老金贵了,都是关在自家院中的鸡笼里,并不会放到外面乱跑。
 就这样李守柱家的鸡还是被人趁黑摸走两只。
 至于为什么不全弄走,全弄走下次就没得吃了,留几只孵些鸡仔,等鸡仔大了,想吃鸡还不容易。
 要么说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涸泽而渔的道理使得炉火纯青。
 听到丢鸡的事,李小六下意识抿了抿嘴。
 鸡笼在院子里,他住的柴房也单独在院子里,因为怪他晚上睡的死,没看好鸡,气的吴桂花差点没把棍子打折。
 手里攥着个红薯,李小六却忘了往筐里放,那次他被打的骨头缝都是疼的,躲在柴房都不敢大声哭,还被饿了一天。
 要不是后来李小六发高烧,李守柱怕人死了,断了财路,才慌忙找了个赤脚医生过来,丢鸡的事还没那么容易揭过去。
 这次旧事重提,李小六往日的恐惧又浮上心头。
 他回过神,试图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干活,吴桂花已经一把拧住了他的耳朵,把他扯的一踉跄。
 裴乔阻拦的手从李小六耳边穿过,却什么也没碰到,他收回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孩木呆呆着一张脸,被在背上连扇了几巴掌。
 而听着那不间断的骂声,裴乔也总算拼凑出是怎么回事。
 他没记错的话,这对夫妻住的主屋离鸡笼也就是一墙之隔,鸡丢了,要责怪人,也不应该把责任推到一个小孩身上。
 小孩子觉沉,大人才是更警醒的。
 说来说去,不过是不敢找偷鸡贼的麻烦,又需要找个出气筒。
 于是一边的李春也被连带骂了几句,小姑娘瘦的像是抽枝的柳条,天真烂漫的年纪却没有应有的朝气。
 裴乔本人的家庭构成算得上复杂,但他从小到大没吃过半点苦,现在心念一动,着实可怜这两个孩子,不知不觉的也不再虚飘在半空,而是慢慢落了下来。
 他踩在地边青黄的红薯叶上,心中有些生气。
 也就没注意到脚下踩着个小红薯,反正他现在是个阿飘,踩在哪都不硌脚。
 天色很快大亮,裴乔感觉到一股牵引力从不知名的方向传来,他心中浮现出一个念头,只要他回应这股牵引力,他就能在自己的身体里醒过来。
 天色大亮,他的身体已经睡饱了。
 白日并没有什么安排,就当赖床,裴乔没有选择苏醒,他想留在这里,
 虽然对这两个孩子的遭遇感到不适,但裴乔不愿回避。
 等李有福吃饱喝足跑来地里玩的时候,大部分红薯都装起来,被李守柱用板车往家里运了几个来回。
 李有福在剩下的一小堆红薯里挑了个大的,他把红薯在身上蹭了蹭,就麻溜的啃了皮,大口吃起来。
 山村里没有零食,脆甜的红薯、汁水甘甜的玉米杆、红艳艳的野草莓就充当了零食的角色。
 天气越冷,干了几小时农活,身体却也彻底热了起来,李守柱、吴桂花也坐在地边啃起红薯解渴。
 裴乔听见李小六肚子咕的一声,尾音拖得老长,一双圆眼直往红薯上瞟。
 “哈哈哈!”李有福显然也听到了,他嘚瑟的晃晃手里的红薯,“想吃吗?”
 “一口都不给你吃!”
 根本不等李小六回答想还是不想,李有福已经飞快上前,几脚就把李小六刚堆好的红薯踢开。
 一边把红薯当球踢,一边扭头招呼他爸:“爹,我不让他吃红薯,这些红薯都是我的!”
 “你的你的,没人跟你抢。”
 李守柱不在意的挥挥手,示意李小六别闲着,赶紧把剩下的红薯装车。
 李小六话少的很,他早就习惯了忍饿,反正干完活回去,总能分到一点吃的,也不是非要吃红薯。
 再说,今年红薯种的晚,也不一定好吃。
 想到这,李小六咽下口水,低头把被踢的到处都是的红薯捡起来,慢慢往筐里装。
 李有福则昂着头跟在李小六身后当监工,绝不给这个小杂种偷藏的机会。
 视线在李有福胖墩墩的身体上一扫而过,裴乔知道这个孩子的根已经长歪了。
 有人爱子如杀子,就是这种情况。
 毫无节制的放纵,唯独不教他明事理。
 自从多了李小六那笔可观的额外收入后,李守柱对于地里那点事就不太上心,粮食种的也少,眼前这片红薯地不大,他们几个抓紧时间,一上午也就全弄完了,下午就不必再来。
 裴乔有心探索此间奥秘,找出魂归此地的原因,就一直没走。
 现在见几个人动身回去,他也飘向李小六准备一块走。
 只是不经意回头却看到自己原来站的地方,孤零零的躺着一个小红薯。
 裴乔顿住,他刚刚可是见李有福撅着屁股在地里来回翻找了好几遍,直到再找不出一个红薯了,才高高兴兴的守在板车旁。
 那这个剩下的是怎么回事?
 眼尾扫到李守柱走动间也有回头张望的动作,裴乔目光闪了下,快速飘过去挡住了那个幸存的独苗苗。
 他低头自视,自己还是透明的,可李守柱扫过来的视线却像是被什么挡住了一样,对他身后的红薯视而不见。
 裴乔若有所思的用右手食指轻敲自己左手的手背,在李小六那边的拉力传来时,他快速蹲身拾起红薯,双手合起捂在手心。
 当发现手指真的能触碰到实物的那一刻,就已经验证裴乔的猜想,接下来就是验证另一个猜测了。
 裴乔飘到几人前面,把捂住红薯的手举起来放在几人面前。
 如果他的猜测是错的,不外乎以后这个山村就要流传白日见邪的灵异事件。
 比如,大白天见到红薯在空中飞。
 但如果他的猜测是对的...
 几人神色间没有丝毫诧异惊恐,习以为常的经过裴乔身边,推拉着板车继续往前走。
 所以他来到这的意义,有可能是投喂孩子。
 至少也该是意义之一吧。
 手心里的红薯只有成年人半个巴掌大,吃生食又不利于消化,但裴乔猜李小六不会嫌弃。
 从他见到这个孩子起,就没见这孩子笑过。
 希望这个小红薯能让李小六高兴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总是那么压抑沉默,会憋出问题的。
 等回了李家,另几个人都在,裴乔就没有把红薯拿出来。
 李小六毕竟还小,突兀的被塞了个红薯,万一掩饰的不好被发现,别说填肚子,一准又要挨打。
 他们必须培养出传递食物的默契。
 这件事迫在眉睫。
 裴乔思量好,就趁没人注意的时候,飘到了柴房顶上,把红薯藏在了屋顶的稻草里。
 他今天耽误的久了,等晚上李小六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再把红薯给他吧。
 然后果断回应牵引之力,裴乔在家中床上睁开眼。
 他这一觉实在睡的太饱,刚坐起身,就觉得太阳穴鼓涨涨的疼。
 拿起身边手机,见上面有个未接来电,裴乔没急着回拨,起床洗漱过后,全然清醒了,才给那个备注为兰叔的人回拨过去。
 兰叔是裴乔母亲第二任婚姻的对象,全名赵兰宿。
 赵兰宿这个人端肃持重,面相英武,是个看上去很靠得住的男人。
 可惜遇到裴乔母亲比较晚,裴乔偶尔会听到长辈议论,都说如果赵兰宿早些遇到裴姝,也就没有陈岸什么事了。
 陈岸,是裴乔生理学上的父亲。
 不过对他,裴乔向来不给眼神。
 陈岸婚内出轨的时候,他才两岁,记忆并不清楚,后来大了才慢慢从周围人口中知道当年的前因后果。
 “小乔。”电话接通,那边传来赵兰宿低沉磁性的声音。
 “晚上有空吗,你母亲想你了,回来吃饭吧,我让人准备了烤羊排和佛跳墙。”
 都是裴乔爱吃的菜,虽然是继父,但这些年赵兰宿对他确实不错。
 “没有别的事,我晚上会回去。”裴乔应下。
 裴乔对赵兰宿没有意见,同母异父的两个弟妹也很黏他,母亲裴姝就更不用说了,虽然做母亲的对待孩子应该一视同仁,但裴姝对裴乔一直更多出几分偏爱。
 他从赵家搬出来住,单是因为独住更自由。
 电话里赵兰宿又关心的询问了几句他的近况,裴乔应付着,之后也没有更多的话。
 挂断电话,裴乔把玩着手机。
 家里那边隔段时间就会来电话唤他回去吃饭,或是小住几天,电话里赵兰宿也只说吃饭,绝口不提其他。
 裴乔却还是觉出了细微的不同。
 那句想你了,赵兰宿平时会说“阮阮想你了”,阮阮是他母亲的小名,这句话被赵兰宿说出来总是带着无形的占有欲。
 仿佛是把我家阮阮想你了或是我的阮阮想你了,给省掉了前两个字。
 这次他却似乎加重了裴姝身为母亲的这一重身份。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裴乔翻出弟弟的号码打过去,现在是暑假,赵容被压着跟赵兰宿学习处理公司事务,没时间天南海北的跑着玩,家里有事他应该都是知道的。
 “喂,哥…”
 赵容掐着嗓子,用气音说话,透着股鬼鬼祟祟。
 “小容,你现在在家吗?”
 裴乔站在落地窗前,金色的光线打在他白皙的面颊上,恍惚中显出种玉质的温柔。
 “啊,不在啊,我在公司呢!”
 赵容欢快的尾调中带着点小颤音,他有点忐忑他哥是不是知道那件事了。
 “我这边还有点事,晚上才能回去,你...和暖暖有时间多陪陪妈。”
 我嘞个去,中间为什么会有个停顿啊,他哥刚刚真是想说那句话吗!
 赵容多少带着点心虚,他胞妹最不会跟他哥撒谎了,别是三两句就交代了吧。
 “啊哈哈,当然了,哥你就算不说,我和赵暖暖也会照顾好妈的!”
 “我知道,小容是个好孩子。”
 赵容脑子轰一下就炸了,背景全是大朵大朵炸开的烟花,他哥夸他是好孩子哎,赵容脸热,他也不想的,可他哥夸他是好孩子哎!
 “唉…”
 就在赵容晕乎乎的时候,听到电话那边裴乔轻轻叹了口气。
 裴乔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那种淡淡的,并不十分明显的自怨自艾,听的人心里一揪一揪的难受。
 赵容立刻就被带进氛围里了。
 他从小就是追在裴乔身后玩大的,对这个哥哥的感情完全和亲哥一样,话放这了,什么人来都别想挑拨他们的关系。
 但他怕他哥多想啊,听着这声唉,赵容立时拍桌而起,嘴一秃噜:“哥,你别理那姓陈的,那玩意就是脑子有病,他要敢跑你面前耍流氓,我就揍他!”
 “小容,耍流氓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而且要揍也是兰叔揍。”
 裴乔打开衣柜挑衣服,破案了。
 应该是陈岸跑去说了什么,赵兰宿担心他妈,这才找他回去。
 “是该我爸揍,可我爸那人太斯文,总讲究个先礼后兵。”
 办公室里,赵容坐在转椅上,脚蹬着地板转圈圈,他小声抱怨着。
 “兰叔是不想在妈面前失了风度。”
 裴乔套到了情报,就扔了弟弟让他自己玩:“我还有事,晚上见。”
 赵容没意见,他压根没发现自己被用完扔的事,他现在满心都是去讨伐赵暖暖。
 肯定是这丫头说漏嘴的,不然他哥怎么会知道姓陈的来过!
 陈岸还没有找裴乔,不是他不想,而是裴乔住的地方只有亲人和几个朋友知道,而他们都知道裴乔对陈岸的态度,陈岸就是想打听,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打听出来的。
 挂断电话,裴乔换好衣服,开车回家。
 赵家养着个花草连天的庭院,逢夏季,莲池、碗莲朵朵争艳,有炎热中难得的清爽。
 裴姝就拿着把小扇,在莲池边喂鱼,眉目清艳,风姿传情,岁月待她何其偏爱。
 “沐沐来了。”
 裴姝亲昵的拉住裴乔的手,小扇一开挡住半面脸,笑问:“是容容还是暖暖?”
 “是小容。”
 裴乔弯了下眼睛,知道母亲在问什么。
 裴姝神色自若,殊无异常,裴乔便安下心。
 他并不怀疑裴姝是在故作镇定,他们母子性情最像,裴乔自问,他不会因为陈岸的任何话任何事有所动摇,那裴姝就应该也是如此。
 “这次回来就多住几天,省的那烦人的家伙又去找你。”
 “小容也说的不清,陈岸到底来做什么?”
 裴姝蹙眉,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二十年前说是找到了真爱,昨个晚上过来又说错了错了,根本不爱。”
 裴乔听裴姝说起陈岸想复婚的事,心里倒是很平静。
 他这些年多少也见过陈岸几面,多是和裴姝一起,他很轻易就能看出陈岸的眼睛就差长在他母亲身上。
 每次见到裴姝,陈岸眼睛都在不自觉的发光。
 但他又出轨出的明明白白。
 所以,就是恶心。
 恶心的东西不必再提。
 和赵兰宿与赵容赵暖担心的不同,无论裴姝还是裴乔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两人没几句就说到了晚饭上,两双相似的凤眼,闪动着同款的光。
 晚上裴乔在赵家住下。
 他的房间一直留着,里面干净整洁,但在入睡时,却出了个小问题。
 身体睡的太饱了,即使心中想着早睡,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看来下次得注意这个问题了。
 等裴乔再入梦时,李小六正盘腿坐在地上剥豆子。
 一粒粒黄豆圆润饱满,边上还堆着大堆的毛豆棵,根上沾着的泥土略带湿润。
 裴乔那边是深夜,这里则是黄昏,他暂时还没有摸清两者间的规律,也说不定就是随机呢。
 主屋里,一家四口围坐吃饭。
 李春试探性的把筷子伸向一碗青菜,她偷偷看向吴桂花,见对方没有露出丁点阻止的意思,才小心的夹了根青菜,无声的吃着,至于那盘色泽金黄的炒鸡蛋,她是半根指头都不敢碰的。
 一顿饭碗盘精光,菜汤也被李守柱蘸了窝窝头,两口吃净。
 “春儿,去给小六拿两个窝窝头。”李守柱指使着。
 “饭没了。”
 吴桂花塌着眼皮,端着碗就要走,以往这时候李守柱也就不吭声了。
 农家人,有的穷人家一天一顿饭就过活了,也没见饿死。
 但这次李守柱发作了,他沉着脸,也不看吴桂花。
 “怎么,我说话不好使?”
 “你发什么神经?”吴桂花不在意的骂了句,转身要继续走。
 李守柱却一把抄起手边的板凳朝她的腿砸了过去。
 砰的一声闷响,疼痛猛地窜上来,吴桂花哎呦一声,手里碗摔了一地。
 李守柱没有把心疼表现出来,他大步走近吴桂花,蹲在那俯视她,口里还是那句:“怎么,我说话不好使?”
 那种可怖的阴云笼罩住李守柱的脸。
 过去因为生不出儿子而被毒打的记忆毒蛇般缠绕上来,狗蛋出生后,李守柱就很少再动手打她,吴桂花以为自己好日子来了,她是大功臣啊,不应该再挨打了。
 可此时仰视着李守柱凶恶的目光,她的身体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抖如筛糠。
 “没了,真没了,我蒸的少!”
 吴桂花抱头,她慢慢蜷缩起身体。
 李守柱拎着凳子起身,吴桂花满眼惊恐的尖叫:“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别打我!你别打我!”
 “哼,打你?还磕碰了我的凳子!”
 “明天你蒸几个窝窝头?”
 “够吃的,够吃的,有小六吃的!”
 李守柱满意的点点头,对吴桂花胆怯服从的态度很满意。
 既然说了明天,那就是今晚之后的事。
 于是这天晚上,李小六晚饭没了。
 也不能说是意外,只是上次藏的那半块窝头,他中午那会儿没忍住给吃掉了。
 要是留到现在就好了。
 裴乔终于等到这小孩独处,他扒开屋顶稻草找出红薯,从屋顶的破洞往里塞。
 李小六窝在草堆上,正面朝墙蜷缩起身体,他发现肚子饿的时候,只要缩成团,就会好受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