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乐此不疲的环境仿佛置身事外。
沈凭轻易猜出他眼中的意味,只因这宴席请了赵或前来。
照理而言,两位皇子明面上互不相干,私下却是推心置腹情同手足,一同出现时似乎并无大碍,但在此前提下,要基于了解他们私下的相处方可行。
但今日的宴席,放眼望去,几乎每一位都是清流派,除了令人闻风丧胆的赵或,便只有陈写和沈凭是世家派中人,不过陈写如今身在永安学堂授学,并不显突兀。
此前赵或出现的那一刻,清流派等人神色各异,他们收到请帖时,皆认为沈凭为立足清流派做打算,
不想被赵或打破了这种想法。
今日的清流派中,有无法接纳沈家之人在,这些人来时甚至带着刁难的心思,即使赵抑也在,他们能打着为清流派着想而下手,只要赵抑不开口阻拦,这些自以为清高难以企及之人,总能想方设法让沈凭出糗。
想要融入清流派谈何容易,这个道理沈凭何尝不知,所以他借着谢恩设宴的理由,宴请了赵或前来。
一是为了避开清流派的为难,二是暗示赵抑,沈家不愿划清和世家的界限。
很显然,赵抑识破了这一点。
说起来,他和赵抑年纪相仿,后者比他大不过数月,所经人事各有不同,但思维上的碰撞分毫不差,打太极的功夫也不相上下。
先前沈凭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沈家能落到两派都不待见的地步,靠着沈家祖上的恩荫和京贵周旋。
可经历这数月以来,他渐渐明白沈家此举的原因。
如若将来两派其一所选的皇子成了储君,沈家只有当官的沈怀建会备受牵连,但儿子会因为游走两派保住小命,不像立场明确之人遭到肃清,即使不如从前富贵,也能安享晚年。
对于没落的身价而言,这是最好的选择,必然也是沈怀建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安排。
沈凭暂时不想打破这样的现状,起码沈怀建还身处在秘书监,其中有数不胜数的世家之人盯着。
他不能为了眼前的橄榄枝,而置这位无辜的父亲于水火之中。
再者,赵或于他当下而言,除却找茬以外并无坏处。
何不栓在身侧一用。
载歌载舞间,大门被人推开,沈凭转眼看去,只见穿着红衣的虞娘出现,指尖捏着手帕款款走来,身后带着几位貌美如花的姑娘。
席间有人朝那几位姑娘吹了声流氓哨,但很快被身边文雅人士制止住,一时间,宴席上畅谈声渐消,唯有乐声未断。
虞娘垂头踩着碎步而去,一番行礼后抬起头,入眼时,率先看见赵抑的脸颊。
她的眼底莫名一怔,猝然僵直了背脊不敢乱动,仿佛被赵抑那沉静眼神所吓到。
瞧见她出现时,赵或竟多了几分好奇,随意倚在榻上,指尖把玩着酒杯,朝虞娘喊道:“虞娘啊,带这么多姑娘来是作何?”
虞娘被人一喊,身子不禁轻颤,回神后立刻转身,往赵或的方向投去目光,适才的惊悚得以一扫而空,哆嗦着行礼,快速平复内心的慌乱。
只见她起身时,脸上一如既往堆笑,绞住手帕,谄媚笑道:“哎哟燕王殿下,这不是寻了几位姑娘来助助兴嘛。”
赵或歪头躲开她的身影,视线朝她后方看去,肆无忌惮打量她身后的美人。
“原来是姑娘啊。”赵或若有所思,忽地轻笑一声,“正好,大公子不是失忆了吗?送去吧。”
虞娘原地跺了下脚,好似记起宴席的金主是何人,又是一声“哎哟”后,连忙转身寻着沈凭。
沈凭正低头吃着白玉盘里的美食,闻言缓缓抬头,看着虞娘朝自己走来,捕捉到她经过赵抑时用余光打量的异样。
虞娘赔笑说道:“大公子恕罪,是虞娘不好,给忘了这茬,今夜不如趁着花前月下,挑位上好的姑娘给大家唱一曲儿如何?”
沈凭扫了眼她身后的姑娘,收回目光道:“虞娘若觉得好,那便让人唱吧。”
赵或见他不反驳,心中觉得无趣,连忙直起身喊道:“不对。”
沈凭阴恻恻看他,眼中充满对赵或毫无杀伤力的警告。
赵或无视他,回想自己被掐到发紫的腰,盘点一番决定报仇。
他忙把手里的杯子搁下,到:“本王突然觉着,还是小倌好。”
沈凭滑入喉咙的冷酒猛地呛住,登时明白这疯子又要找事儿。
他欲用眼神剜向赵或,眼前被递来一条锦帕,修长无暇的指节映入眼底,他转眼看去,发现赵抑出现在身侧。
沈凭略作迟疑,最终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帕子接过,拭擦嘴角的酒渍。
整理好自己后,他深吸一口气,看回虞娘道:“三殿下醉了。”
即便他是喜欢男人,也绝不能在这样的场面下承认,否则他这才上任的新官,明日恐要被御史台参一本,虽无伤大雅,但会在朝廷中落下口齿。
虞娘识趣点头,立刻照着沈凭先前的意思做。
可赵或偏偏不死心,只见他从坐席起身绕出,欲伸手拦下虞娘时,面前忽然闪出一抹白色的身影,将他的去路彻底挡住。
他刹停脚步,垂首看向沈凭,满脸迷惑。
此时此刻,沈凭正举着两个酒杯在手,眉开眼笑望着他。
虞娘一走,沈凭把酒杯推到他的怀里,清酿溅出几滴在衣袍。
他抬眸望着赵或,皮笑肉不笑道:“殿下,我们今夜似乎还未喝上一杯吧。”
赵或知晓他在刻意阻拦自己,四周众人的目光被准备献艺的姑娘吸引,赵或不满被人胜一筹,索性抬手扣紧沈凭的手腕,把人拉近。
他另一只手接过怀里的就被,压低声冷哼道:“这都没能上当。”
沈凭任由着他对自己撒野,脸上如沐春风,故技重施逗弄道:“殿下贴这么近,是要和我喝交杯酒吗?”
赵或凝视他的眼眸,逮住其中的狡猾和调侃,心头似被羽毛轻扫,不甘夹杂心痒,叫人咬牙切齿。
落败感令赵或头脑发热,他当机立断选择乘胜追击。
他握住沈凭的手腕,杯中酒洒落些许,顺着两人的指尖滑落,手臂趟过一丝冷冽,宛如火上浇油,勾着两人不断试探。
赵或眉梢微挑,交汇的目光变得恶劣。
下一刻,他拽着沈凭的手搭到臂弯里,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用结实的手臂勾着沈凭不放,如愿抓到沈凭眼底闪过的慌张。
“哥哥想喝交杯酒。”赵或俯下身,稍用力夹着他的臂弯施压,语气略带不屑,“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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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路口
沈凭捏着酒杯在手,英俊的脸颊在眼底逐渐放大,有一刹那,他的心头莫名悸动,不止一次感叹赵或这张嘴。
如果能不长就更好了。
两人凝视片刻,默契抬手,在众人的注视下仰头饮去杯中酒。
赵或体格高大,喝酒时又不安分,拽着沈凭踮脚往上抬,迫不得已朝前挪去半步。
他眼帘低垂,仔细端详沈凭的举动,交汇的目光带满得意,臂弯还故意摆动,让沈凭喝酒时晃动。
沈凭微微蹙眉,被他晃得手抖,清冽的酒水不慎溢出嘴角,沿着唇边滴落。
赵或见状眸色一沉,眼底复杂,闲着的手竟下意识抬起,但又在眨眼间立刻收回。
他察觉自己居然想给沈凭擦拭后,连忙把夹着的臂弯松开,略显木讷站在原地。
沈凭嘴角仍旧淌着酒水,落在赵或的眼中,似藏在微光,瞧着并不狼狈,反倒略带蛊惑,带着不怀好意,一举一动都能魅惑人。
他们此刻贴得近,能清晰看见对方的神色,赵或第一次近距离打量男子,沈凭的五官颇为出色,左右都是勾人的料子,难怪名声不好也有人前仆后继送上来。
他的脑海突然闪过陈启欢所言。
男妖精。
他同意。
确实是随时随地都在勾引的妖精。
赵或嗤了声表示不屑,朝后拉开距离。
沈凭见他一惊一乍,狠狠给了个白眼,率先将杯子放下,取出赵抑的巾帕拭擦嘴角。
见赵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也懒得搭理,不疾不徐回了坐席上。
寒冬宴席觥筹交错,诸君举杯高谈论阔,琴瑟鼓鸣如潺潺流水,与那热酒灌入心房上。
不出所料,赵或不胜酒力败在沈凭手中,此刻一副半梦半醒的状态,斜斜倒在了坐席上。
沈凭坐在桌子的一侧,支着下颚,在狼藉的桌面找花生解闷,脸颊因酒精泛起红,眼帘微垂,扫了眼仰躺在圈椅里的人,片刻后搁下长箸,递了个眼神给旁边的李冠。
李冠上前将吞山啸收好,把赵或扶起扛在肩上,沈凭也跟着起身。
他往赵抑的方向看了眼,席上还有寥寥几人未离席,想趁着人少借机攀谈赵抑,赵抑未必不知晓。
赵抑察觉到有视线落在身上,偏头看去和沈凭对视,也瞥见醉死在肩头上的赵或,明白沈凭要送人。
两人互相颔首后,赵抑目送着沈凭的背影离开。
沈凭跟在李冠的身后,发现他扛着赵或时颇为吃力,心中暗自纳罕这具身子带给别人的压力,行至楼梯的转角时,他思前想后决定上前搭一把手。
他撂起赵或长臂搭在肩膀,当那软绵绵的臂膀落下时,沈凭感觉天都塌了,惊得他脚步踉跄,险些带着赵或一起滚下楼梯。
平日看着身轻如燕的一个人,当真要扛在身上时,当真是重得惊人,何况又逢喝醉酒的时候。
沈凭为了扶稳自己,顺手搂住赵或的腰,隔着隔着衣袍,能清晰感受到赵或的腰腹,结实坚硬,必然是保持锻炼才有的。
把赵或搬运到马车前方后,沈凭的额间隐约起了细汗。
李冠看向沈凭道:“有劳大公子了。”
沈凭舒了口气说:“无妨,回去注意安全。”
说罢,将肩上的手臂取下。
不料还未移走,一股蛮横的力气将他倏然收紧,乍一看,赵或睁着迷迷糊糊的眼眸,勒紧沈凭在怀中,十分强势地贴近他的脸颊,试图把人看清,把话说清。
李冠也被下了一体爱,顿时手忙脚乱无从下手。
“大公子,沈幸仁?”赵或醉醺醺地呢喃,始终没有意识自己要把人勒死,“......你利用我。”
声若蚊蝇的几个字,让沈凭背脊一僵。
他快速平复内心的慌张,仔细观察赵或的神情,确认对方的确不省人事后,才敢暗暗松一口气。
冷风夹杂着赵或呼吸扑面而来,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拳头大小,粗重的呼吸声起伏不定,带着酒气灌进沈凭的鼻息。
他感觉身上犹如千钧重负,望着近在咫尺的脸颊心跳如擂鼓,震得他晃神,屏着呼吸极力掩饰眼底的心虚,却难挡涌上头的醉意。
沈凭意识到不妥后,连忙表现出不堪重负的为难,答非所问道:“殿下果真好酒量。”
他快被熏醉了。
赵或还在喃喃自语,“狐狸精......勾引我......”
沈凭:“......”
李冠见两人出现摆动,为了避免主子跌落在地,立刻招手让车夫上前相助。
沈凭把勒紧自己的手臂挥开,然而下一刻,赵或的手臂绕到他的后脑勺,用力捏紧他的后颈。
众人哭笑不得,沈凭觉得自己像个任人宰割的猎物,被这霸道的力气随意摆弄。
赵或掐着他拉到面前,脸颊贴着沈凭发烫的耳根,语气冷冷道:“好幸仁,我们来日方长。”
话落,一颗脑袋坠在沈凭的颈窝处,连着那长臂也跟着一并滑落。
眼看赵或要倒地,车夫眼疾手快将人接住,因动作着急不慎把沈凭撞开。
未等车夫反应过来,沈凭被撞得摇摇晃晃,险些不稳跌倒时,肩膀被一双手扶住,惊得他双手攀上借力。
“没事吧。”温柔的声音在沈凭的耳边响起。
他目光略带呆滞回头,发现是赵抑时快速稳住脚跟,随后松开扶着的手。
赵抑看了眼他受惊躲避的手,慢慢把肩膀放开。
沈凭目睹赵或被塞进马车后,如释重负地长舒了口气,把脑海里的胡思乱想抛掷脑后,转身朝赵抑谢恩。
打点好一切的李冠走上前,赵抑和他叮嘱了两句,燕王府的马车随之离开昌盛大街。
深夜的寒风刮在脸颊上,为沈凭带了些许清醒,也许因为喝酒的缘故,他感觉到自己浑身发烫。
尤其是赵或垂落在颈窝的位置,似乎被蹭过之后愈发灼热。
他抬手揉了下眼角,待心烦意乱消散,才敢抬首朝赵抑看去。
但在抬头之时,视线忽地朝上,发现站在酒楼栅栏处的虞娘。
视线交汇间,虞娘眼中闪过慌乱,讪笑捏着帕子招手相送。
赵抑见状回头扫了眼,很快目光又落回沈凭身上,两人在寒风中而立,姜挽和杨礼站在不远处,各自拿着两人的大氅上前,待他们披上又自觉地站回后方。
璟王府的马车被缓缓赶到两人身边,但赵抑却轻抬手止停。
他朝沈凭温声说:“走走吧。”
沈凭并未拒绝,也算如了散步解酒的愿,他站在原地等赵抑先行,却发现对方在等着自己并肩。
不管礼义廉耻了,今夜就当是醉了吧,沈凭心想。
两人并肩走在空无一人的昌盛大街,两侧酒楼前悬挂的灯笼在风中摇曳,落在眼里如散落闪烁的星辰。
沈凭感觉添醉,但更清楚只要没倒在床榻上,他仍旧能保持着清醒。
沉默无言走出一段距离后,赵抑偏头再次打量他的状态。
沈凭正甩头清醒着,突然听见耳边传来很轻的笑声。
他以为自己听错,遂转头看个明白,目光顿时落入一双温柔明媚的眼眸里。
沈凭怔了怔,尴尬道:“让王爷见笑了。”
赵抑收回目光看向前方,道:“原来你的酒量变好并非传言。”
话落,沈凭不禁回想过去一年的时光,自己似乎逐渐颠覆了原主的形象,还活出现代的样子,即便被外人怀疑,也能用行动破局,但好像有一人总能轻而易举揭穿。
他在这个时代的父亲,沈怀建。
沈凭低声回答:“做得还不够。”
他仍需努力,不能让这里的亲人失望。
两人踱步在一处十字路口停下,沈凭顺着他的目光,远远眺见一处耀眼的轮廓,他的视线有些朦胧,但也能分辨出那是魏都的城门。
若不细看,那城门便是坠入人间的月色。
魏都处处透露地灵人杰,即便是那巍峨冰冷的高墙,也绝不吝于装点,十分讲究美感。
沈凭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竟不想将眼角沾湿,他从怀中掏出帕子,欲擦拭时却顿住,捏着那锦帕端详道:“改日给王爷送条新的。”
“不必。”赵抑抬手接过帕子,修长的骨节弯折,捏着帕子缓缓朝他的脸颊伸去,轻抹去眼角的润色,“我想要的不是帕子,幸仁。”
沈凭略带怔愣感受着轻柔的动作,当赵抑的指尖触碰到眼尾时,他的睫毛忍不住颤抖。
赵抑垂眸而望,眼底盛满柔光,沈凭未曾见过这样的眼神,仿佛突然流露出来,相比平日所见,此时此刻的赵抑,完全可以用一个词去形容。
情深意重。
但沈凭清楚其中的真假不过几分,和赵抑相处的数月里,让所见的是一位喜怒从不流于神色,永远礼贤下士之人。
可翩翩君子压不住老谋深算的清流派,赵抑可以当君子,但绝非善类。
赵抑把眼角的湿润拭干后,很有分寸地收手,将帕子一并拢回袖中。
沈凭别开眼,注视远处的城门,平静道:“臣一直都在为王爷做事。”
赵抑看着他的侧脸,轻声问:“是吗?”
身后拂过一阵冷风,将两人的青丝同时吹起,灯笼洒出的光芒在脚边闪动。
沈凭转头反问他,“臣在王爷的心中,可又有一席之地?”
两人凝视着对方的双眼,片刻后,沈凭有些失望,他无法在这双深不可测的眼中,捕捉到任何想要的变化,此时的赵抑,除去一腔的柔情别无他样。
而赵抑却细细品着他魅惑人心的凤眸,望着被泪水润色后的潋滟,心中忽感意外,原来世间的男子也能生得一副撩拨的模样。
少顷,赵抑浅笑回道:“若非没有,你我便不会立于此处闲谈。”
沈凭敛起片刻前的虚情假意,认真道:“臣仰慕王爷的远瞩高瞻。”
下一刻,他清晰可见赵抑的眼神沉下,显然赵抑听懂了其中的拒绝。
沈凭所支持赵抑所谋之事,而并非这个人。
这正是他在登门送礼当日,想要告诉赵抑的立场,然而刚才的对话里,他知道赵抑对自己怀有希冀。
但他不能回应这份寄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