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姜寰的表情变了，陷入了某种很艰涩的思考，完全看不见投屏里的东西，不太确定地问：“北京的家？”
季姜寰的反应在路勉意料之外，他忽然有点懊悔，把几个字掰开又分析了一会，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那，去？”季姜寰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跪坐在床上，膝盖全埋进了被角里。
他神色有点茫然，又透着点期待。
路勉揉了把他的脑袋，为季姜寰露出来的那点好奇和兴趣而安心。
“那什么时候去？”季姜寰问他。
路勉反问：“你想什么时候去。”
季姜寰毫不犹豫：“现在啊。”
路勉这才知道，他对所谓海景、当地人推荐的吃喝玩乐真的没什么兴趣。
“好啊。”路勉站起来，伸手绕过他的背，把人拽起来一点。
季姜寰如同一根软绵绵的葱，被他很轻松地拔起来。
“穿衣服。”路勉说，“现在去。”
季姜寰目瞪口呆，像罚站一样呆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一边偷瞥路勉的表情，一边换衣服。
路勉像是没注意到他的眼神，有条不紊地把散落在四处的东西收起来，再转过身时，季姜寰已经衣冠齐齐地站好，恨不得推开门就是路勉北京的家那副架势。
接近傍晚，还是没能赶上早些时候的航班，落地时季姜寰的眼睛比车尾灯还红。
他流着眼泪打哈欠，鼻子被干燥的空气蹭得刺痛，没头没脑地跟着路勉上了接机的车。
“车在陈助那里。”路勉把他身上的背包抽走，小声解释，“太迟了，明天让他送过来。”
“嗯。”季姜寰轻轻应他，揉了一下发红的眼角。
路勉忽然很低地笑了声，季姜寰立刻注意到，闷声闷气地说：“你笑什么？”
路勉看他许久，压低声音：“就是觉得你挺好拐骗。”
季姜寰懵着，张了张嘴，声音小得听不见，大概在吐槽他。
第77章 昭昭察察-4
路勉北京的家和海城的家几乎没有区别，连门上的监控和入口的换鞋凳都是一模一样的。
季姜寰瞌睡没了，有点诧异地推开门进去，以为海城的沙发和餐桌被搬了过来。
“啊？”季姜寰有点迷惑地转过身，“怎么都一样的啊？”
路勉不太明白：“什么一样？”
季姜寰以为自己没睡醒，直到看见空调面板旁多了块调节地暖的东西，才意识到这里的确是北京。
路勉把他从齐齐果业一路带着的背包放在柜子上，很自然地问：“要睡觉吗？还是先洗澡？”
季姜寰恍惚了一会，说：“洗澡。”
路勉收拾好，头发还带点水汽，走进卧室看见季姜寰躺在床上玩手机。
他下意识地看了眼时间，掀开了被子的一角：“还不睡？”
季姜寰抿着嘴，表情很严肃，甚至没吐槽四件套都和海城是同一套。
“怎么了？”路勉的手停在半空，准备要关灯。
季姜寰很犹豫地咬了下唇，还是把手机递给他：“你看下这个。”
他语气纠结得不行，刚把手机塞过来就后悔，又没比过路勉的力气。
路勉低头看手机屏幕，还是默默论坛的页面，上面是个首页热门帖子，取名像上个世纪的香港娱乐记者，给大家扒一扒被踢出目量董事会预选人米娅的前世今生。
季姜寰困意全无，抠着手指，应该已经看完了所有内容，左顾右盼的样子有点微妙。
路勉看了看他，没什么表情地往下翻。
发帖人匿了名，提前爆料了米娅的变动，说她接连搞砸了两个高层很看好的大项目，已经从竞争入围董事会的名单里滚蛋了，马上就要被丢到边缘部门去领闲职，话里话外都在阴阳怪气地贬低，说她根本没什么能力，爬这么快完全是靠手下。
路勉看到这里，心里没什么感觉，被季姜寰的话打断了：“路勉。”
“嗯？”
“你讨厌她吗？”季姜寰是真的好奇，“你和她认识这么久，她最后还这样对你。”
路勉停了停，好像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很快开口：“还好。”
季姜寰撇了撇嘴，似乎还有点不平。
“大部分只能看到最后的结果。”路勉说，“当时我已经想到了，因为倒逼她已经动了她的底线。”
季姜寰不太明白：“你倒逼她什么？”
路勉扯了个笑，跳过他的问题：“而且我能到现在，她也帮过我，你当成互惠互利也可以。”
“哦。”季姜寰吐了下舌头。
“怎么说。”路勉发现失业使得语言系统变差，“没有那么绝对，她能力也不错，就算她只会用别人，也是她的能力。”
季姜寰木木地看了他一会，轻声说：“路勉，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路勉挑了挑眉，没太明白他的意思。
季姜寰从另一侧伸手把灯关了，夺过自己的手机，摁灭了之后抬起脚把他勾过来，像个小老头那样叹气：“我说你是个好人，就是真的是个好人。”
路勉没追问，心平气和地融入了室内的黑暗，合上了眼睛，他即将三十岁，没迎来称王称霸的强者时刻，反而被季姜寰点评了一句好人。
也不算特别差，路勉想。
季姜寰算是找到了比他还怪的人。
路勉没有任何立场吐槽他的生活习惯，因为路勉的习惯比他更枯燥，早餐也只吃一家全国连锁店，理由是出品稳定，感觉也比较卫生。
季姜寰假笑两声，啃着比海城咸了一些的饼。
路勉坐在他对面，全盘照收他的抱怨。
和海城完全相同的门铃声响了两下，季姜寰顺着敲门声看过去，路勉已经走了过去。
陈何园从路勉和门之间的缝隙里露出一双眼睛，笑眯眯地和他点了点头，把一串东西交给了路勉。
季姜寰愣了会，听见路勉声音很低地跟他说了几句话，又把门给合上了。
他随手把车钥匙放在玄关处，一脸镇定地坐回位置上。
季姜寰的饼啃到一半，忍不住说：“陈助刚才看到我了。”
“是吗？”路勉抬起眼睛看他。
“他还和我打招呼了。”季姜寰开始怀疑自己，“是我的幻觉吗？”
路勉不再逗他：“不是。”
“啊？他不会觉得很奇怪吗？”季姜寰茫然，“这里是北京。”他义正严词，咬字的时候很有气势。
路勉移开了视线，落在他面前没怎么动的早餐上，试图转移季姜寰的注意力：“你怎么都不吃？不好吃？”
季姜寰有点泄气地点头：“是啊，就是很不好吃，预制品。”
路勉下意识要解释预制品的营养成分和卫生标准，想了想又放弃，说：“那你想吃什么？我们出去吃。”
“真的假的？”季姜寰眼睛亮了一下。
“他把车送过来了。”路勉站起来，伸出只手把他面前的餐盒盖上，“走。”
季姜寰又掀开盖子，把手里剩下的半块说不上来是怎么做的饼给放了进去，拍拍双手，眉开眼笑地跟路勉说：“好。”
路勉在北京的车也是一样的。
季姜寰动作很利索地上去，把空间和高度调成了最熟悉的模式，扭过头郑重其事地说：“路勉，你有没有考虑过一种可能性？”
“什么？”路勉系好安全带。
“你是那种被研究出来上班的机器人，就是工作天赋点满，但是没有喜怒哀乐，所有东西都配套的AI。”季姜寰指了一下他的车，“你觉得呢？”
路勉眼神有点无奈，没说话。
“而且你都不会伤心啊，生气的。”车子缓缓地往外挪，季姜寰沉迷假设，“昨天晚上默默论坛那么说，你都不生气，不对，我感觉你在齐齐果业的时候就很伤心，是吗？”
路勉把车开出停车楼，问：“你还没说想吃什么。”
季姜寰思绪飘到另一处，打开手机上早早定位好的地方，嘴里还在念叨：“你连早饭都没有要求，还是我找的，你不会真的是机器人吧，诶，这个地名好奇怪啊……”
他一边说，一边很熟练地连上路勉车子的蓝牙，导航里温柔的女声响了起来，很准确地引导着路线。
季姜寰停了停，好像自言自语地感慨：“不过都一样也挺好的，感觉比较熟悉。”
路勉在收购春雨小菜篮的途中点亮了工作以外的某种技能，即便是季姜寰说得没头没尾，他好像也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初夏干燥，街上行人不多。
路勉忍着表情吃完了季姜寰满世界找来的地道美食，为了保持工作机器人设，没有吐槽半句。
季姜寰吃得有滋有味，好奇心超过了口味，口气很大方：“你看，不是我来北京，你都不会吃早饭。”
路勉对此没什么异议，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没能融入这里的生活，大学时期和总部工作的时间像是被机器切碎的纸屑，一点儿零碎的细节都看不清。
“是，谢谢你。”路勉没什么诚意地说。
季姜寰嘴里塞了东西，像一只仓鼠，把东西全吞了才说：“不客气。”
路勉已经放下筷子，似笑非笑地看他。
“今天还要待在家吗？”路勉换了个说法，抱着手臂问他。
季姜寰脸上又露出想偷懒的神色，支支吾吾半天，最后反问：“不可以吗？”
“不是不可以。”路勉很耐心，“就是你完全不动，对身体也不好。”
季姜寰恍然大悟，想起来他除了工作以外被设置好的第二个天赋，似乎是运动。
路勉不像是狂热爱好者那样往外跑，喜欢呆在生意很冷淡的健身房里，还喜欢挑没什么人的角落。
季姜寰有次去园区附近的健身房等他，怀疑路勉其实对自己的身材有些自卑，像个很宽容的教练，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关系，不是每个人都要做双开门的。”
路勉听不太懂，但明显知道季姜寰在胡思乱想，他鼻尖上还滴着汗，没什么表情地冷笑一声。
季姜寰没来得及从回顾里找到路勉是机器人的其他证据，被提溜着去逛公园。
城市心脏位置的景观公园，沿着中心的湖有一圈步行道。
路勉像个很严格的上司，指着地上的线，说：“走一圈。”
季姜寰震惊地看他，低头瞥了眼手机上的导航，环湖的步道正好五公里。
“走。”路勉铁面无情，看上去没什么还价的余地。
季姜寰抿着嘴腹诽，慢吞吞的跟在他身后，发现路勉穿了双很休闲的运动鞋，他离职之后没穿过西装，看起来年轻了几岁，也不那么凶了。
肯定是为了迷惑判断，掩盖AI身份的手段，季姜寰没头没脑地乱想。
还没走完五分之一，路勉就接到了个很奇怪的电话。
季姜寰被他揽着脖颈，被迫加了速跟他并排走，听见手机里的人用英文和他打招呼。
路勉表情明显愣了，语速很快地用英文跟对方沟通，季姜寰听不太清楚，只知道那些词汇和路勉的专业有关。
太阳升到了头顶，季姜寰走得后背有点发热，听着路勉叽里呱啦地说了半天英文，最后很平静地道了个谢，挂了电话。
“谁啊？”季姜寰在他胳膊的胁迫下，有点忐忑地发问。
路勉皱了下眉，很快又松开，语气也很奇怪：“猎头公司。”
“啊？”季姜寰有点纳闷。
“美国的公司，在北京。”路勉觉得无奈又好笑，“也是想做电商的，我看上去很想做这个吗？”
季姜寰听见美国两个字，脑海里嗡了几下，迟疑着问：“那你答应了吗？”
路勉表情有点微妙地瞥他：“我拒绝了。”
“啊？这么快啊。”季姜寰干巴巴地说。
“你没听到吗？”路勉问，“季姜寰，你有点奇怪。”
季姜寰挣了两下，从他的手臂里钻出来，站直了：“是吗？我听不懂。”
“嗯。”路勉没再拆穿他，“其实目量的人昨天找过我。”
“啊？”季姜寰停下脚步，脸上全是不可思议：“什么时候啊？又怎么了？”
路勉笑了笑，抬手又把他的头发揉乱。
季姜寰背对着沉静的湖面，白头鹎从水上一点而过，一丝风声都没有。
“没什么大事。”路勉看到他眼里泛起的担忧，低声解释：“董事会的人，你不认识，问我想不想回去，INF可以把好的模块给我。”
“啊？！”季姜寰瞪着眼睛，实在想不明白。
第78章 昭昭察察-5
季姜寰脸皱成一团，无力弄清楚这其中的关系，语气透着点烦躁：“哎，到底是干嘛？我很搞不懂你们目量啊！”
他到底没有把自己归类成目量前员工，表情很难受地站在原地。
路勉走过去，低着头看他，神色很沉稳，抓住了季姜寰的手掌，捏了几下。
那是让他能够安心的信号，路勉喉头上下动了动，似乎考虑许久才说：“我想等考虑好了再跟你说。”
“考虑什么？”季姜寰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你还想回目量去吗？”
路勉又捏了一下，过了一会开口：“我在考虑。”
“啊？”季姜寰不理解地看他，“可是他们才把你开了，这个公司很没良心，不是米娅吗？如果他比米娅更过分呢？”
他点评到位，摆出了很明显的、反对的态度。
“也有可能。”路勉很诚实。
“那你还在考虑？”季姜寰眼睛瞪得很远，没什么威慑力地问。
路勉沉默了一会，没说话。
季姜寰有点急，张了嘴开始胡说八道：“万一以后他们又搞这一出，不听话就把人给开了，怎么办？你做了那么多事，那么多东西，就全给拿走了，我会气吐血的。”
他很有责任感地替路勉考虑最坏的情况，末了又说一句：“那怎么办？”
路勉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
“可是我做的东西还在里面。”路勉说，“我想做的事，也在里面。”
季姜寰不说话了，仰起头看他，感觉手心又被捏了几下。
路勉每次握他的手都很用力，季姜寰偶尔会觉得被掐得有点痛，但路勉似乎没意识到这件事，只是抓着他的手不放。
季姜寰有种开窍的感觉，知道路勉大概已经做了决定，他绷着脸看了路勉一会，声音很轻地开口：“好吧。”
路勉垂着头，眼神里有点难以形容的东西。
“反正你这么厉害，人又这么好。”季姜寰很直接地夸他，“就算你不听话，他们也能忍受一下吧？是吧？”
“是。”路勉忍着笑，点了点头。
“那是谁找你啊？”季姜寰忍不住问，“董事会和你之前呆的地方是一个吗？”
“不算。”
“那是升官吗？”季姜寰憋了半天，用了一个很土的形容词，“会升职吗？”
路勉笑了一下：“算吧。”
“好吧。”季姜寰兀自说着，看向旁边的湖面，上方漂浮着一点不知名的浮游生物，看上去无忧无虑：“那就好。”
路勉嗯了一声，没松开手，拽着他继续往前走。
“哎呀。”季姜寰叹了口气，“我居然没看出来。”
“看出来什么？”路勉放缓了脚步，用散步的速度和他并肩。
“我居然没看出来你想回目量。”季姜寰仿佛对自己有点失望，“不过没事，何景根比较可怜，他还要请你吃饭，猎头还要打电话给你。”
路勉很低地笑了两声，不接他的话。
两个人很安静地又走了一段，有穿着运动服慢跑的人回过头看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路过一座白色的石桥，季姜寰忽然开口：“你不要把我反对的话当真啊。”
路勉不说话，他语气很平静地又说：“我在青岛说的才是真的。”
“说的哪些？”路勉问。
“就是。”季姜寰用空出来的手摸了摸鼻子，“我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考虑太多。”
大抵是工作日，公园里很静谧，花纹明丽的鸟类从水面掠过，震起一点水纹，倒映着的、鲜亮的影子便随着涟漪变了点形状。
季姜寰接连逛了好几天公园，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去参加竞走比赛，忍无可忍地问路勉：“你到底什么时候去目量？”
路勉弯腰系鞋带，没理他：“换鞋。”
“啊！”季姜寰在北京的夏天里晒成了很健康的小麦色，“今天真不想去。”
“今天天气很好。”路勉站直了，手撑在玄关的鞋柜上，态度很好：“明天要下雨。”
“骗人。”季姜寰立刻翻天气预报，“啊，我感觉我得回海城一趟。”
路勉沉默地看他，很有压迫感。
“快递可能都堆到你家门口了。”季姜寰转移话题，“诶，你不在海城要不要把房子退了啊，对啊，等你房子退了，我的快递就影响到隔壁的住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