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泉音从他桌前经过,愣了愣:“你怎么在看直播?”
季姜寰丝毫不觉得尴尬,伸手拔掉了电脑的耳机:“你看吗?X计划代言人扫楼。”
李泉音摆摆手,敬谢不敏。
这次直播搞得有些古怪,X计划的工作室明明在海城,但代言人的扫楼却安排在北京总部,季姜寰问过路勉原因。
但他没有解释,也没有参加。
环节设置得有点乱,到了代言人送礼物的阶段,季姜寰百无聊赖地又把耳机插了回去,把直播窗口调小,一边干着别的事情。
总部雀跃热闹的嬉笑声一波一波地传来,听得人有点不爽,季姜寰听了几分钟,又抬头看二楼办公室的方向。
自从周天文加入INF之后,路勉好像把想法藏得更深了点,不论他怎么变化方式想要撬开路勉的嘴,只会得到一堆关于库尔项目的工作对话。
季姜寰很容易地感受到了路勉的压力,比如周末的时候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入睡。
但季姜寰陷入了更大的困局,他甚至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一切。
他有点沮丧地发了一会呆,然后听见了李泉音像是招魂的声音:“小季!”
“在。”
“你怎么了?”李泉音问,“我刚和你说的,你听到了吗?”
“没有。”季姜寰很诚实。
“……刚才通知了,后天库尔的预算会议。”李泉音说完,眼神示意了一下二楼紧闭着的、办公室的门。
季姜寰像是理解了,又有点迷惑,过了半分钟才说:“知道了。”
直播活动有些突兀地结束了,季姜寰再打开直播链接的时候,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画面。
屏幕像是泄熄灭了一样,倒映着他木然的脸。
他看起来不太有情绪,好像只是单纯的麻木。
工作室里的同事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发出有序的嘈杂。
季姜寰下意识地划开路勉的日程表,显示他正在会议中,前头有一个红色的小灯泡亮着。
“……什么鬼。”季姜寰吐槽,对于目量集团看不到尽头的会议表示无语。
收回鼠标的时候恰巧划过了自己的姓名,小小的名片自动弹了出来,季姜寰的名字下有一行小小的灰字:直属上级-路勉。
字体很细,中间的那个横杆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如同一根看不太清的风筝线。
季姜寰有点出神地看了一会,直到新的工作消息跳了起来。
李泉音给每个人重新发了预算会议的提醒。
他蓦地有点愧疚,赶在十几个人前最先点了确认参与。
确认栏里同时跳出两个名字,在会议上的路勉紧随他之后,两个名字紧紧地挨在一起,中间有一个小小的顿号,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季姜寰有种突如其来的无措,在满是消息跳动的工作屏幕里找到了路勉的消息框,发了一句老板。
发完了之后又觉得生硬,点了个系统自带的表情包。
办公区内很宁静,中央空调的风扫过室内装饰用的植物,发出很细碎的沙沙声。
隔了几分钟,路勉跟他说:“怎么了?”
季姜寰笑了笑。
大部分人觉得路勉严厉,不太熟悉的人认为他对人有点冷漠,如果在半年前,路勉只会给他发一个问号,季姜寰也会扭头跟旁边的同事吐槽,说新来的老板很冷漠。
但后来他就知道了,路勉发问号是真的在问有什么事,如果问你怎么了,那就是关心你。
他十分受用地收下了这点关心,然后懒洋洋地回了句没事。
季姜寰侧了侧身,看见又是外部的工人来来往往地朝X计划的工作室里搬东西,花里胡哨的家具和装饰物,像是在阐述一种天定的胜利,工人们把几步路走出了挑战感,如同跨越了重重危机,迎面走向胜利。
季姜寰盯了窗外那栋白花花的楼,被挪入一个很私密的压力空间。
路勉不太说,但是李泉音和陈何园讨论工作基本上不避开他,他耳濡目染地学习了一些属于目量的、有点滑稽的利益较量。
从长久看来,给到INF的钱是恒定的,路勉想要开发周期很长的小菜篮,而周天文想要能快速变现的X计划,隔着一千多公里的会议像是难以摆脱的坏天气,押着几个人成天在视频里辩论。
辩论的重点是说服米娅给到其中某个项目一定倾斜。
路勉很阴沉地听完周天文今天的车轱辘,几乎是没忍住地冷笑了一声:“内控的部分我同意,但是业务的部分米娅应该说由我决定。”
他说了句有点赌气、有点幼稚的话。
视频两端缄默下来,周天文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秃头斑鸠,愣在原地。
路勉用了不太聪明的方式,干脆地宣战,使得冗长的会议中的疑团被拆开,几个辅助INF的管理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米娅体察到了路勉很难克制的愤怒,于是站出来打圆场:“那这样,业务的部分先由路勉继续推进,如果其中的预算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再喊停。”
她在视频画面里看了周天文一眼,继续说:“天文再介入可以吗?”
周天文脸色有点憋屈,但还是点了点头。
路勉稍稍往后靠了靠,表情没有任何暂时胜利的喜悦,只是绷着下巴,不再开口了。
工作软件里,季姜寰适时地给他发来了消息:“老板。”
这是极具有默契的一条消息,他瞥了眼对话框,从里头读出了很成熟的鼓励和祝贺。
路勉绷着的脸缓和了点,低下头给他回消息。
季姜寰立刻和他说没事,好像真的只是为了直率地叫他一声。
路勉忽然从这短短的十几秒里瞥见了自己内心的一隅,明白了这段时间有些偏执坚持的原因,可能不只是源于季姜寰对于小菜篮的过分热爱,更包藏着他对于做些什么的意义的向往。
“季。”沈择安会从工作软件里给他发来消息让季姜寰感到有些意外。
他愣愣地看着那条招呼,手忙脚乱地软件上翻了半天,发现目量集团的工作软件并没有删除同事的功能。
什么垃圾功能。
季姜寰在心里骂完,顺手把那条消息给删除。
隔了几分钟,沈择安又发来消息:“之前搬家有点忙,一直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这几天有空聊聊吗?”
季姜寰面无表情地又把消息删除。
他有点烦躁地看了看时间,下意识地划开路勉的工作日程,想确认他到底什么时候开完会。
沈择安有点死乞白赖地继续发:“你最近是不是比较忙,都和路总在一起吗?出来聊两句有时间吗?就在园区的咖啡厅。”
季姜寰感觉太阳穴跳了两下,被无端带进对话里的路勉刺激了他的视线。
他在删除键上犹豫了几秒,最后抬手打字:“你要干嘛?”
语气并不好,看起来像是一个对新人同事、竞争工作室不友善的招呼。
“能出来聊聊吗?”沈择安反复问,“你现在应该没和路总在开会吧?”
季姜寰忍无可忍:“在哪?”
沈择安发来一个地址,是目量园区内的艺术咖啡馆。
季姜寰哗地从旋转的工作椅上站了起来,脸色不太好地往门外走去。
对面的白色小楼又增加了新的外饰,银色的字母倒吊在一侧,随着日间的阳光发出刺眼的光污染。
天气开始变暖,季姜寰没有穿外套,头也不抬地往咖啡厅走。
等抵达的时候,才发现咖啡厅熙来攘往坐满了人,头顶的大屏幕正播着选秀比赛的节目,是X计划代言人往年的高光片段。
他皱着眉头往里走,耳边传来员工的议论声。
大约是下午容易犯困,挤在咖啡厅的人居然真的看起来节目。
“我说这个易圣卿看起来怎么感觉像小学生啊?”有人吐槽。
旁边的人大概是粉丝,很认真地解释:“这是他去年比赛的时候,才十八岁。”
“这么小?”
“十八岁就拿冠军了,他不用上学吗?”
另一个女生捧着咖啡走过去:“你懂什么?现在都是还没成年就出道了,这个男孩子现在可是他们公司的一哥,南珠娱乐,你们听过伐?”
季姜寰绕过两张桌子间的缝隙,找到了角落里坐得很隐蔽的沈择安,还是学着那些管理层穿了套定制西装,面前放了两个纸杯。
“他是南珠的啊?”
“是啊,我朋友圈内的,给我说他本人特别努力,也不出去玩不谈恋爱,粉丝喜欢的嘞。”
“真的假的?我不信。”
粉丝立刻反驳:“真的,而且他本人特别好看,在舞台上也好看,我们扫楼直播把他拍得丑死了。”
季姜寰脸色很难看地从人群里钻了过去,坐到沈择安对面的椅子上。
椅子是当下流行的、可以半躺着的户外椅,但他坐得很正,两只腿抵着上身的重量,看起来随时要走的样子。
沈择安脸上露出点喜出望外的意思,推了个纸杯过去,温热的咖啡散发出细长的白色雾气。
“什么事?”季姜寰很不耐烦地说,眼神落在无关紧要的另一张桌面上。
一场不太愉快的、单方面的叙旧很突兀地开始了。
“之前在停车场碰到你的时候,就想问问你,这几年怎么样?”沈择安和前几次碰到的语气已然不同,好像带了点功成名就的得意。
他把一句话说成了不需要季姜寰回答的态度,很生硬地开始忆往昔。
“前几年没来得及和你道个歉。”沈择安抓着咖啡杯,手指很慢地搓了两下杯壁,“之前的事情。”
季姜寰打断他,语气很平静:“以前的事不用说了。”
沈择安一愣,反应了一会:“没什么,就是那时候我不太懂事。”
“以前的事不要再说了。”季姜寰没什么犹豫地再次打断他,“你有什么事直接说,我们很忙。”
沈择安眼神里有明显的震惊。
季姜寰到底是哪里不同了,大抵在这果断、强势的拒绝里彻底显露出来。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怎么思考过,但说完便立刻归纳出了这句我们所包含的人,里面肯定有路勉。
“你确实变了很多。”沈择安惊讶过后很轻地笑了一下,“看来你过得很好。”
季姜寰对自己的反感毫不掩饰。
“如果你没有什么别的事,请不要再给我发消息。”季姜寰没等他继续说,“工作比较忙,不方便闲聊。”
沈择安看着他,脸上的情绪忽然消失了。
他似乎在找一些其他的话题,最后问:“你们小菜篮最近在做什么?”
季姜寰不太理解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全是莫名其妙,他动作很流畅地从户外椅上站了起来,没有做任何解释,转身外往走。
他如同一个缺乏社会化教育的小孩,连招呼也不打就往外钻,很灵巧地跨过成堆的人群和咖啡杯,出了门。
他不知道给沈择安的那句话是否真的有效,但季姜寰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
艺术咖啡厅外的小道上有散步的员工,脚步缓慢而拖沓,他像是阵风,垂着眼睛埋头往前走。
没走几步,手机发出叮叮的响声,是目量集团工作软件的消息声。
季姜寰深吸了口气,感觉自己快要爆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准备直接通过工作软件对沈择安进行人身攻击。
然而消息来来自于小菜篮的群聊。
一个年前入职的实习生发了两条消息。
“我举报@季姜寰 季老师偷偷和别人喝咖啡!”下面又发了一张季姜寰在咖啡厅玻璃窗里有点变形的样子。
图片很清晰,对面坐着的人是露出半张脸的沈择安。
他这会倒吸了一口冷气,把手指放在聊天框上方,迟疑着不知道说些什么。
两个实习生跟着项目上线,和小菜篮的正式员工混得很熟悉,在群里嘻嘻哈哈地闹起来。
“季老师请嚯奶茶我就撤回!”
季姜寰站在原地,飞快地思考着,想为如同叛变的行为想出一些理由。
他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不可靠辩解,私聊像是忽然热烈起来的大雨,哗啦啦地灌了进来。
李泉音发了条长长的消息:“他怎么又找你了?是什么事情?是之前在新天地的事吗?方便说吗?我有点担心你。”
叶俊重也表达了愤怒。
“我靠!”
“他怎么又来了?”
“他要干嘛?”
“你没事吧?”
季姜寰持续紧张的双腿忽然放松下来,感到了强烈的踏实,随着步伐轻微颠晃的心脏安定下来,很努力地找着造成不安的症结,建立起稳固的防御系统。
路勉迟来的消息从私人微信跳了出来:“我就去开了个会。”
言外之意是季姜寰就和别的男人喝上咖啡了。
他看着消息,忍不住笑了起来。
实习生满心都是奶茶,最后又是李泉音给大家点了奶茶。
季姜寰不做声响,给路勉点了他唯独能喝下去的,不加糖的基础款珍珠奶茶,然后倚在工位上,一页一页地又把跌落试验的报告看了两遍。
路勉也没穿外套,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衬衣,陈何园刷开感应门,他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路过拐角的时候,路勉瞥了眼季姜寰,脸上没有表情,径直上楼去。
季姜寰嘴里还咬着习惯,眼睛显得很大,扑闪扑闪地目送他,很无辜的样子。
他知道路勉没有生气,甚至想不出路勉会因为什么事情和他生气。
这是超过了季姜寰年级和已有经历的问题,究竟什么会造成他们的冲突,季姜寰漫无目的地想着,直到陈何园的声音打断他。
“季经理。”目量集团已经没有经理这个职位,但陈何园还是习惯性地这么叫他。
季姜寰把奶茶放到一边,等着他的通知。
“先开个小会。”陈何园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色。
“哦,好。”季姜寰挣着从椅子里起来。
“我们五个人,先和滨海那边打个电话。”陈何园边说边把打印好的资料放在他面前,“研发差不多了,定一下后面的事情。”
季姜寰点点头,抄过那两张打印纸,明显出自于路勉和陈何园的记录方式,密密麻麻地记着研发过程的重要事项,用大红的色块把风险预警框了起来。
“走吧。”陈何园眼神示意了一下紧闭着门的、路勉的办公室。
闷热而严肃的气氛持续到挂断电话,路勉终于从一种很远的、严厉的工作状态中出来。
陈何园挂掉电话的那一瞬间,他看了季姜寰一样。
季姜寰下半张脸都在笔记本后面,一种甜腻和不稳的情绪蔓延开来。
“他们说的,研发成本共同承担是什么意思?”叶俊重跳出来问,盯着电脑屏幕上共享的会议记录。
李泉音摘了最近才戴上眼镜,叹了口气:“他们研发的成本就是人力和材料,临时提出共同承担就是要钱。”
“啊?”
“因为先前的合同已经确认了。”陈何园解释,“条款里面,前期目量不会给到任何费用,只有投入售卖之后,产生利润会定期分账。”
路勉反应很平淡,连眼皮都没舍得抬起来。
“为什么忽然要钱?”季姜寰看了看路勉,又看向笔记本的屏幕。
“我猜测可能是从一些渠道了解到INF在海城又收购了X计划,他们现在应该是怀疑库尔在我们内部的优先程度。”陈何园说。
叶俊重有点茫然地听完。
“说白了。”李泉音很耐心地翻译,“就是他们知道INF在海城有两个项目了,怕目量把钱和精力都给X计划,不重视他们,临时喊停的话,他们什么都捞不到,还白白地投入了很多东西。总而言之,是滨海现在对我们不太信任。”
空气沉重了一点,过了一会,路勉才开口:“先照常推。”
陈何园看向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研发成本的事,我再单独和滨海沟通。”路勉的声音还是不咸不淡,“如果一定要有,我去和米娅说。”
空气更沉重了一些,叶俊重长叹了口气:“谁啊!为什么要告诉他们目量收了X计划。”
李泉音有点无奈地白了他一眼:“这都上了多少热搜,成天都是新闻,怎么可能不知道。”
季姜寰抿着嘴,很习惯地在无力解决某些事情的时候保持沉默。
陈何园用手点几下平板,指腹碰在平板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又过了一会,季姜寰听见路勉不远不近的声音,像是前几天自己说的那样,说:“没事的。”
天黑的时候落了很罕见的冬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两个小时。
季姜寰感受到路勉连绵的低落,很安静地跟着他走向停车场,没有说话。
车里开了空调,驱赶了带着潮湿的凉意,季姜寰跳上车,很乖地系好安全带,没有任何打算吃零食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