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或甚至觉得,从府门走到沈家祠堂的这段路,远比他从越州翻山越岭回来的还长。
时至今日,怀里人没有任何一句抱怨亦或委屈,直到他们踏入祠堂。
赵或望着祠堂添上崭新的灵位,心绪翻涌良久。
短短数月,物是人非,本该相迎他们回来之人,却被篆刻在了一块冰冷的木牌上。
他搁下吞山啸,松开沈凭,卸下铠甲,点燃三支高香捏在手中,当着沈家列祖列宗的面前,朝着蒲团直直跪了下去。
“沈父在上,惊临远途迟归,此生未能尽孝,唯有真心相待生人,谨身节用,以养吾爱沈凭,背信弃义矣,生死果报然。”说罢,他朝向面前三拜三叩,最后起身上香。
等他转头看向沈凭之时,只见一抹身影慢慢蹲下,跪倒在地,掌心用力捂着脸颊,弯腰俯向地面,无声痛哭了起来。
沈凭终于得到宣泄了。
他奔溃到无能为力,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唯有张着嘴久久,攥紧胸口的衣袍,满腔的沉痛得不到解脱,始终无法喊出来,只能断断续续地呜咽着。
从沈怀建上吊自尽的那一夜起,他未曾流过眼泪,但他心里很压抑。
这份压抑让他时时刻刻感到窒息,夜夜辗转难眠,即使他借酒消愁,回到榻上后,仍旧翻来覆去整晚都不能安稳。
他闭上眼就能看到那具悬挂的尸体,记起遗书里的字字句句。
沈凭被困在遗书的字里行间。
难以抽身,负隅顽抗,尝试对自己见招拆招。
却始终没能全身而退。
他曾一无所有而来,又一无所有留下。
但此刻变得与众不同了,有人借了肩膀给他靠着,给他用力搂着,给他在怀里躲着。
他有能肆无忌惮释放之处。
也有人要了。
赵或将他裹在怀里抱紧,掌心覆在他的后脑勺,用尽全力给予他需要的一切。
“我会在,我会一直在。”他如是说,亦如是做。
沈凭顿时破声痛哭,不断重复道:“我怎么会成了父亲的遗物.......”
时不待我,举目无亲,成为自己。
可这条路太痛了。
积攒的委屈,克制的痛楚,随着赵或的一句话,催化了他解脱,挣开死亡阴影里的束缚。
时隔一月之余,他总算哭出来了。
撕心裂肺的。
重获新生的。
作者有话说:
借鉴《史记·秦始皇本纪》指鹿为马故事。
谢谢阅读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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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曹晋
一轮明月高挂天空, 仿若灼眼的夜明珠,照亮了整座宫殿,将宫廷映照得如同白昼。
深宫某处, 两抹身影站在暗处, 除此之外, 四周空无一人。
从语气上判断,两人的交谈似乎并不顺利。
“数日前,曹公公不愿告知雪云见过裴姬娘娘, 原来是因为你记恨着阿挽,恨他先前陷害你的养儿曹光见吗?”温和的询问声缓缓响起。
“是!”即便曹晋刻意把声音压低, 但拔高的语调仍旧尖锐刺耳, 显然对此怒不可遏, “若不是姜挽擅作主张, 以璟王府之名递信给公主,用尔等的身份去要挟我儿自寻短见, 借此去陷害沈家, 我儿何至于为此惨死!”
赵抑无动于衷望着他怒目切齿的模样,表面不忘对他有所安慰道:“节哀, 此事本王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但曹晋并不领情, 他甩袖侧身避开赵抑, 面色黯然神伤,每每想到收养的儿子被陷害而死, 他甚至想在复仇这条路上,选择半途而废。
他掩饰声音里的颤抖, 眼中悲恨相交, “当年东宫被屠, 我费尽千辛万苦护送他们离开, 不曾想还会回到这深宫之中,一步步,从低处爬到圣前,如今年岁已高,想着大业一成,就能离宫让这个儿子给我送终。如今倒好,人多生异心,不仅赔了钱库,还折了儿子。”
回想过去,曹晋不过是先太子身边的小太监,从未想过和旁人一般,去收养儿子孝敬自己,直到宫变后,他们在逃亡的途中被人喂了一碗水。
便是这碗水,曹光见的一家惨遭追兵毒手的迫害,徒剩孤苦伶仃的曹光见。
从前曹晋身在皇城,本就靠着铁石心肠活下来,一朝落难,得人相助,不免触动,从此就收养了曹光见,虽自身难保,却从未弃之不顾。
直到曹晋被虞姬费尽心思带入宫,在皇城里当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后宫里的太监,一旦有机会爬到皇帝身边,在其余太监眼里就是高人一等。
他不愿让儿子趟皇宫的浑水,在回到皇宫借裴姬势力向上爬,暗中得知孟连峰在官州欲吞并大小商行,为此隐瞒多年并且推波助澜。
当他有了权力的第一件事,开始让孟连峰在宫外接济曹光见,让其吃饱穿暖,直至曹光见发现了孟家的野心,以及孟家不愿归顺赵渊民。
至此,曹晋借孟家的异心和裴姬谋划一切。
裴姬把控明面,扶持璟王府,和清流派同为一体。曹晋则在天子身边把控背后,但凡听见些许风声,立即暗中操控,里应外合。
启州以清流派的唐昌民为操手,吃尽启越两州在鸦川口的红利,养了迷宫的强盗,不想唐昌民最后还是死于非命。
官州以孟连峰为操手,吞并官州大小商行,让孟连峰一家独大,只可惜,最后毁在了孟悦恒手中。
赵抑问道:“当初沈凭因杀使节一事受刑,柳信和阿挽同时收到燕王审讯的消息,表明怀疑张昌钦有意保沈家,是你给他们递去的风声对吗?”
曹晋提着拂尘走动了两步,承认道:“不错,但此事怪不得旁人,时机不对频生事端,加之姜挽难以把控,我们为了不暴露身份,唯有将杀沈凭一事搁置,率先处置沈家门生和燕王。但谁知沈凭得了饶恕后,还对孟家赶尽杀绝,逼得孟连峰失去行踪。”
赵抑又问:“那当年陛下在江州微服出巡,刺杀者,也是你们一手策划的?”
回想在江州河岸与柳信的密谋,曹晋不由冷笑一声道:“恐怕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能把此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了。”
若非他借着皇帝的信任插手此事,让贺宽查无可查,恐怕早在江州便暴露了。
他说着忽然记起一事,看向赵抑续道:“说起来,王爷当初在游江时,欣赏的那位岸边才子,未料如今会在燕王麾下吧。”
谈起钟嚣,赵抑眉头微蹙,孟悦恒舞弊案后,虽然两派都对钟嚣投帖,但万万没想到,他会答应赵或去了越州。
如今看来,还是沈凭沉得住气。
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将心腹安插在各州。
赵抑道:“无妨,这些人今后不能为本王所用,便只有死路一条。”
曹晋道:“如此甚好。”
赵抑打量他少顷,问道:“倒是有一事本王想问,听闻曹光见从前得了沈凭的相助,死前沈凭还递信让他小心行事,不知此事你可知晓?”
闻言,曹晋从袖口中取出一封书信,但并未给赵抑立即递上去,而是捏在手中,朝他看去说道:“是这个不错吧?折收案牵扯了江越两州,沈凭的确让他多加小心。如今钱观仲倒好,能升官发财,可怜我儿给姜挽害死!”
他死死捏着手中的书信,难以置信同一阵营中人,竟不如敌人的关心。
赵抑见他再次提及曹光见,眼底闪过一丝不耐烦。
他的视线落在那封书信上,放轻声道:“对我们穷追不舍之人是燕王和世家,若有了这封书信在手,本王可以保证,最后必然让他们为曹光见偿命。”
可曹晋却道:“若只是他们,远远不够。”
他凝视着赵抑的双眸续道:“王爷难不成还想庇护一个外人?”
话落,赵抑嘴角噙着的笑渐渐消失,明白他所指姜挽,却还是明知故问道:“你这是何意?”
曹晋将拂尘搭在臂弯中,语气不善道:“姜挽不过是搭桥的棋子罢了,不管怎么说,他并非是前朝之人,没有你在,他不会受于任何人的控制。当初他和柳信起了争执,冒险前去户部调查我儿,最后借王爷之名假意与我相见,还故意提及我儿,由此推断我是同党。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做出那般卑鄙之事,威胁我儿若不选择畏罪自杀,便让身在魏都的众人都岌岌可危。”
他怒视着赵抑续道:“有如此城府之人,对王爷不能坦诚相待之人,今后岂能留于身侧所用!指不定哪日遭其反噬,在他手中不得好死!”
闻言,赵抑却是毫无波澜,因夜色昏暗的缘故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他们周遭的气氛,都在这一刻变得紧张起来。
曹晋意识到他动怒,但这并不会让他有所动容,他这一生都在天子的身边伺候,能承得住天子的变化无常,赵抑这点不悦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他举着书信再次强调,道:“王爷想要借此污蔑沈家,推倒户部,彻底断了谢家的势力,坐在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尔等必将鼎力相助,但我们此生只有一个请求。”
赵抑道:“请讲。”
曹晋道:“不知王爷登上高位后,可愿亲手了结姜挽?”
临近立秋,魏都刮起了冷风,昼夜气温相差极大,比起往年的气候更为异常。
赵或回京次日就进宫面圣,但他还没见到皇帝,就被请去尚书省面见三位宰相。
未能面圣意味失君心,为何如此赵或心知肚明,因曹晋插手其中,加之雪云的反水,一切有迹可循。
所以赵或禀报的事情并不多,唯一强调的只有谢长清。
尚书省知晓他救了谢长清,同时听闻谢长清卧床不起性命垂危,一时半会儿回不了魏都。
谢文邺虽表面镇定,但很快就表现得垂头丧气回了谢府,配合赵或演了一出戏。
因为他很清楚谢长清眼下还活着,否则免死金牌根本到不了自己手里。
此次禀报之后,赵或不再进宫拜见皇帝,仅有的数次,都是去见了皇后。
而过了不久,百花街的禁障突然被解除,赵或带着京贵们朝着花楼鱼贯而入,此举也令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毕竟端午宴席后,文武百官皆知赵或和沈凭十指相扣离开,怎的不过半月,这两人又各处寻欢作乐了呢?
然而实际情况如何,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晓。
深夜,燕王府。
随着王府大门被暴力踢开,管事看见来人的满脸醉意,吓得连忙把门开大些。
李冠和莫笑合力将赵或架回了厢房中,搁在内间的床榻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他们的动作非常默契,但凡有一丝的犹豫,都对不起屋内的沈凭。
内间的动静并不小,赵或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又是抱被褥,又是亲鸳鸯枕,靴子被踢得不见了一只,还在含糊不清地咕哝着,他的酒品谈不上差,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沈凭轻车熟路去泡浓茶,显然赵或并非初次这般。
从回京后,赵或为了让薛娇娇接手百花街,联手贺宽撤出百花街的府兵,神不知鬼不觉安排薛娇娇入花楼中,表面和薛娇娇搭上关系,营造一副假象给旁人看。
而要做成这一切,少不了和京贵的酬酢周旋。
赵或自打从军以来,酒量便大不如从前,要他和京贵们喝上几个时辰,基本是烂醉如泥的状态。
他没有带上沈凭,与其说不能带,不如说是他不舍得带。
对于坊间有关他和沈凭的流言蜚语,他从默认到承认,甚至大方回应旁人的打听,嘴上说着用情至深,但却身在烟花之地。
真真假假叫人难辨。
所以在外人看来,他爱沈凭不错,但并不影响在外头花天酒地。
可事实上,赵或从未在百花街留宿过,哪怕不省人事,他也要回王府。
“殿下怎的就着急回家了呢?”沈凭拨开他脸上的乌发,小声调侃着他。
赵或醉醺醺的,强撑着一点意识回应道:“......我妻还在家中等着。”
沈凭低声一笑,随后把他搀到贵妃榻上坐着,利索解了他满是酒气的衣袍,转身将一侧的浓茶取来,递到赵或的嘴边慢慢喂了下去。
许是喝酒后口干舌燥,感受到茶水出现在舌腔时,赵或猛地将茶抢走,仰头闭眼灌下。
一壶茶水在他手中眨眼间见底。
见他喝完,沈凭取来干净的衣袍和帕子,费力把人伺候完后扶起,想要带回榻上躺着歇息。
不料自己的身子猛地悬空,赵或竟莫名其妙屈膝将他抱起,分开双腿轻松将沈凭架在身上,一手托着他的身子,一手抱紧他的腰,靠着最后一丝清醒,快步朝着床榻而去。
随着身子凭空向后倒去,沈凭跌入了柔软的被褥中,任由赵或欺身压来,将自己抱在怀里,带着酒气的脑袋埋在他的脖颈,胡乱蹭着舔着,把虎牙印子落得沈凭满身。
沈凭失笑一声,被他熏得险些醉了,无奈揉了把他的脑袋,听着耳边传来的哼哼唧唧,轻声说道:“看来今夜还没完全倒下。”
只听见“啵”的一声,赵或离开他的皮肤,头晕目眩回道:“事情办好就迫不及待回来了,才不想和他们继续胡闹下去。”
演戏多日,薛娇娇终于收到虞娘的消息,接下来他不必再去百花街,只等着薛娇娇大展身手。
而自己将把注意力投入在朝堂中。
沈凭偏头吻了下他的额头,“辛苦了,今夜早些休息。”
“不想听这些话......”赵或叼住他的耳珠,缱绻缠绵着,“我想听哥哥说些别的。”
他想被夸,只想被沈幸仁夸。
沈凭遭不住他的折磨,薄唇龛动间泄了声,眼眸有瞬间的朦胧,却又是享受的。
他喘着气息翻身,随着旋转坐在赵或的身上,眼帘轻搭,居高临下睥睨着赵或,抬手将青丝拨至一侧,慢慢俯身,以同样的方式撩拨回去,甚至故意将声音拉长,虚虚贴着赵或的耳朵。
“那今夜,就让奴家给相公灭火吧。”
作者有话说:
嘶哈嘶哈(搓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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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布局
翌日一早, 赵或率先从榻上起身,拖着脚步迷迷糊糊把窗户打开,将屋内浑浊的气息全部散去, 被扑面而来的秋风吹醒自己的宿醉。
活动筋骨之际, 他明显感觉到后背和手臂全是轻微刺痛, 不必细看,都知道那是沈凭昨夜抓挠的痕迹。
待他回到床榻时,发现沈凭翻身转了过来, 埋在被窝里的脑袋探出些许,满脸的浮肿。
赵或帮他盖被, 隔着被褥和他躺着。
他并非不想钻进去, 而是怕这一钻, 昨夜的翻云覆雨又要重现, 沈凭恐怕还要躺床上修养数日了。
“哥哥。”赵或呢喃。
他粗砺的指腹捏着那白皙的耳朵,捻着那颗发红的耳珠, 最后将手掌覆在沈凭的脸颊上, 揉过那咬破的薄唇,就差没伸进去嘴里翻搅了。
赵或感觉自己有点得意忘形。
直到拇指一痛, 他发现沈凭把自己的手指咬住, 恶狠狠的, 不带一丝温柔。
赵或知道他气自己昨夜太过分,压下身子靠近他说道:“昨夜是谁勾着我不放。”
沈凭松开牙齿, 阖眼歇息,撇嘴说道:“下回不许喝酒了。”
每每喝醉, 遭殃的都是自己。
赵或得寸进尺说:“都怪哥哥味道好得很, 叫本王不得不全力以赴, 在哥哥身上长途跋涉。”
沈凭埋脸回了被窝里, 嘀咕说道:“小流氓,迟早要被你撞死。”
赵或裹着被子把他抱紧在怀里,将道歉的话说尽,但怀里人就是不搭理自己。
他只能又是蹭又是撒泼,黏着不放,荤话落了满屋,羞得沈凭都听不下去了。
直到听见屋外传来敲门声。
沈凭微睁着眼朝他看去,温柔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疲惫,“去看看可有要事,若没有,你回来抱我去沐浴。”
听见沐浴,赵或心花怒放地点头,亲了一口后,随意披上衣袍朝外走出。
打开门的瞬间,瞧见李冠面色凝重,赵或下意识知晓有事发生,随后偏头看了眼内间,抬脚朝外走出,将门虚虚掩起。
李冠压低声禀道:“殿下,宫里来消息,今早户部尚书被传进御书房,出来后派人前去江州了。”
“是运河之事?”赵或问道。
李冠点头说:“方才谢家得到风声,是曹光见贪走的那些赃银,并不足以维持运河明年的支出了,眼下户部拨不出钱给运河开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