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晚上李守柱和吴桂花下地回来,听宝贝儿子一通哭诉,李小六和李春都没逃过一顿打。
昨天刚被打过,所以李春现在哪怕头皮疼的厉害,也只是捂着发根默默掉眼泪,不敢多说什么。
“别搁这一副哭丧样,去,拿个窝窝头给小六送去。”
李守柱把李春指使走,又把李有福叫到身边掂了掂:“好小子,又重了,像我儿子,就是结实!”
吴桂花缝衣服的动作慢了慢,不满的嘟囔:“都给过饭了,还给窝窝头干啥,狗蛋还得吃呢!”
“你知道个啥!”李守柱一瞪眼:“一会儿你去找个厚点的褥子给小六,天冷了,别把人冻没了。”
“还有,以后不准叫狗蛋,要叫有福。城里不兴这个,别让人笑话我儿子!”李守柱叮嘱道。
又沉下脸对吴桂花说:“你这段时间也安生点,别去折腾小六。我准备开春送有福去镇上上学,可就等着他那笔钱呢,敢让老子的钱打水漂,老子打死你!”
吴桂花才三十岁,但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苍老很多,土里刨食和不间断生孩子后又没有得到足够的修养,让她看起来像一株枯萎失色的稻穗。
她知道李小六活着,才能从他那个妈手里撬到钱,可自家男人和外面野女人生的孩子,她就是怎么也看不顺眼,凭什么,老李家东西以后都是他儿子的,凭什么拿他儿子的东西来养李小六这个野种。
可说到让儿子上学的事,吴桂花还是低下了头,她问李守柱:“上了学,以后每个月真能有十几块钱?”
“十几块钱算什么,咱儿子有福气,以后是要挣大钱的!”李守柱摸着李有福的头,心里美滋滋的。
裴乔听到这,见他们开始说起地里那点事,就不再听下去,转身飘回柴房。
从外面看,这孤零零的小屋完全不符合住房安全的要求,整体在裴乔眼中都透着危房的色彩,裴乔飘得高一点,见屋顶上有几个大小不一的破洞,凑近往下看还能看到下面李小六手里拿着个黑黄色的窝头。
这房子下雨天会漏雨吧。
正想着,门被‘吱呀’一声朝外推开,李春走出来,并转身关上门。
她不敢在这待太久,她知道小六不是自己娘亲生的,按吴桂花的说法,她自己的娃就不能和别的女人生的娃玩。
从没学过补屋顶的手艺,但眼前的屋子,应该也用不上正常的补屋顶手艺,裴乔疑心这里的人修屋顶,可能就是用泥糊一糊,或者放个板子完事,这种猜测是有根据的,裴乔在屋顶上发现了几片颜色和周围不一样的黄泥痕迹。
根据刚刚听到的对话,结合两个大人说起小六时的神态,不难理解李小六在这个家中的尴尬,但无论身世如何,也不是虐待一个孩子的理由。
他飘进屋,见那个装着稀饭的碗,被放在小六曲起的腿上,碗里被舔舐的很干净,一粒饭粒都没留下,而那个窝窝头,则被叫做小六的男孩小心的掰成两半。
小六把小的那半和手心的碎渣放进碗里,然后摸黑,把铺床用的稻草扒开,下面有个他挖出的洞,洞口不大,却挺深,洞底洞壁细细铺了一层稻草,等把另外半块窝头小心的藏好,他才呼口气开始吃起碗里的。
和柴房的老鼠斗智斗勇了那么久,小六已经知道怎么防范老鼠。
晚上他睡在藏食物的地方,等白天就用稻草把洞堵死,因为洞上面还有用来充当床铺的稻草遮掩,也能瞒过其他人。
裴乔抬起手,他指尖依稀还萦绕着巧克力和奶油的甜香,却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见证一个孩子为了半块窝窝头斗智斗勇。
天黑的很快,之后吴桂花不情不愿的让李春送了褥子过来,虽然那个单薄的褥子在裴乔看来简直可有可无,但李小六不嫌弃,麻利的就盖在了身上。
裴乔看着李小六睡下,便出去在最大限度的活动范围里查看起来。
当裴乔在‘微糖’三楼柔软的床铺上醒来时,眼前仿佛还能看到那个贫瘠的山村,和那个小心藏起窝头的孩子的影像。
按按眉心,裴乔拿起手机查看时间。
下午两点,他睡了两个小时。
按照梦里的心算时间,大概也是两个小时。
是巧合吗?
裴乔少见的对一个梦有些上心。
起身下楼,店里零星着客人,G先生在烘焙房钻研新款蛋糕,虽然裴乔不清楚G先生以前是做什么的,那种气质,应该和蛋糕师相差很遥远吧。
但现在这样的生活是G先生喜欢的,也就足够了。
没有去打扰专注的G先生,裴乔和员工点头示意后,推门而出。
他开车回到自己的住处,拿出数位板开始画画。
家里有弟妹打理,用不上他,每月的股份分红足够他用,裴乔也就没有去找什么固定工作,这几年都是对什么感兴趣就做什么。
像‘微糖’就是一次旅行途中的心血来潮。
年前他开始接触漫画行业,裴乔有扎实的绘画基础,上手很快,他的漫画走剧情流,以严谨的剧情和精美的画风迅速走红,只是接连两本漫画里都没有感情线,主角直男的和钢筋混凝土有一拼,被粉丝戏称为自带暧昧隔离器的钢铁直男漫。
裴乔现在画的这本漫画,男主是心理医生,间或走侦探流,目前更新到了后期,最新一话正连载到男主免费上门为一位出现早期人格分裂症的患者心理诊疗。
患者家庭条件不好,住着郊区的老居民楼,房体陈旧,卫生环境差,治安也不好,本来这一话是用来突出男主武力值和专业素养的,但这会儿握着笔的裴乔,却把视线放在了上一话破旧的墙体上。
想了想,他下笔,画了衍生篇。
首先,男主轻松的教训了试图抢劫的小混混,武力值再次得到证明。又根据地址找到患者时,发现他住在顶层,只有妈妈和他一起住。
截止这里,一切正常。
然后剧情就开始拐弯,男主发现屋内墙体上有严重渗水的痕迹,询问后得知是屋顶有裂缝,房东来补过两次,之后再渗水房东就不管了,后来便是患者母亲买了材料自己修补,虽然之后渗水的情况依然在。
而母子俩的积蓄也很难选择更好的房子。
于是男主沉思三秒,果断修改原有治疗方案,带上患者出门。
画到这里,裴乔放下笔,开始上网搜索修补屋顶需要用到的物品。
因为标注了是衍生篇,读者倒没有因为通篇详细的补屋顶情节炸毛,大家在评论区议论纷纷,群策群力试图搞明白作者更新这一话的用意。
最后几个结论脱颖而出,占据山头。
一、作者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二、作者鸽了我们的最新话,衍生篇是用来凑数的
三、作者鸽了我们,作者有可能现实里是从事相关行业的。
四、作者鸽了我们,总之他鸽了我们。
翻了翻评论区对最新一话的评论,裴乔点头,读者还挺敏锐的,他确实是鸽了他们一话。
关了屏幕,裴乔起身去厨房做了点吃的。
之前那个梦他还是有些在意。
他这个人,共情能力薄弱,倒也不会因为李小六受到的苛待愤怒欲狂,而是正常来说,人都会关爱幼崽,并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给予帮助。
如果要帮助那个孩子,他又能做什么呢?
裴乔没有因为那只是一场梦而将之抛于身后。
然而深思熟虑后,碰触不到任何人任何东西的境况下,他是什么也做不了的。
裴乔又想到自己之前在梦境中只充当了看客,并没有出声交流,如果梦有延续,他下次可以试着和那个孩子说说话,看不到碰不到不要紧,如果对方能听到他的声音,他一样可以帮助那个孩子。
常常显得漫不经心,而有时候又过于认真。
曾经有人这么评价过裴乔,也确实贴切。
简单的吃过晚饭,洗漱过后,时间已经到了八点。
裴乔本来准备靠在床头看会书,他午后睡的久,这会儿并不困。
可就在看书时的某一个眨眼,或者是短暂的闭目养神间,他的意识就再次昏沉的飘到了另一个地方,手中的书籍也随之掉落在床上。
还是那个养着两只猪的农家小院,还是那个雨天一定会漏水的柴房,甚至天色都和他离开前一样的昏暗,主屋燃烧的油灯已经熄灭,唯一的光亮只有高挂天上的月亮。
裴乔飘进柴房,李小六裹着两层破絮褥子,一脸困意,却还强自睁着眼睛没有入睡。
之前离开的时候他明明已经睡熟了。
是因为什么醒了过来,还是这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晚上。
裴乔注意到房间里的木柴少了一部分,如果已经间隔了整个白天,就合理了。
他午休时,这边是傍晚,他那边到了晚上,这里还是夜晚。
他和这孩子之间的时间流速大概是不同的。
记着和小孩说话的事,裴乔也没有给李小六留心理建设的时间,直接开口:“小六。”
他声音自带月白风清的特效,底音却是温柔的线调,但甭管多好听的声音,猛不丁在黑漆咕隆的夜晚响起,都足够骇人一跳。
小六却还是那副强打精神的呆样,连眼睫毛都没有眨一下。
“小六,能听到我说话吗?”
小六轻轻地翻了个身,眼睛看着门的方向,丝毫没有搭理裴乔的意思。
既看不见又听不到,不可触摸不可改变,那让他遇到这个孩子的意义在哪里。
是要看着他在苦难中挣扎求生,还是两次偶遇只是时空的凑巧重叠,很快他们的人生轨迹就会彻底错开,成为陌生的过客。
如果只是单方面的注视,也不算是相遇吧。
稻草床上小六侧耳听了听动静,然后悄悄爬起来,裴乔看他小心的走到门后,一路上并没有因为黑暗碰撞到屋中杂乱堆放的物件。
估摸着时间,小六动作轻缓的把门拉开,那破门拉动时难免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裴乔看那孩子原地蹲下,一手抵在门板后,一手托着门板的下方往上抬,同时发力把门往后拉,那在白天都会很明显的开门声,顿时被弱化到了细不可闻。
李小六很瘦,门并不需要拉得很开,很快他就侧身挤了出去。
在一段蹑足潜踪后,李小六成功来到了主屋的窗沿下。
这是在...听墙角?
夜风有些凉,他抱着双腿,屏息凝神。
屋里李守柱和吴桂花正在商量李有福上学的事。
这正是李小六想听的,他也想去上学。
吴桂花正在心疼儿子:“咱村离镇上可不近,让狗蛋每天跑来跑去的上学,那可不行。”
“说了要喊有福,别喊狗蛋!”
李守柱不耐烦的纠正后,也开始琢磨起来。
地里活多,让他和婆娘日日接送也不是回事,可不送吧,这山里的路又不安全,他儿子也受累。
“还不如留着老大呢,春儿那丫头真不顶事!”
吴桂花抱怨,她老大是个丫头,李守柱非得把娃给人了,要是留着,现在肯定比春儿会照顾狗蛋。
“哎。”吴桂花用手肘捣捣李守柱。
“要不咱在镇上找间房子,我过去给狗…有福做饭,也省的有福每日跑这几十里山路,大人都累的慌,何况咱有福?”
“你说的轻巧,上哪弄钱去?再说,地里活咋整?”李守柱翻了个身,嘴上斥着,心里却觉得吴桂花说到他心坎上去了。
“咱养那小犊子不就是为这个嘛,你去给那边说。”吴桂花来了精神,开始盘算自己的小九九,“就说那小犊子长大了花钱的厉害,让她多加钱,不然咱就不养了!”
吴桂花一点没收声,像是故意嚎给谁听。
李守柱早动过多要钱的心,可把孩子给他的人不好惹,真恼了对方,人家把孩子要走可咋整。
倒不是舍不得小六,而是小六一走,那边原来答应好的每年一笔的抚养费肯定得泡汤。
可那伙人瞅着就不差钱,李守柱咬咬牙,这都六年了,涨一次价不过分吧?
思来想去,越想越觉得不过分的李守柱,决定等下次那边来验货的时候,就提一提涨钱的事。
“我晓得。”李守柱应了句,又叮嘱,“你这个大舌头,别净天在外面瞎说,咱家里那点事,你不出去抖搂光心里就不舒服是不是?”
吴桂花也来气了:“你敢在外面找女人,还怕我出去说!”
李守柱让这蠢女人气的肝疼,索性背过身不去理她。
现在满村都知道他在外面乱搞女人,传的一个比一个离谱,而这些传言里,吴桂花是功不可没,虽然李守柱不知道这个词,但他知道吴桂花有多会编瞎话。
编别人家的话就算了,这次竟然编到自己脑门上,真是欠收拾。
窗外裴乔静静听着,除开在里面提到上学时,李小六面上神色变化多一些之外,他全程都很冷漠。
可上学的事里面就是最开始提了一句,后面话题越跑越偏。
李小六耐心的守着,他知道自己是个野孩子,不是现在的这个娘生的,吴桂花讨厌他,打他骂他不准他提上学的事,说他不配和李有福比,这辈都是个穷酸命。
可也许李守柱会同意他去上学呢,平日里李守柱打骂他的次数比吴桂花要少得多,也许李守柱不是那么讨厌他。
李小六又蹲了一会儿,里面的人似乎终于要睡了。
吴桂花打着哈欠,干了一天农活,累着呢,她最后不放心的叮嘱:
“你可不能让那小犊子去上学,我跟你说,咱家东西以后都是有福的,一星半点你都别想分给你那野种!”
“什么我的野种,你那狗嘴不会说话就闭上!”
李守柱粗声粗气的裹紧被子:“我哪说让小六去上学了,等他再大两岁地里活还指望他呢,上学不耽误事嘛!”
吴桂花得了保证就心满意足。
窗外,李小六低着头,看模样有点失望,却也没有那么失望。
他白天就找李守柱说了上学的事情,李守柱也是摇头。
理由是上学又苦又累还不好玩,他就别去上学,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就行了。
可你们那么喜欢李有福,如果上学不好,你们为什么让他去?
上学肯定很好。
就像之前那个从山外来的人说的一样。
李小六不知道什么叫采风,但那个看起来和这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说话慢声慢气的男人。
他说过读书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之一,只要好好上学读书,以后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那个采风的人很快就离开了这个贫瘠的村子。
他的话却像魔咒一样不停在李小六心里打转。
李小六想要什么?
他想要的有很多。
他想吃肉。
他想有衣服穿。
他希望不再挨打挨骂,没有人再敢欺负他。
他希望……希望有人能像李守柱抱李有福一样的抱抱他。
可是吃肉、穿衣的愿望,李小六能和那个采风的人说,最后一个想要的,他却闭着嘴,怎么也说不出口。
听到屋中两个人都不让自己去上学,小六怏怏的站起来,他还记得不能被里面的人发现,和来时一样小心翼翼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柴房门被重新关上,除了裴乔,再没有人发觉,李小六强撑困意,悄悄溜出去过。
李有福照旧是可以睡到自然醒。
李春则负责做猪食,喂鸡喂鸭,等把牲畜侍候好,就开始准备全家的午饭。
这个村子还保留着一天两顿饭的习惯,惯例是没有早饭的,即使早起下地也不过带上一罐清水,以便在短暂的休息间隙里喝上几口。
李守柱家的红薯栽种的晚,个头比同村其他人家的红薯小的多,没奈何只能让它们多长几天,终于等到今天开挖的时候,同村人家多是把红薯放进窖里藏的严实了。
“日你妈的,笑你爹呢!”
李守柱侧头啐了一口,农家人地里没空的时候,他们早起挖红薯时,村里人也都陆陆续续的背着农具往各自地里去做农活。
路过李守柱那块地时,就有那好事的和同行人挤眉弄眼,一边拿眼神往李守柱那瞟,一边咧开嘴嘿嘿几声。
“咦,瞅你那瘪样,当爹上瘾啊!”
“柱子,女人钱好不好花啊?”
这世道大家都穷,穷人不笑话穷人,但一堆锅都要揭不开的人里冒出个能过好日子的,那大家心里有几分酸就得看人品了。
何况李守柱和吴桂花也不是低调的人,光是他们饭点端着肉碗在村里到处瞎溜达,就不知道有几次了。
这么大点的地方,大家都知根知底,李守柱那点钱来路不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