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姜寰看着他,没声音了。
“工作室换血这件事,也不是我决定的。”路勉语气带了点无奈,有不易察觉的无力:“我也不愿意。”
“我知道。”季姜寰语速很快地打断他,看着面前几乎凉透的菜。
路勉看了看他,不再解释了。
桌上安静下来,外头的风声变得很清晰,卷着小雨从门外往里窜。
路勤从诡异的气氛里察觉到了某种信息,于是有些试探性地问:“路勉,你是因为小季往家里跑啊?”
一旁坐着的大爷也不啃排骨了,扭头看着他。
路勉看了眼画风很不一致的亲哥,低下头没回答。
季姜寰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在聊什么,就收到了路勤崇拜中带着点怀疑的目光。
路勤凑近了问他:“这丫欠你钱?”
季姜寰惊了惊,赶紧否认:“没有。”
“那他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路勤压低了声音,很有诚意的样子。
季姜寰又摇头,赶紧说没有。
路勉像是没有听见这段明目张胆的谈话,端起碗喝了口汤,尽量维持着自然的语气:“季姜寰,你吃完了出来,我们聊聊。”
路勤啧了一声,有点嫌弃。
“你不是今天走吧?”路勤收到了亲爹的眼神暗示,很主动地提起重要问题。
路勉瞥了眼季姜寰的包,没什么犹豫:“明天放假。”
掐指一算,明天正好是跨年前一天。
季姜寰把头埋进汤碗里,好久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山上没什么人气,把楚州的天气衬得更差了。
路勉穿了双季姜寰没见过的运动鞋,站在院门边上的观景台里,人站得笔直,看起来不太轻松的样子。
季姜寰喊了声老板,站在他身后跺脚,天气太冷,脚底已经冻麻了。
“你经常来这里?”路勉的表情有点意外。
季姜寰摸不准:“上线之前来得多,后来没怎么来了。”
路勉打量他,问:“你就住这里,不下山?”
季姜寰叹气:“上来太花时间了,而且院子里很多房间,背后那栋都是客房诶,我带你过去……”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想起来这好像是路勉的老家。
“之前没听你说过,我还以为你是北京人。”季姜寰耷拉着脑袋,换了个话题。
路勉低着头看他,思绪有点模糊:“这几年比较少回来。”
“哦。”季姜寰闷闷地说,过了一会才问:“要聊什么啊?不会还是要换血的事吧?”
路勉嘴角勾了勾,不再严肃:“你这么讨厌聊这个?”
“有什么好聊的啊!”季姜寰有点烦躁。
路勉没有动,就这么看着他。
“哎,又有什么新的倒霉事?”季姜寰放弃了。
“之前跟你说的,你有小菜篮的决策权,不愿意吗?”路勉问。
季姜寰撇撇嘴:“但是没有决定谁留下的权力。”
路勉笑了:“你想得还挺多。”
“换血是把人开除了吗?”季姜寰陷入了不太严重的低落里,向他确认。
“不一定。”路勉停了停,又说:“但是我会给他们再争取第二轮考核的机会。”
“听不懂。”季姜寰说。
路勉看他闷头闷脑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就是尽量再留一些人。”
季姜寰愣了愣,抬起眼睛看他。
“李泉音已经进入二轮考核了。”路勉补充。
空中如同雾气一般的细雨渐渐停了,远处的景色清晰起来,从观景台的最优位置,能瞅见四五道很流畅的山脊线。
季姜寰反应了一会,皱了皱鼻子说:“谢谢老板。”
傍晚时分,三辆小面包车浩浩汤汤地往院子里开,几道车灯在蜿蜒的柏油路上摇摆,像是乱套了的灯光表演。
路勤抹了新的发蜡,换了比头发还锃亮的皮鞋,大开院门招呼负责晚饭的阿姨大叔。
“大哥,我一直不知道这是你爸爸。”季姜寰被院子里的阵仗惊到。
路勤不以为意:“没事儿,我也是老板,他也是老板。”说完,指了指像客人一样端正坐着的路勉。
季姜寰顺着他的方向看去,看见路勉腿上放着常用的笔记本电脑,时不时地打几个字。
“要命了。”路勤对他的行为形成了惯性不满,“不知道这么死命干活能赚多少,回家不好吗?”
“……”季姜寰想象着路勉穿着军大衣蹲在果地里样子,没忍住,笑了出声。
“跟着这人不好干活吧?”路勤朝季姜寰使了个眼色。
季姜寰愣了几秒,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开口。
起先他确实很讨厌路勉,觉得他端着,和整个小元科技格格不入,后来觉得他苛刻,总说些让大家听不懂的话,好像这样就显得他有多厉害似的,就连来到楚州,都要和齐齐果业的老板们抱怨这个人。
他忽然从缝隙里瞥见了路勉的辛苦。
季姜寰习惯性地把路勉和目量归为同类,对INF计划书上的介绍耿耿于怀。
但路勉很诚恳地给他不同寻常的保证,让季姜寰再也没办法把那句不好说出口。
“挺好的。”季姜寰想了想,说:“他做我们老板,挺好的。”
路勤不太相信:“没事,我也讨厌他,我们一起说他坏话。”
季姜寰哑口无言。
大爷看起来比路勤还有兴致,不知道从哪里挖出瓶看起来年代十分久远的老酒,泥土的腥味裹挟着酒香飘了过来。
“诶诶,路勉,路勉。”大爷这指着他,脸上有藏不住的喜悦:“小季难得来一趟,你带他出去走走,别捣鼓你那电脑了。”
路勉很听话地抬头,扫了季姜寰一眼。
“是啊,还早啊!”路勤把两分钟前的坏话忘得一干二净,拍了拍季姜寰的肩膀,“还一会才吃饭呢,你俩出去逛逛吧,路勉,赶紧的,有点主人的样子。”
季姜寰站着,有种莫名的紧张。
不过路勉没有拒绝,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随手把笔记本放回茶几,朝季姜寰走过来,他走得很快,几乎是立刻就到了季姜寰的面前,头微微地低着,很熟悉的气味和呼吸声擦过季姜寰的脸。
季姜寰有瞬间的失神,隔了几秒,才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别的地方。
单人沙发的正中央,刚刚路勉起身的地方,有两道浅浅的皱褶,正缓缓地恢复原状。
季姜寰盯着那道皱褶,听见自己汹涌的心跳声。
路勉的表情很淡,没有停顿地路过他,直到出了正门才侧过身来:“季姜寰,走了。”
“哦!”季姜寰立刻回答,转身跟上路勉。
那辆一直被季姜寰嫌弃太大的suv在山间很自由地穿行着。
路勉对这片果园的山路意外的熟悉,甚至没有开导航,很安静地在道路间穿行。
季姜寰从后视镜里偷偷看他的脸,升起了一点踏实和安心的感觉。
“你跑来这里,是为了散心吗?不高兴?”路勉忽然问。
季姜寰正盯着他的手指,吓了一跳,挠了挠头:“也不是,就是觉得好像应该来这里看看。”
路勉听完,没接话。
“一开始有一点生气。”季姜寰很老实,“但是后面想了想,就还好。”
“嗯。”路勉说。
“老板。”季姜寰想找点话打破若有若无的尴尬,垂着头扒拉车上的东西,一眼瞅见上周自己丢在侧边收纳格里的薯片包装袋,整整齐齐叠成一个小方块,塞进收纳格的缝隙里。
季姜寰愣了几秒,不动声色地把垃圾收好:“老板,我们去哪?”
路勉轻轻地咳了声,说:“后面山里有个寺,在楚州挺有名的,带你过去转转。”
“拜佛?”季姜寰下意识地问。
“……”路勉停了停,“也算吧。”
是一座不像是景区的寺庙。
土黄的平房藏在起起伏伏的山谷里,门口前有十几个陈旧的台阶,门外立了一棵大约有几百年的柏树,叶子还是深邃的绿,没有被低温刮掉一片。
路勉停好车,没等季姜寰,兀自往台阶上走。
季姜寰跟在他身后,不自觉地看向他的腿。
路勉穿的休闲裤,从背后看过去又长又直,季姜寰看得有些晃神。
“季姜寰。”路勉转过身,不远不近地站着,叫他:“好看吗?”
“……”季姜寰有点懵,没说话。
“我说这棵树。”路勉笑了笑,声音很轻。
季姜寰看着他的眼睛,喉咙有点发涩:“好看的。”
他陷入了莫名其妙的慌张,视线停留在路勉微微上扬的笑容,脑袋好像随着时间停顿下来,反复地提示运行错误。
路勉看着他,往台阶下走了几步。
“季姜寰。”路勉像是感觉到什么,很轻地喊了他一声。
季姜寰抬起眼睛:“啊?”
路勉笑了,不再是那种似有似无的笑,而是某种直接而温和的笑容。
季姜寰呆呆地看他,心跳得很快。
路勉的眼睛里有一些他看不太懂的东西,迈开长腿很轻巧地又从台阶上走下来,朝他靠近。
“怎么了?”季姜寰找回声音,装出满脸镇定。
路勉没说话,走完最后一个台阶,靠近季姜寰,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路勉的手很干燥,和临近傍晚湿冷的天气不同,温暖而柔软的触觉像一只欢快的小狗,顺着手腕的脉搏跑向全身。
季姜寰看着他,又丢失了声音,说不出一句话。
“走吧。”路勉声音很低,握着他的手稍稍用力,把人拉上了台阶。
季姜寰如同一只盈快的风筝,顺着路勉的方向飘去,找不到自己的重心。
路勉攥着他的手指动了动,不轻不重地握住季姜寰的手。
第31章 提前过个年吧-3
山里的树长什么样,季姜寰已经忘记了,全身的神经都集中在了被路勉抓住的那只手。
路勉握得很自然,好像他们早已经牵过很多次手。
季姜寰有点茫然地跟着他,心跳如擂鼓。
“门槛。”路勉低声说,眼神还是看着前方。
季姜寰抬起腿,跨过到小腿肚那么高的门槛。
进了寺里,光线弱了些,又几点烛火在佛像下方跳跃着,忽明忽灭的。
肃穆而庄重的气息扑面而来,季姜寰不自觉地屏气,放轻了脚步。
路勉不动声色地松开他的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很松弛地把手插进侧面的裤袋里,仰着头看已经老旧的佛像。
季姜寰像是踩空了一个台阶,冒出一点空落落的感觉,继而也看向那尊佛像。
惶恐的、忐忑的、焦灼的情绪随着烛火的跳跃,一点一点平息下来。
他站了一会,不知为什么又回过头去,看着路勉抓着他的手跨过的那个门槛,长久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些让季姜寰有些执拗的东西,好像就是这么过去了。
他从夹杂着暧昧的不安里挣脱出来,专心地打量着寺内的环境。
路勉站了一会,余光里是季姜寰跌宕起伏变换的脸色。
季姜寰掏出手机,正对着佛像下方的二维码照了几下,声音很小:“菩萨你好,我是季姜寰,我的身份证号是……”
路勉有点诧异,往后退了退,给季姜寰让出一些虔诚的空间。
季姜寰碎碎念得有些沉醉,路勉零星听见几个关键词。
我是住在某某公寓702的那个季姜寰。
小菜篮,作者能按时更新,新年快乐……
他念了好几分钟,才按下手机页面里的转账,一个卡通的平安符从画面里跳出来,晃动了几下。
路勉笑了笑:“你还信菩萨。”
“心诚则灵。”季姜寰认真地解释,“而且我转钱了。”
“钱是给寺里盖房子的。”路勉没什么犹豫地揭穿。
“……心意到了。”季姜寰有点勉强地解释。
“你转了多少?”路勉没忍住好奇心。
季姜寰比了个手势:“七百。”
“七百是什么说法?”路勉奇怪。
“不是说法,我许了七个愿望。”季姜寰解释,朝佛像的位置比了个不标准的拜托:“一个一百,还有个是你的。”
路勉笑了:“我的?”
“希望你在小菜篮的项目里心想事成,万事如意。”季姜寰拖着尾音,听起来很有可信度:“这算是你的吧?”
路勉点点头,不作回答。
往回开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季姜寰系着安全带,瞥了眼寺院门外的那棵古树,只能看见一个朦朦胧胧的轮廓,结实地遮住了后头的微弱的烛火。
拉着安全带的手顿了顿,他没来由地想起了路勉往里走的样子。
笔直的腿往台阶上迈,然后是没有预兆抓住自己的手。
季姜寰的脸热起来,掩耳盗铃地拉了拉冲锋衣的领子,低下头去。
“季姜寰。”路勉忽然开口叫他。
他喊人的时候总有种奇怪的语调,让季姜寰觉得自己的名字挺好听的。
“干嘛?”季姜寰的声音闷在领子里。
“你过年要回家吗?”路勉迟疑了几秒,“你是哪的人?员工资料上没有你的信息。”
季姜寰蒙了,没头没脑地回答:“我就是海城人。”
路勉皱了下眉,很快又松开:“那你过年要在家里呆着吗?”
“……不用的。”季姜寰回答。
路勉打着方向盘,话里听不出一点意图:“那你加个班吧。”
“啊?”季姜寰有点坐不住。
“跟我去一趟青岛。”路勉说完,侧过头看了看他,“这几天你先休息,就当过年放假了。”
季姜寰呆了呆,仔细在大脑里搜索了关于青岛的信息:“是去工作吗?”
路勉睨他一眼:“不然呢?”
“哦,哦,好。”季姜寰抿着嘴,目视前方。
泥路上还有SUV刚才辗过留下的印子,车轮的花纹错落有致,好像在棕色的土路上镶了几块砖。
院门外的野生停车场不知道什么时候架起了两盏灯,明晃晃地正对着几个院子里的水洼。
路勉没减速,利落地停好车。
山下来送菜的几辆面包车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路勉的车,沉默的车身上是雾蒙蒙的白色照明光。
“回来啦!”路勤扯着嗓子喊,震得平地里几声回响:“正好吃饭!”
大爷早早地坐在桌边,右手边放了个铜壶,还冒着热气,是刚热好的老酒。
路勉打了招呼,坐在他对面。
季姜寰犹豫了几秒,在圆桌边追忆着自己午饭时候的位置。
大爷乐呵呵地朝他招手:“来,小季,坐我这。”
季姜寰看看路勉,对方没有任何反应。
代表着春雨工作室待客态度的季姜寰很乖巧地在大爷身边坐下,扯了个即礼貌又尴尬的微笑。
“又不是第一次来了。”大爷拍拍他的肩膀,“干嘛这么紧张。”
“哈哈。”季姜寰干笑了几声,“没有和…一起来过。”
大爷瞅了眼路勉,压着嗓子问他:“路勉是不是对你们特差啊?”
季姜寰赶紧摆手:“没有没有。”
“没事,你悄悄和我说。”大爷凑过去,语气很温和:“是不是大家都讨厌他?”
语气和路勤一模一样,果然是父子。
季姜寰想着,只能继续维持尴尬的笑容。
“我给你说。”大爷的声音更轻了,一边说一边偷偷看路勉,“这小子可太多秘密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惹人讨厌吗?他以前小时候……”
季姜寰嗯了一声,把耳朵凑了过去。
借着老酒的劲,大爷拽着路勤和季姜寰的手袖开始想当年,没敢拽路勉的。
路勉皱着眉听了一会,没听下去,转身出了客厅。
门外窜进一股冷飕飕的风。
季姜寰从窗户看出去,只看见路勉站得很直的背,什么也没做,就那么站着吹风。
他看着路勉被遮了一半的身影,忽然觉得有些冷。
大爷的追忆从南下做生意绕回了上山种地,最后转到了路勉身上:“这个小子十六岁就离开家了!十六岁!十六岁我都还没去过外省,他十六岁就一个人跑去北京读书,再就没回来了。”
路勤帮他倒了酒,骂:“没良心。”
“哎,让人操心!”大爷说着,抬手抹了抹脸。
季姜寰有点茫然,问:“十六岁?”
“哦,他是那个少年班,跳了两年吧?”路勤又给自己倒了杯,“没办法,实在是太聪明了,人家小孩哐哐学走路,他哐哐跳级,差点超过我。”
“这样啊……”季姜寰小声感慨。
“哎——”大爷发出低落的长叹,许久才又开口:“怪我和他哥哥,没照顾好他。”
路勤握着酒杯,看了看他,没接过话。
季姜寰左右看看,也不敢说话了,又向窗外看了眼,仿佛真的在说路勉的坏话。
“他那个时候读大学哦。”大爷有些沉浸地回忆起来,“他太小了,年纪太小了,去读书大家都欺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