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姜寰一睁开眼,首先感觉到肚子空空,饿得要命,反应了一会才扭过头去看路勉。
路勉的脸色像是沉思了三天,感觉到动静才看了看他,季姜寰眼里泛着雾气,乖巧无害地盯着他。
他喉咙动了动,靠近了一些,亲了亲季姜寰的嘴唇。
“你在想什么?”季姜寰声音还带着困。
路勉下意识回答:“没什么。”
他想了很多,甚至预演了各种可能性,却条件性反射般把所有结果都化成一句没什么,路勉顿住,瞥了眼季姜寰有点茫然的表情,又改口:“在想目量和滨海的事。”
“哦。”季姜寰忍住哈欠,从路勉的身上爬起来,发现手臂有点酸痛,才反应过来:“你腿麻了吗?”
路勉面不改色地站起来,故作自然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我饿了。”季姜寰没察觉到。
“要上去吃饭吗?”路勉示意了一下,看了眼伫立在山顶上的招牌。
季姜寰和大爷散完步后好像放松了许多,点点头,又像是想起什么:“你有没有觉得齐齐这两个字很像好莱坞。”
路勉没抬头,反而看他:“然后呢?”
“是不是可以让你哥搞一个影视城?”季姜寰说得很诚恳,“专门拍山里的仙侠剧那类的。”
“嗯,不错。”路勉很敷衍。
他心里挂着滨海集团那个不好不坏的橄榄枝,连吃饭都变得毫无存在感,路勤喊了他几次,觉得有点无趣,又去逗季姜寰,老调重弹,问路勉是不是欠他钱了。
路勤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来他亲弟弟在山沟里和他出的柜,最后几个字卡在了嘴边。
“你结巴了?”大爷瞅着他,“在说啥?”
路勤脸憋得发红,眼珠在他们俩身上转了几趟,最后叹了口气,说:“没啥。”
气氛陡然微妙起来,大爷脸色狐疑,打量路勤半天,还是什么都没说。
季姜寰干巴巴地笑了一下,说:“没有的。”
路勤啊了声,领悟过来,他是指路勉没有欠钱这件事。
季姜寰语气还有点僵硬,路勤的表情更尴尬了,感觉到有人在桌下踹了他一脚。
被用得锃光发亮的八仙桌仿佛晃了几下,路勉开口:“我们明天就走了。”
“这么快啊?”大爷像是没看见桌上的暗流涌动,放下筷子:“你不是都不干了,不多呆几天?”
“嗯。”路勉说,“有点事。”
“啥事啊?”路勤脑袋凑过去,“跟我们说说呗。”
路勉犹豫半晌,不知道怎么开口。
“就是青岛有个很牛的集团,要找他做项目!”季姜寰半个下巴还埋在碗背后,眼神很亮:“路总,很厉害。”
他从桌底下探出个大拇指,让路勉恍惚觉得自己是个小学生,下一秒季姜寰就要拿出个小红花的贴纸,摁在他脑门上。
“什么集团啊?”路勤万年不变的探究精神发挥了作用。
季姜寰指着角落里的冰柜:“滨海集团。”
青岛的初夏和记忆里完全不同,从空中看下去,沿岸的沙子不再发灰,是淡淡的金黄色。
何景根剃了个更短的平头,后脑勺下方多了块刺青,叼着根烟站在门口。
路勉推开车门时,风里飘了点雨丝,他撑着门,季姜寰抱着怀里的背包也下了车。
何景根看得一愣,差点咬不住烟。
“你这还自带助理啊?”何景根笑笑,“小季经理。”
季姜寰尬笑一声,说:“我也离职了。”
“哈。”何景根了然,“我说怎么没人搭理了,原来都离职了,怎么着,这是打算自己干啊?陈助离职了吗?”
路勉停了一会,没说话。
“行,进去说,进去说。”何景根拍着路勉的肩,“好事等你。”
季姜寰被迫领了个秘书的职位,也被拽进了他的办公室。
何景根叼着烟给他们泡茶,三个人围坐在茶几前,有人送来了果盘,角落里还放了撮小鱼干,带股淡淡的、海水的味道。
“那我说了?”何景根嘴里的烟滋着白色的气体,频频看着季姜寰,又给路勉递眼色,“我直接说了?”
路勉笑了一下,转了半圈手里的茶杯,说:“他可以听,何老板你有话直说。”
何景根啧了声:“你笑得我瘆得慌。”
路勉收了笑,仿佛被季姜寰领着来开家长会,表情严肃起来。
“我感觉你从目量走了之后没那么威严了。”何景根提了嘴,“是吧?”
路勉没想过威严这两个字还能用到自己身上,一沓打印纸递了过来。
何景根把只剩截屁股的烟摁进烟灰缸,说话带了点江湖气:“你脑子好,先看看,都是董事长同意的,你要是乐意做,明天就能来,青岛还是北京,你随便选。”
季姜寰愣了几秒,把头靠过去,跟着路勉的节奏,一目十行地看合同。
路勉脸色很平,看不出满意与否。
“怎么样?”何景根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晃了两下还是忍住,“我们也知道你们搞互联网的,和搞机器的不一样,我不懂你和目量是怎么定的,滨海不会给的更少,也正好是赶上了,我们也想搞电商。”
按照路勉以往的经验,肯定要先看看手里的东西,合不合规,由哪些利润模块组成,风险性又怎样,然而他先感到了某种握在手中、无形的权力,好像真的能凭他的一双手改变什么。
季姜寰瞪大眼睛看着路勉手里的东西,即便他对人事谈判再不了解,也能粗略估算出滨海给路勉开的好处,他看清了分红的比例,才仰起头看路勉。
路勉眉心微蹙,看上去有点为难。
季姜寰对他的反应还有点不解,何景根哈哈笑了两声:“你放心,那个话怎么说来着的,画饼?我们这不画饼,工资和股份都会按照纸上的给,等电商上线了之后,所有销售分成的点都写了,不止是冰箱的线,是所有电器。”他说完,双手往两侧摊开,像个豪气冲天的土老板。
“我考虑一下。”路勉说。
何景根颇为认同,点了几下头:“我理解,你可以回去算算清楚。”
“嗯,不单是钱的问题。”路勉把那沓纸放回茶几上,扯了个礼貌性的笑容:“我之前没考虑过转行。”
何景根瞟他一眼,从盒子里抖出根烟,语气不明:“路总,滨海什么体量不用我给你介绍,现在市场局面这么动荡,来这不好吗?”
“考虑一下。”路勉还笑着,碰了碰季姜寰正在推他的手。
何景根没什么表情地盯了他半分钟,摁着打火机点烟,沉着声说:“行。”
五月的气温只有二十多度,而且潮湿,夕阳快要落尽,远处的海变成了灰蓝色。
路勉牵着人在岸边散步,季姜寰的手比他热,也干爽些。
他的衣服被风卷起角,挎包压着胸前的布料,好像很单薄的样子。
路勉好像被困在了沉默和静止中,一言不发地拖着他往前走。
等到天色变得和礁石一样黑,季姜寰才忍不住开口:“路勉,你在考虑吗?”
路勉反问:“考虑什么?”
“滨海集团呀。”季姜寰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不是很好吗?还可以回北京,他们肯定都听你的,不用像以前那样。”
路勉被他迫切的口吻逗笑了:“以前怎么样?”
“就是很烦。”季姜寰嘟囔,“又要听这个,又要听那个,大家都很讨厌。”
“谁讨厌?”路勉停下来,捏了捏他的脸。
季姜寰的声音小了下去:“管你的人都很讨厌。”
他没说名字,神态在晦暗的夜色里很准确地表达了不满,拽着路勉的手,以为哪句说得不对,手心形成一层淡薄的汗。
“也不全是讨厌的吧。”季姜寰挠了一下鼻子,“我乱说的。”
“嗯。”路勉应他,过了一会又问:“你想不想做?”
“做什么?”季姜寰愣了。
“滨海集团的资源不差,他们可以做很多小菜篮。”路勉很有耐心地解释,“会做出比春雨更好的小菜篮。”
季姜寰的表情有瞬间的茫然,继而很平和地和路勉对视,把焦点落在了他的眼睛上。
“路勉。”季姜寰语气有点勉强地开玩笑,“其实我没有那么想要小菜篮。”
潮汐的频率持衡,规律地冲刷着已经看不清的海堤。
“我是说真的。”季姜寰怕他不相信的样子,“就是刚认识你的时候,我也没什么想做的。”
路勉垂着眼,没什么表情地看他。
季姜寰有点烦躁:“总之就是这样,你不要老是对小菜篮那么执着,也许我当时就是为了烦你呢?”
“是么?”路勉不像相信了,反问他。
“是吧?”天很黑,月色被藏在厚重的云层后,季姜寰看不清他的表情。
路勉不再开口了,有点坏心地又捏了下他的脸,季姜寰呜呜地喊了两声,挣脱开来。
他站直了身子,路勉感觉到天光又黑了点,视线陷入了完全的昏沉,季姜寰的声音很轻,幽幽地说:“你不要想着打包我了,我们本来就不是一种工作习惯的人,哎,反正你不要在心里挂着这些。”
路勉立刻有一百个理由想反驳,却又季姜寰打断:“你应该考虑自己想干什么。”
海风猎猎,路勉在冷气逼人的岸边想了一会,兀自开口:“我想做的?”
“是啊。”季姜寰头点得很快,“我知道你有你想做的事。”
路勉沉默下去,脸色不明,但还是让人觉得可靠。
“可能我不太懂吧。”季姜寰说得轻巧,“陈助以前也提过,你野心很大,肯定不是只想收个电商,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是指什么,但是肯定不是何景根给你的那些。”
路勉看了看他,开口:“你又知道了。”
他语气沉稳,没泄露一点情绪,季姜寰动作很快地薅了一把头发,是一个标准的、烦躁的信号:“哎,我不知道。”
夜间的海风把他额前的头发吹起来,路勉忽然认识到,季姜寰似乎很容易就能看穿他。
“那你想做吗?”路勉坚持不懈地要先获得答案。
季姜寰犹豫几秒,像是认真考虑过:“其实没有想,也没有不想。”
路勉在昏黑里露出点迷惑,他继续解释:“我很喜欢小菜篮,但是我好像只是很喜欢把它做出来的那段时间,现在就算不在春雨了,我也没什么感觉,但是你要让我再替别人做一个小菜篮,我的感觉就是不想,也不反感。”
路勉耐心地理解了一会,把季姜寰类似玄乎的话总结一番:“所以你现在没有特别想做的,也不想回目量?”
季姜寰歪了歪头,隔了三秒才肯定地点头。
有一种绵长的放松从路勉的心底浮了起来,极为迅速地盖掉了尚在活跃的焦虑。
“我不像你。”季姜寰表情严肃,“我什么都不想做就是什么都不想做,你还要装一下,等做完了再说。”
路勉大度地接受了他的编排,还是什么都不透露。
季姜寰凑近了一点,稍稍踮着脚,想看清他的微表情。
路勉没什么表情地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装了?”
“我就知道。”季姜寰语气很得意,大大方方地继续惹他,“你像那种很幼稚的中学生,明明很在乎,还要故意装。”
“那你说我在乎什么?”路勉冷冷地问他。
季姜寰张了张嘴,最后说:“不知道。”
路勉鼻子里发出一个很轻的哼声。
季姜寰想了一会,很好奇地问:“对啊,那你在乎什么?”
路勉和他面对面站着,微微垂着眼睛,沉沉地看了他一会,没开口。
“你看,你都不跟我说。”季姜寰立刻开始告状,“是不是?你好幼稚啊。”
路勉无话可说,低下头亲他,力道很轻地碰了碰他的嘴,又抬手摸到了季姜寰的后颈,用力压向自己,很明确地撬开他紧挨着牙齿。
季姜寰被他欺负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咬了一下他的下唇,含糊地追问到底是什么。
路勉没理会,觉得季姜寰也没有那么聪明。
他们从傍晚走到夜里,把白茫茫里带了点金光的沙滩走成了一片死沉的黑,偶尔有轻微的响,好像是高空盘旋的鸟,又好像是远处散步的人。
路勉约着何景根在第一次碰面的咖啡馆里,周遭闹哄哄的,还有目的地打卡的网红在拍照,澄澈如水的窗户玻璃里还是那座很威严、很繁丽的教堂。
何景根刚坐下,几乎是马上就读懂了路勉的意思。
路勉嘴角不太着急地扯了个弧度,没什么笑意,但充满诚意。
“路总,哪里不合适,你说嘛。”何景根抓起桌上的杯子,很嫌弃地扭过头喊:“服务员,这里,给我拿个巧克力还是果汁什么的,随便来个甜的。”
路勉表情很严肃,看上去接近冷峻,斟酌了一会说:“是我的问题,我不太合适。”
何景根气笑了,骂了个屁字。
路勉也笑了:“你就当我做不了这种实实在在的事。”
“什么叫实实在在的事啊?”何景根问他,“你要实在嫌弃我们庙小,直说就行。”
路勉替他推开了面前带碟的咖啡杯,说:“谁会觉得滨海庙小?”
何景根瞅他一眼,旁边来了个服务生,往他面前摆了杯柳橙汁。
“滨海是踏实做电器的地方。”路勉罕见地示弱,“我的确一窍不通,就算你们真的想搞一个滨海自己的平台,也应该找一个真的懂滨海的人。”
他干脆而委婉地拒绝,想了想又提了一句:“何老板,我本科是学法的。”
何景根咂了口果汁,有点忧愁地看他。
“这也是问题?我没读过大学。”何景根的语气颇不满,听上去还带了点气。
路勉停了一会,继续说:“我一开始在目量也不是负责电商版块的。”
何景根往咖啡厅软得像蛋糕的沙发一靠,很惋惜地听着路勉自报家门。
“其实我最后也不是电商版块的,只是负责收购。”路勉很恳切,“我一开始在风控,后面负责投资。”
何景根自诩是个粗人,但这其中的区别还是能说出个一二三的,他似乎很迷惑:“啥?你还真别说,要不是你提这嘴,我还以为你搞产品的。”
路勉无声地笑了笑。
“怎么说?以后还是要搞投资呗?”何景根举起面前的玻璃杯,柳橙汁还剩小半杯,鲜嫩的橘色晃晃悠悠。
“嗯。”路勉顿了顿,“我有一些规划。”
“得。”何景根龇着嘴笑了,“路总喜欢运筹帷幄,那也没办法。”说完,他扬起果汁杯,做出一个干杯的动作。
路勉握住白色瓷杯的耳朵:“谢谢。”
“还谢谢。”何景根仰头把橙汁喝光。
“真的谢谢。”路勉无奈,“毕竟库尔是我们先提的。”
“算了。”何景根好像不太心疼那点研发成本,“可惜滨海没打算搞投资。”
季姜寰蹲在酒店里看了一下午动漫,等路勉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开通了三个视频会员,为的就是把手机画面投屏到比人还高的电视机上。
面朝大海的落地窗帘被扯上,海浪声被阻隔在布料与建筑之外。
路勉有点诧异地进门,好像对他地活动很感兴趣。
季姜寰穿着件睡觉的短袖,趴在床上没动,懒散地仰起头,问:“你说完啦?”
“嗯。”路勉伸手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些。
他在逐渐发现季姜寰不太好的生活习惯,不是那种日积月累的恶习,而是某种没人引导的生活方式。
开空调会调到最低的数值,出门不看天气,下了雨顶个脑袋就出门去,饿了才会想起来点外卖,等吃上的时候又饿过头了,偏偏还喜欢一些重油没营养的东西。
路勉没觉得反感,只是偶尔想起来他发烧那次,季姜寰是怎么记得要看医生、吃清淡些。
“不想出门玩吗?”路勉在床沿坐了下来,瞟了眼电视里的画面。
几个头发五颜六色的小人开着很奇怪的车打来打去,他看得聚精会神。
“不太想。”季姜寰收回了眼神,注意力落在路勉的身上,“你饿了吗?”
路勉不知道怎么回事,听出来了点刻意的生硬,季姜寰像是在按照什么攻略的流程,在学习关心人或是谈恋爱。
“还好。”路勉情绪忽然丰沛起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你呢?”
季姜寰得到了否定的答案,松了口气,趴在被子上说:“我也是。”
隔了几秒,路勉又听见他嘟囔:“不想出去。”
路勉看了他一会,鬼使神差地问:“你想去北京吗?”
“哈?”季姜寰有点找不到头绪。
路勉移开了眼神,语气很随意:“我在北京的家,你想去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