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凭往旁边挪去一步,挡住贺宽想打量苏尝玉的视线,被这人气得无话可说。
贺宽见状马上拔腿朝门口走去,想检查苏尝玉垂着的右手,不料只听见“嘭”的一声,后门被苏尝玉无情关上,彻底将两人隔绝。
拍门的声响不断传来,贺宽在外头喊道:“苏画秋!让我看看你的手!”
但里头的两人却不想搭理。
贺宽还敢在门外威胁道:“你不开门,我现在就把门踢了!”
苏尝玉本就伤心极了,一听他这语气,直接气得掉眼泪,朝着门口的方向吼了一句。
“滚!”充满着怨气和委屈的一个字。
话音一落,拍门声戛然而止,沈凭无奈带人离开。
贺宽将手收了回来,没有继续敲门,因为他听见了驱赶声,也听清那声音的哭腔。
太熟悉了,熟悉到他感觉那张脸颊就在面前,哭的时候会大吼大叫,任何情绪都瞒不住。
虽然会让他手足无措,但很好哄。
可贺宽清楚,今时不同往日。
从前他会觉得有趣,但此刻他觉得苦涩,好像丢了珍重之物,内心一片空落。
苏尝玉感同身受,他和沈凭并肩走着,只有他一人边哭边骂,把贺宽从年幼骂到至今,连着贺远行都数落了遍,发誓见到贺远行一定会告状。
沈凭一路听着,也没有安慰他,任由他发泄,直到在临近方重德的院子前停顿了脚步。
回头看去,他发现苏尝玉坐在长廊的美人靠上,垂头给自己抹泪,还只能拿左手抹着。
因为右手抬起来很痛。
若是方才的数落是发泄,那此刻的苏尝玉是真正的伤心。
他从不会在外人面前哭,哪怕在百花街受伤后遭人误会搜身,他也能咬牙坚持,甚至气势汹汹为自己解释。
沈凭在原地站着看他,手里还替他拿着金算盘,一言不发听着他絮絮叨叨。
苏尝玉如今在苦学使用左手,所以抹泪的动作很笨拙,模样看起来别提有多心酸了。
他努力把这些不争气的眼泪憋回去,但事与愿违,到最后索性放弃,选择放声大哭,这样宣泄的方式,叫沈凭不由心生羡慕。
苏尝玉泣不成声说道:“做了当家人多年,只有贺家胆敢这般欺负我,前有骂了我数年的贺同喆,后有占我便宜的贺见初,他们家就没有一个好人。”
都怪幼时被欺负多了,每每一哭就停不下来,越想越委屈。
沈凭只是静静看着他,想到贺宽从小的成长氛围,对比苏尝玉而言幸福太多,哪怕是自己,都比苏尝玉好上不止一星半点。
可苏尝玉并未真切体会过亲情,唯有如今的方重德给他包容。
沈凭忽然想起一人,孟悦恒。
当年初见孙作棠时,他们曾聊起孟悦恒之事,后来他才明白为何孟悦恒爱钱。
因为钱能给他安全感,如同眼前的苏尝玉,如同手里的金算盘。
精神若不能在感情上有所寄托,便把全部寄托在物质上。
毕竟于他们而言,出生那一刻就是乱世。
生逢乱世,先谋生后爱人。
回到沈府后,沈凭不自觉朝沈怀建的院子走去,刚要推门之际,突然听见耳畔有喊声。
“大公子。”是沈府的管事。
沈凭转头看去,眼底藏着的倦怠还未来得及收回,被老管事看得一清二楚。
他望着管事无力问道:“何事?”
管事顿了下,大概明白他是太累了,上前说道:“大公子,这是老爷的院子。”
沈凭推门的手僵住,他抬眼朝着头上看去,发现匾额写的并非明月居,恍然明白是自己走错了。
“忘了,原来不必请安了。”他捏了下眼角放松,“今夜不必为我温菜了,你们吃吧。”
说着他不等管事接话,转头朝着府外去借酒消愁。
端午宫宴转眼便到,今年礼部为祈福使出浑身解数,早在不久前便命人在宫中搭建祭祀坛,择了吉时后开始祭拜上天。
此次祭拜典礼后迎来宫宴,因祭祀的缘故,朝中大臣无一敢缺席。只是谁都没想到,皇帝在中途因不适离席,带着各宫嫔妃回了后宫。
原本皇帝离席后朝臣就该散去,但皇帝并未下明令让大家离开,众人不敢擅自主张,且皇子们和尚书省的三位宰相仍在,席上除了交头接耳之外,无人胆敢起身。
就在此时,三位宰相中有一人起身,引得众人瞩目看去。
谢文邺看着宴席众人说道:“既然陛下龙体欠安,诸位也不必有所拘谨,酬酢万变图的是自在从容,且随心所欲便是。”
话落,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更有身影从席上起身欲离开。
可未料突然有人打断道:“听丞相大人话中之意,想来是陛下今后若都缺席,岂非皆由大人主持大局?”
席上方站起身的官吏闻言后,猛地又坐回了席上,众人循声转头看去,发现竟是孔伐在发话。
谢文邺面不改色道:“孔相过于断章取义了。”
孔伐将手中的酒杯搁置在桌上,看样子是喝了二两酒下肚。
他往众朝臣看去,大笑两声说:“此言差矣,下官只是不解,丞相大人方才所言,又将璟王爷置于何地?”
话锋一转,所有矛头都指向两派的对立上,可无人敢怒敢言,因为众人皆知孔伐向来直言不讳,即使是天子当前,若有不妥之处也会当面指出。
沈凭听见身边有窃窃私语声,他的视线流转在席上针锋相对的两派中,目光在赵抑的坐席上停留片刻。
赵抑若无其事用膳,似乎并不在意他们之间的交谈哪怕祸及自身也无动于衷。
但这一幕落在沈凭的眼中时,赵抑更像有恃无恐。
自沈怀建离世后,沈凭再未踏足璟王府,此刻再见,恨意油然而生,却只能极力克制,迫使自己冷静。
因孔伐的挑衅,谢文邺不得不朝赵抑的方向投去目光,行礼后问道:“王爷恕罪,臣一时疏忽,还请王爷指点一二。”
既被问起,赵抑便不能置若罔闻了,他搁下长箸时,抬首往谢文邺看去,看似打圆场道:“想必谢丞相此举,定是有自己的道理,本王倒不觉得僭越了规矩。”
他说时将话音拉长些许,温声续道:“只是孔相所言,倒是提醒了本王一事,陛下虽龙体欠安,但今日宴席与祈福息息相关,本王不敢枉作决定,不如派人前去将此事禀报陛下后,再作商议也不迟。”
赵抑的一番话,让这场宴席的氛围变得愈发紧张。
他无意中点了谢文邺自作主张,让所有人都对其起了怀疑。
又以自己无权作决定,衬得谢文邺权势滔天,不顾尊卑有伦,彻底把谢文邺置于进退两难的局面。
但即便如此,反观谢文邺,他依旧镇定自若,并未因此而受到丝毫影响。
赵抑料到如此,倒也不着急,既然孔伐有意挑起矛盾,他也不介意陪着众人玩玩。
若是运气好,指不定能找到操控裴姬等人的幕后推手,此人深藏不露,哪怕他和裴姬撕破脸后多次打听,裴姬也不愿将其出卖,实在令人感到好奇。
而沈凭在席上一直沉默不语,此刻逐渐将注意力集中,开始留意席上身居高位的数人。
他的目的和赵抑一样。
今夜这场宴席,免不了有一场唇枪舌战,一旦鹬蚌相争,真正获益的那位,便是操控此前一切的“天王老子”。
孔伐将人派去求见皇帝,正当他们等消息回来时,发现曹晋居然折返而来,笑脸盈盈朝着众人扬了下拂尘。
他站在阶梯上说道:“陛下有旨,命璟王将各州贡品,赏赐诸位大臣后方可离席。”
沈凭闻言眉头一皱,忽感事态不妙,四周对突如其来的变化又起一片交谈声。
毕竟派出之人未见回来,但皇帝的贴身太监却折身传令,一时间,无人能揣摩出皇帝此举之意。
待曹晋话音刚落,只见殿门前有身影出现,席上众人转头看去,发现是马继祥拉着兽笼进来,里面装的正是越州贡品梅花鹿。
待那兽笼行至宫殿中央时,只听见曹晋尖锐的嗓音高声喊道:“此乃越州贡品,千里马一匹——”
闻声那一刻,席上有两人刹时间惊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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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 沈凭几乎是在下一个瞬间,转头朝台阶的方向看去。
与此同时,朝着曹晋一起投去目光的还有赵抑。
他们的视线穿过人群, 精准落在这位中途折返的天子近臣身上, 而紧随曹晋其后出现的, 则是被派去请命之人,那人甚至未能禀报,便给太监带离了宴席。
错愕、震惊、恐惧、匪夷所思。
所有的思绪接踵而来, 让他们彻底清楚一事。
是曹晋操控着这群前朝余孽。
曹晋是孟悦恒口中的“天王老子”。
沈凭久久不能回过神来,而立于百官之前的曹晋, 自然也注意到他们两人投来的注视。
不过他依旧十分淡定, 他挥动着手中的拂尘, 把这场用选择决定生死的开局交给赵抑。
当沈凭缓缓转头看向赵抑, 他们两人同时对视而上。
他看见了赵抑的神色转喜,被快意覆满眼底, 甚至乎能捕捉到转瞬即逝的嚣张。
而这些情绪只落在了沈凭的眼中, 等旁人再瞧见时,便唯剩那位温文尔雅的璟王。
赵抑甘愿给沈凭看到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 这就像一场礼尚往来的交易。
他看见了沈凭眼中的愕然, 自然回馈了最真实的情绪给对方。
曹晋的身份被揭露, 这于沈凭而言是惊恐,但于赵抑而言是惊喜。
天大的惊喜。
曹晋的忠心, 原来竟在此。
沈凭的心思已不在这场宴席中,但是他的耳边还是听见嘈杂的声音, 显而易见, 众人开始明白, 这是一场推波助澜的戏。
言马则生, 言鹿则死。
赵抑要以此排斥异己,彻底铲除世家派。
而这场戏的第一位受害者,首当其冲的是户部尚书。
沈凭定睛看着被点名的户部,亲耳听见他说出那是一匹鹿。
也因此,在不久的将来,江州运河完工前夕,他死在了钱库里。
以谢文邺为首的世家派,在这场指鹿为马的大戏里所剩无几。
赵抑并非善意才将沈凭留在最后,他比在座任何人都期待沈凭的答案,且他在询问之前,从袖口中掏出一物,那是装着解药的瓶子。
他不仅用行动提醒沈凭走向自己,他还在言语上给足沈凭压迫。
只是他并不知晓,沈怀建选择为沈凭自缢,便是为了摆脱赵抑的掌控。
当沈凭看到那解药时,牙关瞬间咬紧,眼前恍然出现沈怀建悬吊的身影,仇恨令他袖下的手紧握,全身止不住颤抖,为赵抑卑鄙的作为感到愤怒。
“沈尚书可是最后一位了,沈老爷虽辞官退隐,但本王仍旧记挂着,他曾为朝廷作出的贡献。”赵抑虚情假意说道。
沈凭原本为答案稍有迟疑,打算慎重回答,可当他听见赵抑所言后,缓缓从席上起身,扬起衣袖指向兽笼中的梅花鹿,斩钉截铁说道:“这是鹿,并非马。”
赵抑脸上的笑容仍在,但他眼底的锋芒足够让人退却。
他没有低估沈凭,或者说,他从不舍得低估沈凭。
就是这样出其不意的人,才一直让他念念不忘,恨不得早日得到后,将其一点点驯服归顺。
这是沈凭,也是自己。
赵抑表现出的不悦永远都在眨眼之间,当他听到沈凭的回答时,甚至能想到沈怀建毒发身亡之状,还有沈凭跪地求饶的卑微。
他迫不及待想再看一遍。
赵抑从席上绕出来,站在百官之中,装模做样打破这场宴席紧张的氛围,称其只是一场消遣的玩乐罢了。
可是真正能打消顾虑的人又有多少,尤其在赵抑自己也扬言那是一匹千里马时。
宴席中有人不愿陪他玩下去了,好比谢文邺。
只见谢文邺把杯中茶仰头饮去后,重重将杯子压在案上,面无表情从席上起身,走到赵抑的面前,不见行礼,只道:“愿王爷今夜玩得尽兴,恕老臣不在此奉陪了。”
他不等赵抑的颔首,干脆甩袖离开,席上战战兢兢坐着的户部尚书见状,慌不择路跟着起身,踉跄追上了谢文邺的脚步。
因为他很清楚,除了谢文邺,无人能保住自己了。
其余跟随离去的官吏寥寥无几,直到赵抑看见沈凭抬脚之际,终究还是拦下了他的脚步。
“沈尚书既然着急走,不如把千里马给骑走吧。”赵抑即使生气,也能面不改色继续着这场游戏。
话落间,席上不少官吏发出了笑声。
沈凭脚步一顿,瞥了眼兽笼里的梅花鹿,冷冷扫了圈众人,不卑不亢道:“王爷说笑了,微臣或许浅见寡识,但并未失了眼珠,丢了心智,不像有些人,眼瞎,心也跟着瞎了。”
方才席上取笑的官吏闻言后,难堪地别开视线。
沈凭说话间看向曹晋的方向,轻笑说:“所以,微臣实在不敢恭维王爷的心意。”
“哦?”赵抑不怒反笑,朝着他徐徐走去,“如此一来,本王还是想将沈尚书口中的鹿,赏赐于你,不知沈尚书觉着如何?”
沈凭抿唇不语,他知道一旦收了这匹梅花鹿,今日过后,他便是两派水火不容之人。
哪怕是回了吏部,他的同僚为了保命,从此也会对自己避嫌,世家容不得他指鹿却还受赏。
而清流派会将他献给赵抑处置,待御史台弹劾自己,以如今吏部有姜挽在他之下,皇帝对朝政的袖手旁观,尚书省被孔伐和张昌钦所控,失了世家支持的谢文邺自身难保,那自己的下场便不言而喻。
死路一条。
沈凭直视着他那双温柔的眼眸,不禁厌从心生。
赵抑绕着他走了一圈,偏头看了眼案上放着的解药,慢条斯理问道:“或者说,沈尚书另有想法了呢?”
被步步紧逼的这一刻,沈凭彻底感受到无边的绝望和孤独,他感觉围绕在身边的不是人,而是一头善于伪装的野兽。
赵抑留给他的耐心并不多。
当绕着沈凭的脚步停下时,他望着沈凭欲提醒之际,突然间,殿外传来一声高亢的喊声。
“看来本王错过了一场精心策划的好戏啊!”
是赵或!
众人几乎同时转头朝大殿外看去,随着声音由远及近,赵或的身影在夜幕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辉煌殿门灯影憧憧,他一袭淄衣英俊霸气,手握吞山啸跨入宫殿那一刻,明堂烛火将他身上的铠甲照亮,衬得他身躯凛凛,高大挺拔,如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又有破千丈凌云之气。
惊得旁人的恐惧油然而生。
又震得沈凭再难移开目光。
是他的惊临,回来了。
赵或迈着阔步朝着沈凭走去,步履坚定,气势凌人,毫不犹豫把人牵到自己身后藏着,为他抵挡魏都里的狂风骤雨。
他朝赵抑扬了扬眉,握剑抱拳道:“别来无恙,皇兄。”
后面的两个字,他几乎是从齿间挤出来的。
赵抑敛起了意外,一如从前道:“风尘仆仆凯旋,想来是带了好消息给陛下。”
“自然。”赵或笑道,坦坦荡荡用视线梭巡一圈余留的官吏,将这些人记在脑海中,最后目光落回赵抑的身上,“不过呢,今夜本王就不陪诸位消遣了,喝两杯马尿就变得失心疯,若是传到陛下面前,恐怕脑袋都不够掉。”
他无视席上心虚埋头的官吏,故意用言语唬一唬罢了,他心知有人会在皇帝面前遮掩今夜一切,所以也懒得继续废话下去。
只见赵或回头牵起沈凭的手,紧紧握在手中,凝视着赵抑道:“本王恕不奉陪,本王的人,同样如此。”
说着他牵着沈凭转身,但在瞥见一侧的兽笼时,忽地停下脚步打量一番,竟毫不留情面嗤笑了一声。
赵或侧目看了眼曹晋,清了清嗓子,拔高声道:“今夜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这也是梅花鹿!”
说罢,他和沈凭十指紧扣走出了恢弘大殿,朝着家的方向而去。
赵或没有把人带回燕王府,而是回了沈府。
今夜回京的途中,赵或听见魏都中的流言蜚语,他知晓今夜宫宴,所以抽了片刻的时间拜见方重德,得知沈府出了事。
入宫的路上,他遇见谢家离开的马车,只是听见一句“沈幸仁还在宫中”,他连铠甲都忘了要卸,佩剑不顾一切闯了进来。
直到看见那人完好无损。
他心想,幸好赶上了。
此刻出宫的路上,久别重逢的两人没有任何缠绵,赵或只想抱着他,肩膀给他靠,脖子给他搂,让他在自己身上索取想要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