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凭听见他问起手中的折子,立即上前双手递去说:“回禀大人,官州举荐了上任的几位新官员,属下未曾经手过此事,不敢擅自安排,便带着折子请大人指教一二。”
徐泽海见他弯腰垂头的谦卑之状,心中十分欣慰,笑着接过翻看。
之后他把折书摆在面前,指尖点了上方的官员姓名和政绩,稍作分析一番,给了沈凭一些中肯的建议。
沈凭用心记下,受教后行礼。
当徐泽海看见如此毕恭毕敬的下属时,竟突然感慨道:“如今的孩子啊,真的是一个比一个出息了。”
沈凭道:“晚辈难当大任,能得大人引路,实乃晚辈修来的福气。”
徐泽海落座在圈椅中,臂膀搭在扶手上道:“你可知官州这几个为何不起色?”
沈凭打开折子研究,却没能看出名头来,“属下瞧着这几位很是努力。”
不料听见徐泽海轻笑两声,看着他懵懂的神色道:“努力在天赋面前,不值一提。”
说着他从把书案的抽屉拉开,从里面取出一份字画,那字画被展开时,上方的一首诗词出现在沈凭的眼底。
徐泽海接着道:“这可是去年科举中杀出的一匹黑马,此人靠着一首《关洲词》突出重围,成为去年科举先河的榜眼。”
而他此刻手里拿着的字画,右下方的落款正是孟悦恒。
沈凭没有说话,而是由着他对孟悦恒的才华赞不绝口,脸上流露出来的,都是对手里字画的稀罕。
徐泽海滔滔不绝道:“官州人才辈出,科举制实行之后,其余州县皆是寒门子弟拔得头筹,唯独官州是例外。谁能想到榜眼身后是官州一方商贾?士农工商,从来都是商人最不起眼,可想而知,孟家出了个榜眼对他们来说,那可是祖坟冒青烟,几辈子积下来的福气。”
听到这里时,沈凭倒是来了些兴趣,问道:“既是人才辈出的大州,为何不在官州设立各类试题,以便官署选拔人才?”
“为的是头破血流,要的是人中龙凤。”徐泽海小心翼翼收起手里的字画,“即便是闻名官州的才子,都不如人家随手提笔的名作,这就是万里挑一。”
春风送暖,下值后,沈凭踩着斜阳朝着官府外走去,门外站着的侍卫见到他出来时,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沈凭颔首抬脚离开,这几日他投放心思处理吏部的人际关系,事到如今得到的结果还算不赖,不仅少了许多麻烦,还换来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小道消息。
可惜这些消息目前于他而言并无用处,不过最起码掌握了些小把柄在手,也算是对得起启州辛苦一趟,不至于被人空手套白狼。
他站在道路一侧,目光落在远处缓缓而来的沈府马车,正欲抬脚上前时,耳边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为了避险,他被迫停下脚步打算让路,不料转头看去时,熟悉的一匹骏马赫然出现在前方,而那马上潇洒着招摇过市之人,除了赵或别无他人。
“沈幸仁!”人未至跟前,那响亮的喊声快要传遍千山万水。
而赵或这一喊,引得四周不少路过之人举目看来,把一心追求低调的沈凭弄得好不尴尬。
随着一声长吁,攀越稳稳停在沈凭的面前,甚至朝着他重重喷了口气以示欢喜。
沈凭抬手在攀越身上捋了把,心想这鬃毛的手感也太好了,而赵或则利落翻身下马到他身边。
“本王喊你了,你是装没听见吗?”赵或语气霸道说。
沈凭瞥了眼他,淡淡道:“听见了。”
赵或道:“那你为何不应我?”
沈凭道:“丢人。”
赵或:“......”
远处沈府的马车停在路边,家丁见到站在沈凭身侧的人时,很识趣没有上前打扰。
攀越在沈凭手中变得乖顺起来,赵或见之低声道了句“吃里扒外的东西”,许是离得近,攀越听见了主子的声音,靠上朝他挪了下示好。
两人站在街边,很快就有人将路边的石灯点燃,沈凭余光瞧见一侧有红光亮起,转头看去时,发现树上给满了灯笼。
他疑惑道:“这么喜庆?”
然后就听见赵或在一侧说道:“上巳节到了。”
沈凭闻言有些意外,照理说这个节日十分古老,但是逐渐到了现代便鲜少有人知晓,俗话说“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指的便是上巳节。
而那曲水流觞宴,流传千古的《兰亭序》便是三月三所写。
他忽地想起几日前,在永安学堂见到了张子航,对方曾问他是否要参加学子的宴席,当时他被公事缠身不敢贸然答应,想来就是上巳节的活动了。
沈凭问道:“可有安排?”
赵或思忖道:“喝酒。”
谁料听见沈凭轻笑一声,即便不说,也知这笑声的含义是嘲讽他们酒量不行。
赵或哼道:“这次必不会输你。”
不过沈凭却表示没有兴趣,“你们喝吧,我回府练字。”
这种带有目的性的邀请,起步就是生死局,他就算酒量再好,也经不起这般折磨。
赵或见他提步离开,立刻伸手去拉他的手臂,把人拽到面前才松手,“当日整个魏都的人都在街上,你留在府里头多无趣。”
沈凭道:“那你陪我练字。”
赵或:“......”这人简直满肚子算计,就知道利用自己。
沈凭道:“你看,你是个不负责任的。”
赵或急道:“本王如何不负责了?本王对你几乎有求必应!”
沈凭笑道:“那你陪我练字。”
赵或:“......”行,又被摆了一道。
见他不回答,沈凭又道:“既然不能,就......”
赵或打断说:“本王陪你去踏春。”
踏春,顾名思义就是要出游,但沈凭一心扑在公事上,只有下值后才能去参加上巳节。
往年王公贵族和文卿大臣都会临水设宴,由于皇帝带着大臣出巡江州,遂今年宫宴也作了取消。
赵或进宫见了皇后,因后宫嫔妃设宴,宴请了宫外大臣家中女眷前来,赵或觉着无趣便寻机离开,之后朝着沈府的方向而去。
刚一到,就瞧见沈凭从官府回来,身上还穿着一袭正红的官服,恰好一抹黄昏落日照在他的身上,刹那间整个人看起来熠熠生辉。
沈凭把人请进府内,路过兰亭水榭时,逢见沈怀建在修剪院子的花草。
瞧见皇子大驾光临府内,沈怀建连忙搁下手中的活儿朝赵或走去,两人有说有笑间,沈凭回了明月居更衣。
等到赵或再瞧见他时,已是一袭蓝白的锦衣走来,比起身着官服,眼下的他多了几分风流倜傥的气质在。
入夜的魏都人山人海,昌盛大街更是被挤得水泄不通,摩肩接踵从四面八方涌来,纷纷围在昌盛大街一处护城河边上。
上巳节有祓禊的习俗,人们会在水边沐浴,通过自洁而消弭疾病,有吉祥如意的意思所在。
但又因身在京城,不少人讲究体面高雅,虽不会光明正大在水边沐浴,但会制造各种有趣的活动接触水为自己消灾。
沈凭是无神主义者,一度认为没有什么事情是金钱不能解决,如果不能,那就是钱不够多。
像这种节日的习俗,他来也只是图个热闹,并不影响明天还要上班打工。
他和赵或并肩站在桥上,身后跟着的是李冠和莫笑两人。
从前若是只带李冠一人不算显眼,但自从莫笑跟了赵或之后,李冠几次劝他把身上的绷带解了,但他死活不听,像一头倔驴似的。
甚至说多几次后,莫笑干脆把绷带缠上了脖颈,引得愈发注目。
好比此刻两人站在主子身后,来来往往的人群,总会有人分一些打量的视线给莫笑。
沈凭倒是悠哉,手里拿着赵或给他买来的糖葫芦吃得津津有味,视线落在长河两岸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河面上飘浮的花灯鱼贯而入飘向远处,百姓欢喜雀跃的声音萦绕耳边不止。
赵或把手里的糖葫芦吃完后,偏头朝一侧看去,问道:“瞧出了什么花样?”
沈凭嚼着嘴里的糖葫芦,含糊不清说:“太平盛世。”
赵或听得清楚,骄傲笑道:“那是,这还有本王的功劳呢。”
这一点无可置疑,沈凭咽去食物说:“看到殿下如此出息,我也可以安心苟活了。”
赵或见他诚意不足,撇嘴说:“哼,有本王在,你就偷着乐过日子吧。”
正当两人说笑之时,忽地听见耳边传来一道高亢的喊声。
“惊临!”
众人闻言顿时循声转头看去,只见桥上人来人往的街道中,出现一抹胖墩墩的身影,对方手里抱着热乎乎的板栗朝他们招手,脸颊两边还塞着没吃完的零嘴,撑得整张脸憨态可掬。
待那人拔腿跑到他们面前时,赵或皱眉道:“谢长清,你的侍卫呢?”
谢长清笑得两眼弯弯,道:“今夜同游之人带着侍卫,不怕。”
李冠打趣道:“又和哪家姑娘出来?”
不想谢长清一听脸色煞白,用手肘撞了下他的腹部道:“少胡说八道,本少爷心中只有安姑娘。”
赵或道:“行了,你的安圆护着长姐去江州出巡,整日就知道吃,真打算拿着谢氏的名头去娶人家?”
又被暗示肥胖的谢长清一脸苦恼,嘀咕道:“她还瞧不上我姓谢呢。”说着把剥开的栗子塞进嘴里,泄愤似的吃了起来。
赵或转移话题问道:“话说今夜你是只身一人吗?”
毕竟是当朝丞相府的少爷,无人随行简直可疑。
被问起的谢长清当即回首,在人群中不断寻着那身影,最后兴奋一指道:“还有他!”
众人抬眼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不料竟是孟悦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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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悦恒上前率先和赵或行礼, 随后扫了圈众人后,才瞧见站在赵或身后的沈凭。
两人相互行礼,一旁的谢长清忙不迭上前, 解释他们如何相识到结伴而行。
说着孟悦恒话锋一转, 聊到他们在来的路上看到京贵在附近设宴。
闻言的谢长清连连点头说:“惊临, 方才我路过时见到那群人,个个朝我问起你在何处,不如你随我过去见一见, 招呼两声便走?”
他作为谢文邺的儿子,遇到他的都少不了要拉拢一番, 试图攀上些关系。
从前的谢长清和魏都的纨绔子弟并无区别, 花天酒地乃常事, 若不是赵或曾警告他不许靠近沈凭, 恐怕都扯上了关系。
虽然现在的谢长清弄不明白,为何赵或没有做到以身作则, 仿佛整天和沈凭形影不离。
赵或清楚那些京贵的脾性, 一旦见到谢长清就不会轻而易举放过,所以大概能猜到他和孟悦恒走近, 绝非是区区猜灯谜相识, 或许孟悦恒还出手替他解围了。
若真如谢长清所言, 京贵们都在找自己,那今夜也是个不醉不归的局, 倘若不去露面,恐怕谢长清今夜也是避之不及。
思及此, 他回头看了眼身侧站着的沈凭。
沈凭看见他投来的目光, 大概明白对方要离开的意思, 遂道:“去吧。”
这其中的人情世故太多, 想躲也难。
赵或扫了眼李冠,示意对方护送沈凭,而李冠领会其中之意也颔首回应。
孟悦恒这时候似想起什么,上前招揽沈凭道:“听闻大公子酒量奇好,今日不知可有机会一睹风采。”
沈凭心想这算什么风采,不过是求生的技能被他掌握了而已,“明日还需上值,不宜过度饮酒。”
听见他推辞时,赵或的心底竟生出些玩心,靠近些他道:“小酌一杯不算过度。”
沈凭见他又想给自己找事儿,干脆贴上前刻意拉近距离,用气息耳语道:“若是殿下招架不住他们,可以选择求我啊。”
他将语调拉长,听着十分调侃,令赵或的耳边总觉得痒痒的,躲开抬手挠了挠耳垂,冷哼道:“本王今夜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说罢直接扬手带着谢长清等人离开,只留李冠一人陪在沈凭的身边。
沈凭下了桥后,沿着河岸一直而去,他将四周的嘈杂声收入耳里,认真地融入在这个时代中,感受着这里的风土人情。
有时候他会好奇,朝李冠询问一些民俗,对方也很有耐心为他一一解答。
直到他走到一个小摊子前,为上方摆着的陶制品而停下脚步,摊主在烧制成型的陶瓷上作画,片刻后,栩栩如生的动物便会出现在眼前,摊子上方摆着五花八门的工艺品,也吸引了不少来来往往的人围观。
沈凭留步的原因很简单,这些让他想起那只陶瓷小老虎,不知赵或拿走之后是不是丢掉了,毕竟那天看他脸上的神色并不中意。
又见一只白虎在店家手中诞生,站在沈凭身边的李冠突然指着说道:“这老虎,和主子身上那只金色的很像。”
他的话让沈凭蓦然愣了下,随后转头朝他看去,打听道:“什么金色的?”
李冠道:“主子从启州带了只陶瓷老虎回来,与方才那白虎相似,整日捏在手里盘玩。”
沈凭转身沿着河岸继续走着,又问:“方才我瞧着那白虎挺丑,他竟不嫌弃吗?”
其实这是胡话,若是丑又怎会吸引人。
李冠却不知他套话,只道:“主子可稀罕了,倔驴问主子那物从何而来,主子说天上掉下来的。”
沈凭闻言失声一笑,又听见李冠续道:“倔驴说那东西太小不够霸气,配不上主子,主子说他不懂事,还逮着他,逼他硬是夸了几句好看才罢休。”
身边的沈凭笑而不答他的话,倒是问起他话中指的另一人,“你说的倔驴是何人?”
李冠道:“除了莫笑还能是谁。”
两人谈笑风生穿过人群,沈凭会有意无意在他的话里打听赵或,有时候顾着听还不慎撞到路人,直到被一声叫骂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待沈凭循着视线转头看去,才发现两人沿着河岸来到了百花街附近。
而那叫声正是从一处副食店门前传来,店门前围了两层人浪,除了站在阶梯上叫骂人的店家以外,那被骂之人背对人群,只在人潮缝隙中瞧见忽隐忽现的背影。
沈凭被凑热闹习惯了,对于这种丢人现眼的时候,他深知双方有多大的勇气,眼下他不在第一现场,也没有心思上前看这场热闹,打算和李冠绕道而行,却在人海里听见一道熟悉的反驳声。
“本少爷限你三日搬离,否则就派人把店被砸了。”
李冠瞧见他停脚后问道:“大公子想去何处?”
沈凭皱眉回身,视线穿过人群投向那店门前,仔细一看那背影,顿时感到意外,“竟真的是他。”
李冠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没有琢磨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但还是提醒道:“此事并非吏部所管。”
他想说的沈凭再明白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沈凭这人活着的优势就是听劝,知道被骂的人是谁之时,便不打算插手,恨不得赶紧离开。
可下一刻,只见人群的百姓惊呼,又听见那店主大喊“打人了”“卖国贼欺压良民”诸如此类的话。
恰巧当时沈凭欲转身,听见后抬眼朝店门看去,不想这一眼,便被逮着个正着。
他躲开苏尝玉诧异的双眼,连忙拽着李冠转身跑开,怎料那苏尝玉不管不顾,为讨一个公道,直接对着逃跑的背影大喊一声。
“请吏部侍郎沈凭沈大人,替草民做主——”
沈凭听出他这一声高喊,几乎是耗尽丹田的气息,否则也不会在喊完之后徒留自己尴尬,而他则喜笑颜开地在咳嗽。
其实吵闹的原因无非是续租,店主不满自己黄金地带的铺子被调高租金。
而苏尝玉也不愿做赔本买卖,认为几年前定下的铺租对比如今不合适,会引起其他店主不满。
两方协调不来便起了争端,苏尝玉原本处于上风,但被踹出门后,又让那店主喊了句“卖国贼”,如此一来瞬间失了优势,只能任人指指点点。
沈凭当时想逃不仅是出于李冠的提醒,还有一点是他在魏都太过于引人耳目,一旦有人认出自己,处境和苏尝玉大差不差。
一个卖国贼,一个墙头草,背负骂名的两人可谓是同病相怜,半斤八两的东西凑在一起只会事倍功半。
沈凭意识到这一点对他们不利,便立刻派李冠找来京兆府,官府出面后,那店主也不能强词夺理,一个时辰过去,这件事情才算解决完。
之后苏尝玉带着一身轻松出门,身边还跟随着满脸疲倦的沈凭,两人一看天色,不知不觉中竟将到子时。
“辛苦大公子了,今夜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本少爷统统给你买来。”苏尝玉十分大方说着,还顺手搂上了他的肩膀,给旁人瞧见一副情谊深厚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