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凭神色一顿,这一刻竟不知该作何解释。
就算他被冤枉,可又怎么去推翻用性命堆出的物证,大理寺办案审讯前,定将这些人都调查清楚,即便他和赵或有私人恩怨在前,眼下根本就不值得被搬上台面。
也就是说,陷害他的人,早在他不知不觉中就暗中跟随着,等着他踩进这个圈套便开始行动。
赵或见他不说话,目光凌厉盯着他说:“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话落片刻后,沈凭从他手中的爰书别开眼,莫名轻笑一声道:“我还需要说什么?”
听见笑声的赵或眉头蹙起,看着这张极好的面容生了丝苍凉时,蓦然沉默少顷。
牢门突然被人敲了两下,他循声偏头看去,见到李冠带着狱吏出现,随后他回过头,深深看了眼沈凭后,拿着爰书转身离开。
随着落锁声响起,阴冷的牢房内只剩无边的寂静。
走出牢狱后,赵或抬首看了眼高空,一夜过去,天际已泛起的鱼肚白,他把手里的东西交给李冠,“查得如何?”
李冠道:“回殿下,审问的这几人,在出城离开就被人抹掉了。”
赵或瞥了眼那些物证,“把我们的人从大理寺里撤走,接下来派人去沈家,光明正大去盯着他们的动静,让牢房恢复如初。”
李冠颇为意外说:“那大公子......”
赵或道:“死不了,本王倒要看看是谁想来杀他。”
昏暗阴冷的牢狱中,沈凭被锁了数个时辰后,终于能从刑架上解脱。
当时他被松开的那一刻,麻木的四肢一个不稳朝前栽了下去,良久后,他从浑沌的意识里回过神,缓缓转头,模糊的眼底瞧见牢门处站着的沈怀建。
沈怀建得知此事险些晕倒过去,他原以为是儿子不知悔改惹了命案,后知是燕王将人拷走,连忙派人去璟王府拜见赵抑,盼着他能出手相助。
但是璟王府的人通报许久后,却只给他带出一封信。
信上除去表明沈凭是无辜以外,还提及到有关秦家来寻过赵抑求助,不过璟王府都拒之门外了。
秦家作为清流派,对比沈家这颗墙头草与众不同,前者从始至终都在支持着璟王府,而后者立场摇摆不定。
沈怀建在官场打滚多年,见此顿时明白,璟王府不干涉此事,其实已是对沈家最大的帮助。
因为秦家一旦得了璟王府的相助,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遭拒后,沈怀建回到府上深思熟虑一番,决定去牢里见一面沈凭。
沈凭脸色苍白坐在牢房中,口干舌燥,双唇破裂,但却无暇顾及自己的情况,而是认真听着沈怀建所言,皆是有关昨夜过后魏都中事。
他对闹事的秦家并不在意,反而对于赵抑信的拒绝颇有兴趣,璟王府如何笃定他是无辜的?
沈凭并未牢在狱里开口问话,而是拉过沈怀建皱纹交错的手,在掌心写道:璟王府打算置身事外?
沈怀建明白隔墙有耳,遂在沉默中点头。
沈凭又写道:父亲可知,秦郭毅支持了璟王哪些举动?
只见沈怀建思忖片刻后,反手在他手心写道:科举制。
两人在阴暗的牢房里对视一眼,将对方的心思了然于胸。
即便沈家为璟王府开设学堂,显然并没换来这位王爷的信任。
这不仅因为沈凭的变化让人捉摸不定,其次沈家本属世家,却在立场上左右徘徊,才造成璟王府不会出手相助的原因。
一马不备双鞍,忠臣不事二主,赵抑要的是忠心,也在暗示沈家尽早做决定。
明白其中含义后,沈凭轻笑两声,想到父亲为自己向赵抑求情,心里不由感叹这驭人的手段,被赵抑用到几乎恰到好处。
沈怀建看着他冷静深思,打消来时对沈凭心性不定的顾虑。
他叹了口气,在沈凭的掌心轻拍了两下。
思索间,沈凭被这个动作打断,他感受到沈怀建温热掌心触碰着自己,抬头朝对方看去,只见沈怀建眼中带着愧色和无奈。
沈怀建道:“若你被冤枉,爹一定想尽办法把你救出来。”
沈凭怔愣了下,心中忽地一暖,恍然间把方才所想都抛掷脑后。
这是他在现代的父母离异后,第一次听见有人担心自己。
沈怀建见他呆若木鸡盯着自己,不由笑道:“爹听说你在陛下面前得了夸赞,这么多年过去了,能盼到你有点出息不易,虽然如今性情大变,但看起来也算是因祸得福。”
闻言,沈凭在他感叹的话中皱了下眉,狐疑掰过他的手,写道:孩儿并未得到陛下的夸赞。
沈怀建默读完一愣,随后压低声说:“可是,你提出丝绸之路一事,如今在世家中被传得沸沸扬扬。”
闻言,沈凭幡然醒悟,他垂下手握着衣摆,渐渐将衣袍握紧后又松开,脑海里瞬间将事情捋清楚。
他清了清嗓子,用平常的语气朝沈怀建说:“那不过是孩儿拙见,其实根本没有入陛下眼中,陛下当日不过是点名璟王和燕王回答罢了。”
沈怀建眼神带着不解,余光有意无意扫过牢房外巡逻的狱吏。
等他看回沈凭时,对方已经快速在他手心里写下:委屈父亲保持现状,切莫自乱阵脚,事情很快便能水落石出。
现在沈凭只相信自己,他先要从赵或手中活着出去。
两人各自收回了手,沈凭站起身朝沈怀建行礼,目送对方离开。
红墙金瓦,崇阁巍峨,恢宏殿群,熠熠生辉。
青砖宫道之上,一抹高挑的身影行走在其中,从后宫朝着御书房而去,不过在拐角的宫门处时,一眼扫见贴着宫墙站着之人。
那人快步上前,朝来人禀报道:“殿下,沈大人去了牢房。”
赵或往御书房的脚步放慢,等着李冠将事情说清。
李冠把狱吏传出的话一一告知,赵或的脚步顿住,侧身转头朝他看去。
赵或带着狐疑问:“沈凭没让他爹去找皇兄求助?”
李冠说:“沈大人找过了。”
赵或问:“皇兄没见沈怀建?”
李冠点头道:“且大公子知璟王不愿出手后,再没提起此事,只说了几句国子监中的事情。”
两人沉默半晌,忽然相觑对方,恍然明白沈凭此举。
沈凭眼下虽陷入困境,却并未急于投靠清流派相助,反而知晓大理寺有各派之人藏匿其中,会把他的言行举止传出,而李冠便是其中之一。
赵或咬了咬牙,不爽这种被人拿捏的感觉,他看了眼无人的四周,朝李冠说道:“母后今日让我放了沈凭。”
李冠错愕道:“可娘娘对沈家的立场很不满。”
“没错。”赵或沉思,“这一次却破例谈起救沈凭之事,若照你这么说,父皇那日前去国子监,策论恐怕传遍朝堂,母后愿意出手,代表沈凭当时做的事情对世家有益。”
李冠顿时恍然大悟,抬首朝他看去问:“殿下,属下立刻派人去查国子监。”
赵或点了点头,又道:“这件事情不可打草惊蛇,另外,大理寺另外那群人......”
李冠意会道:“传话之人,一个不留。”
赵或颔首后,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
御书房。
曹晋为赵或推开厚重的殿门时,一阵龙涎熏香的气味扑面而来,待他来到赵渊民的面前,欲作势行礼时却被拦住。
“免礼了。”赵渊民仍旧垂头批改着面前的奏折,“把你查到秦至的事情说说。”
赵或有条不紊道来,但避开方才李冠带进宫的消息,等他说完之后,只见赵渊民把手中的奏折合上,放置一旁,随后搁下朱砂笔,抬眼看向前方站着的赵或。
身着龙袍的皇帝挪动了下身子,缓缓朝后靠在龙椅上,双手交叠在腹前平静问道:“既然你说了死无对证,也查无可查,那大理寺打算给秦郭毅什么交代?”
赵或道:“凶手要的是沈凭的命,那儿臣偏不让他轻易死去,即便是死,也该是死得其所。”
赵渊民抬眉,道:“你想如何利用他引蛇出洞?”
赵或目光一凛,“把他放在身边。”
龙椅上坐着的皇帝抿唇不语,只用一双沉静的眼睛看着他,片刻后才说:“准了。”
赵或作揖谢恩后,准备抬脚离开御书房,但听见赵渊民唤了他一声,“惊临。”
圣前站着的人收回离开的脚步,正色看去道:“父皇有何吩咐?”
赵渊民静静看着这个血气方刚的儿子,须臾,他轻轻一笑道:“去吧,万事切记莫要感情用事。”
赵或颔首应了下来,再一次行礼,随后大步流星离开了。
前脚见他离开,后脚见曹晋拿着拂尘,弯腰疾步走进御书房,他垂下的眼神中,瞥见明黄的身影再次执起朱砂笔。
赵渊民问道:“何事?”
曹晋弯下腰说:“回禀陛下,秦郭毅秦大人为其子之事进宫拜见,此刻正在殿外候着。”
赵渊民道:“打发掉。”
曹晋略显为难说:“陛下,但是秦大人他......联名其余大臣写了弹劾书。”
赵渊民批奏折的手顿了下,抬了下眼看他,“可是弹劾沈怀建?”
“是。”曹晋回道。
赵渊民轻笑了声说:“沈家祖辈两朝太师,到了沈凭这一代出个逆子正常不过。秦子从前和沈子称兄道弟谁人不知,比起沈家不过半斤八两,到底是为了科举而来,还是为了处置而来,他心底最清楚不过。”
曹晋听懂后立刻说:“奴才这就将秦大人请回。”
“去吧。”赵渊民划掉面前的奏折,突然补一句,“想要沈凭的命,让他去找一人。”
作者有话说:
一马不备双鞍,忠臣不事二主。——《明贤集·六言集》
谢谢阅读和支持。
而是去了另一处地方——燕王府。
他知道牢里的对话传给了赵或,原以为赵或会让其自生自灭,等幕后之人出手时,再顺其自然将藏着的卧底肃清,如此便能一举两得。
但令人出其不意的是,赵或把他带走了,栓在身边作为引子。
甚至不等幕后黑手找上门来,直接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把大理寺里里外外洗清,最后悄无声息将其占为己有。
这个回马枪把所有人都打得措不及防。
果然,理智的疯子才是最可怕的。
如今对于秦至之死,他们也都心知肚明,那不过是两派之间的明争暗斗罢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秦至尚且是筹码,沈家又何尝不能是。
这件命案的黑手或许和世家有关,其目的也很明了,想借命案嫁祸沈凭,以此逼沈家远离清流派。
除此之外,还要帮世家完成国子监中,他们提及有关丝绸之路的推动。
如若沈家不愿意,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两派今后都会袖手旁观,对此事更是置之不理,任其闹大之后,由皇帝对沈家做处决。
倘若真的到了那一步,沈凭的结果如何不言而喻,甚至,他可能会为了保住沈怀建的官职身死。
眼下线索明朗后,沈凭的疑点只留存在黑手到底是何人?
且如何掐准时辰,让秦至死在众目睽睽之下,顺利嫁祸给自己?
此刻他坐在偏房的院子中,赏着墙外探出头的红杏,对院子里的寸草不生,枯木凋零的荒凉视而不见。
值得一提的是,他此刻的意境,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修得一副身在荒芜,心在桃源的境界,看什么都是一片好风景。
只不过他坐在这里半天没想明白,为什么堂堂燕王府,竟会有这种鸡犬不闻的院子。
沈凭捏了捏发疼的眉心,最后所有的不解,都化作无奈的叹息。
燕王府戒备森严,丝毫不逊于皇宫,所见之处都是训练有素的护卫巡逻,就连这种犄角旮旯的墙外,偶尔也能听见整齐的脚步声巡过。
比起璟王府的湖光山色,此地更像是严阵以待的兵营,连青石板都平直整齐排列在脚下。
沈凭把脚下的碎石踢开,起身朝着厢房回去,刚要踏进屋内时,突然听见院子大门被打开。
他站在门前转头看去,只见李冠远远和自己对视颔首。
心里当即明白是赵或来了。
赵或走进院子后,径直朝他走来,这人的脸色并不好看,有些气势汹汹的态度。
若不是沈凭自知他讨厌自己,真的会认为他是来寻仇的。
今日的赵或身穿一袭墨色长袍,腰间的佩剑几乎不离身。
风华正茂是真的,英俊潇洒也是真的,脾气不好更是真的。
沈凭再次感叹走来的这张脸,好浪费。
他转移视线,粗略打量那青铜剑,发现剑身长度远比普通的更长且重,磨纹细腻,做工十分严谨精细,剑出鞘时锋刃锐利,放眼整个魏朝这把青铜剑都是独一无二,起码出剑都是费力的。
沈凭心有余悸收回视线,回想起那日擂台上,看着他轻松拔剑指向自己的画面,事到如今,他的背脊都还会隐隐发凉。
他规规矩矩行礼道:“三殿下。”
赵或一来,就瞧见他那痴迷又惋惜的眼神,这不是第一次发现了,上前后先质问:“你方才的眼神何意?”
很不满吗?
沈凭敷衍道:“我喜欢看,而且看看又怎么了?”
赵或顿住,因这句话而感到怪异,但那嫌弃的表情又过于明显,叫人看着不耐烦,“收拾收拾,今夜随我去百花街。”
面对他声色俱厉的态度时,沈凭习惯性地选择淡定,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着,再抬头直视他,“入夜的百花街鱼龙混杂,殿下带着如此名声恶臭的我,不怕有生命危险吗?”
赵或蹙眉道:“本王保你性命无忧。”
“哦。”沈凭抿了抿唇,“殿下带很多人去吗?”
赵或偏头和李冠对视一眼,回道:“就我二人。”
“哦,二保一啊。”沈凭思忖了下,瞥了眼那尺寸惊人的青铜剑,“也行吧。”
赵或见他一副惜命的样子冷笑道:“大公子的剑法虽上不了战场,但不至于拿不出手吧。”
沈凭奇怪看他一眼。
赵或续道:“莫非大公子落水后,不仅性情大变,就连自己会用剑一事都忘了?”
沈凭有些意外,感慨原主看似一事无成的模样,竟还有拿得出手的防身术。
可惜,他连一点肌肉记忆都没有,因为他是现代人。
“忘得一干二净了。”沈凭如实说。
果不其然,又换来赵或打量的目光。
沈凭被他盯着难受,索性赶人道:“我累了,告辞。”
说完转身一脚跨进屋内,随手把门也关上,十足一副闭门谢客的状况。
这种无礼的态度,叫谁看了都怀疑这王府谁才是主,谁才是客。
一旁的李冠全程惊愕,他只敢悄悄去看在自家府上被赶的主子,果然瞧见主子又黑了脸。
入夜,百花街。
绮丽多彩的灯笼悬挂在街道四周,缤纷斑斓的油纸伞吊挂在树上随风轻轻摇曳,赤朱丹彤的轻纱缠绕屋檐,宛如为少女穿上的衣衫。
各处高楼台阶上,倚坐多姿多彩的美人,灿烂撩人的笑声如绕梁的余音,她们在五光十色的场景让人眼花缭乱,也在灯红酒绿里,映衬出欢声笑语的气氛。
沈凭心如止水穿梭在美人堆里,忍不住感叹古人思想开放,远超现代尺度。
还是老祖宗会玩啊。
他和李冠随着赵或的脚步来到八仙楼,三人刚一进门,胭脂水粉瞬间撞进沈凭的鼻腔,让他的神情顿时晃了下。
当沈凭回过神来时,只见一位身着彩衣长衫的老鸨,轻摇着扇子迎面走来。
他虽被赵或挡在身后,但那老鸨十分眼尖,轻易发现了自己。
待她走到面前时,听见赵或朝她喊道:“虞娘。”
虞娘举扇掩面轻笑两声,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眸盛满笑意,略施粉黛的脸上难掩华贵,丝毫不逊色百花街的姑娘,可见年轻时风情万种。
虞娘捏着扇子在手,把赵或轻轻拨开,肆无忌惮地瞧着沈凭,但嘴里的话,却是说给赵或听的。
“殿下凯旋后,竟和大公子好上了?”虞娘说道。
赵或挥开她的扇子说:“好不了一点,本王是来要消息的。”
虞娘对视上沈凭陌生的双眼时,脸上笑意更深,笃定他落水失忆的事情。
沈凭面色如常,由着她的目光赤/裸/裸地端详着。
想到原主那个曾被人送“花街霸王”的外号,心底大致明白这里有不少“熟客”。
从他踏进百花街起,就有人用如虞娘这般类似的眼光打量自己,他心中也做好要为原主还情债的准备。
今夜他能平安无事来到虞娘面前,还得托赵或的福。
他很客气地朝虞娘作揖说:“失忆了,多多担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