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欢指着他怒骂:“你、你简直丢人现眼道德败坏的东西!”
沈凭认同他的看法,道:“是啊,我若是菩萨心肠,贵府莲花座上供着的就是我了。”
身侧站着的赵或闻言失笑,快速摸了摸鼻尖掩饰,余光落在沈凭有恃毋恐的脸上。
他见识过沈凭呛人的本事,比起从前,如今伶牙俐齿的沈凭,反而让人更加难以招架。
陈启欢被气得哑口无言,指着人半天又憋不出一句话,只好可怜兮兮求助于赵或。
赵或见状轻声咳了声,道:“无论如何,大公子也是吏部考功司的主事,陈少爷恐吓朝廷官员又该当何罪?”
被点醒的陈启欢神情一滞,显而易见,这厮没把此事记在心上,仍将沈凭当作游手好闲之人。
他双手垂下,死死拽住衣角,眼神四处闪躲,试图寻求为自己解围的方法,眨眼间,挑衅叫骂的底气泄了遍。
赵或见他不语,接着道:“陛下念及陈甘为官多年,才让你们将功补过,如今体恤两位大人的脸面,命其告老还乡,陈少爷何必为了这一口气失了体面,若你日后打算考取功名,今日之事被传开,将来又有何脸面上京。”
闻言,一群世家子弟面带愧色,陈启欢更是被训得低下头。
沈凭绞发的手一顿,略带诧异,未料赵或会以理服人,也打算放过这群人,免得日后见面时难堪。
这个台阶给的不仅是世家,还给了自己。
思及此,沈凭缓缓整理衣袍,站在身旁默不作声,目睹赵或将事情解决。
片刻后,陈启欢拱手行礼,带着咬牙切齿反省几句,眼睛瞥向沈凭时虽带着怨恨,但也被悉数咽回了肚子。
这场闹剧最后以陈启欢的离开遗憾告终,待茶棚里那委屈的哭声渐消后,赵或这才转身看回沈凭。
他皱眉道:“你能不能配个带刀侍卫?”
沈凭无所谓道:“要杀要剐随便,魏都有殿下这等公正严明之人主持公道,自然不会让我六月飞雪,含冤而终。”
赵或语塞,顿时不知该拿他怎么办,只能气道:“所以我替你把世家都得罪了。”
沈凭抬眼凝视着他,半晌才道:“我以为,我们是一条船上的。”
赵或皱眉,嘴边的话正要脱口而出时,看见四周人来人往顿时收声。
他清了清嗓子,转而冷笑道:“陈启欢说得不错,你的确给世家丢脸。”
话音刚落,沈凭心底莫名感到酸涩,回想今夜被世家子弟辱骂的话,仿佛置身孑然一身的从前,无依无靠的感觉竟油然而生,令他不由自主感到烦躁。
他无力和赵或争辩,只道:“告辞。”
谁知他刚走出一步,肩膀顿时被赵或扯了回来。
赵或不懂他为何说走就走,拦下便说:“本王今夜替你解了围,你连一句道谢都没有吗?”
沈凭不耐烦道:“你是替陈启欢解围,不是我,少道德绑架我。”
说罢,他无情挥开肩膀上的手,甩袖转身离开。
赵或欲追上将人留下训话,被马车里传出的声音喊住。
他顿足回头,马车的帷裳被掀起一角,清晰可见赵抑温和的脸庞出现。
李冠侧身给赵或让路,偏头朝沈凭背道而驰的身影看了眼,不知为何觉得那背影竟有些凄然。
高大的身影弯腰钻进马车,随着帷裳落下,马车渐渐朝着王府的方向行驶而去。
赵抑坐在马车内,端倪着赵或阴沉的脸色,片刻后轻轻笑了声,引得对方转头看来。
“为何取笑我?”赵或有些赌气说。
赵抑道:“人多眼杂,京中传他作为世家大公子却为清流派屈膝,眼下你二人碰上,也许他是故意和你闹翻,逢场作戏何须这般置气。”
赵或带气说:“我没有和他计较,是他朝我发脾气了!皇兄,你方才是没看到他的态度。”
说着他扭头朝窗外看去,紧紧握着吞山啸撒气。
赵抑温声笑道:“他受了委屈也是常事。”
赵或不满地嘀咕:“我都帮他赶人了,他还有什么好委屈的。”
赵抑闻声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手中那有关科举的奏疏藏起,“回府吧,今日你护送为兄送折书也累了。”
月色倾泻而下,影子在身后拉长。
沈凭回府后,一声不吭往明月居回去,迎着月色途径廊桥水榭,突然在桥中央处停下脚步,视线落在前方站着的一抹身影。
那人在湖边负手而立,仔细一看竟是沈怀建。
沈怀建转身看去,扬起一抹和蔼的笑,喊道:“回来了。”
沈凭收拾好情绪缓步上前,“父亲。”
沈怀建端详着他道:“瞧你回来一副闷闷不乐之状,可是途中出了何事?”
两人并肩站在原地,院子的虫鸣声围绕耳畔。
沈凭方才下马车前,交代过家丁务必守口如瓶,所以他相信定是自己没藏好,才让沈怀建发现了端倪。
但他习惯了报喜不报忧,遂道:“无事,许是累了。”
说话间,他想起沈怀建今夜的出现,续问:“父亲深夜未眠,可是有要事找孩儿?”
沈怀建朝着前方扬了扬下颚,示意一同往前闲庭信步,“怎么,我这做老子的,无事还不能来寻上一寻你吗?”
沈凭闻言一愣,这是他在沈府数月以来,第一次听见沈怀建用玩笑的语气聊天。
他低声一笑,接上了话说:“父亲能来,孩儿欢心还来不及。”
沈怀建爽朗大笑,两人踩着脚下的影子散步,偶尔还能听见笑声传开。
良久后,沈凭惦记他的身体,索性找了一处青石椅落座。
月光透过枝桠零零碎碎洒在身上,时值盛夏的夜晚清风徐徐,将他们额间上的细汗吹干,剩得一身舒爽。
沈怀建望着月色长叹一口气,“再过一个月,这炎夏也该过了。”
沈凭道:“父亲若嫌家中冷清,孩儿便让二夫人留下。”
自打沈复杰因坠楼案被大理寺带走,沈怀建默认让沈凭整顿后院,如今他在沈府的地位不言而喻。
二夫人不甘多年筹谋落了空,在府里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几日后,得知沈复杰可能面临牢狱之灾,为了自己的儿子,她去求沈怀建相救无果,最后找上沈凭相助。
沈凭从库房中支了一大笔钱给她,并借永安学堂一事,向赵抑求得一份远离京城的差事,让他们能在沈府够得着的地方安享晚年。
但二夫人不死心沈复杰的婚事,沈凭无奈之下多方打听,最后制造了巧合,让沈复杰得知那姑娘有心仪之人,并且从未想过嫁于他人。
得知此事后,他们才算彻底死了心,收拾包袱决定离开京城。
沈怀建听说要留人,摇头道:“不必了,走了便走了,杰儿留在京城也是寸步难行,为父只盼他下半辈子顺遂平安。”
沈凭偏头看他,只见那落了细纹的眼角满是落寞,“父亲可会怪我?”
怪他自作主张处置了沈复杰,怪他前段时间把沈府闹得鸡犬不宁。
沈怀建依旧是摇头,又见长叹一口气释然道:“怪你什么?”
他转头朝沈凭望去,眼底带着欣慰笑着说:“怪我儿终于长本事吗?”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和支持。
第16章 练字
秋闱之初,永安学堂大门紧闭,学子们为乡试提枪上阵,各州县的乡试引得天下瞩目。
沈凭平日里闲来无事会在府中练字,如今穿越后就过上了没有铅笔的日子,导致他没办法靠着自己的鬼画符去传递消息。
书房传来敲门声,沈凭执笔练字的动作未曾停下,“请进。”
随后房门被推开,只见家丁出现在门口处道:“大公子,璟王府的姜挽求见。”
沈凭手中的笔尖停顿,墨水瞬间在宣纸上晕开,他将笔搁下后问道:“可是传我去王府?”
家丁回道:“是的,大公子。”
沈凭从书房中走出,看了眼门边的家丁说:“找人收拾一下书房。”
“是。”家丁应道,待主子离开后折身进了书房中,结果来到书案前满脸震惊,被满地飘零的鬼画符弄得无从下手。
璟王府,听雨楼。
初秋府中的树叶泛金,秋风带着细细簌簌的树声穿过听雨楼,湖边见杨礼正面无表情地在垂钓,手中握着钓竿在原地纹丝不动,宛如石化似的。
沈凭出门时披了件风衣用作挡风,此刻取下后便搁置了一旁放着,填上了赵抑对面的坐席。
面前仍旧被倒上一杯热茶,虽然沈凭多次尝试学习冲茶,但还是和练字一样以失败告终,三番五次后也不好让赵抑继续指教,无奈只能厚着脸皮喝着上级给自己倒的茶。
赵抑见他目光炯炯盯着自己冲茶的动作,勾唇笑道:“可是还想学?”
但实际上的沈凭只是想事情出神,发呆时将视线落在那茶具上罢了。
他听见要学冲茶时下意识婉拒道:“不了,臣怕了。”
这双手可经不起热水烫,不然估计鬼画符都画不好。
赵抑轻轻笑了声,随后说起有关秋闱之事,“南诏王眼下仍在中州逗留,今日朝会上,陛下问起有关中州主考官是何人。”
沈凭集中起注意力问:“王爷可是有心仪人选?”
赵抑反问他道:“你认为这魏都谁最合适?”
“事出突然,臣一时半会儿无从选择。”沈凭说。
但他看见赵抑没有即可回答,知道对方打算给时间他慢慢思考。
思及此,他也不想拖着,接着说:“不过有一人应能担起此重任。”
赵抑道:“谁?”
沈凭不假思索:“张岷。”
国子监祭酒,驸马爷张子航的父亲张岷。
只见赵抑放下手中的茶盏,思索须臾后轻颔首,表示赞同道:“本王也觉得张大人颇为合适。”
沈凭的内心松了口气,其实举荐张岷原因无他,是因张家父子的办事效率高有目共睹,当初他能一夜之间得到京城才子们的支持,少不了张子航在他爹面前的美言。
对方在一定程度上,把他和赵或当作促成美好婚姻的媒婆,后来他们得知此事都觉得荒谬。
沈凭抿去杯中茶后道:“王爷可打算进宫引荐?”
赵抑道:“本王命吏部尚书引荐即可。”
说罢见他起身,对面坐着的沈凭也跟着站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屏风里面的书案前,赵抑绕到主座的位置上,挽袖取走架上的毛笔沾墨,轻置宣纸上方时毫不犹疑落笔,只见他行笔云流水,用笔如云烟,区区两行字在他手中一气呵成。
赵抑提起笔后抬首唤了声:“阿挽。”
但片刻未见有人进来,他正打算再喊一遍时,余光发现沈凭聚精会神瞧着案上的字,那神情仿佛要将那宣纸看穿。
他把书信移至一旁,用镇尺压住待其风干,然后往旁边挪出脚步让出位置,转头看向沈凭道:“幸仁。”
沈凭被他唤回了神,之后见他站在一侧,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执毛笔,看样子似在等着自己过去。
他连忙朝赵抑摆手说:“王爷,万万不可。”
他哪好意思让上司又教泡茶又教书法。
怎料赵抑却阐明意思说:“阿挽上门数次,皆听闻沈府家丁谈及你在府中练字一事,听得本王也甚是好奇。”
他并未说起原话,只因沈府家丁说的是沈凭在书房学画符,有种要做道士的错觉,让他不由怀疑事情对错。
沈凭不知家丁的一派胡言,只是羞于笔下,觉得没必要拿出来丢人现眼罢了。
他思前想后打算回绝赵抑,就在犹豫之际,又听见赵抑的邀请。
“偷得浮生半日闲,闲情雅致之事,不必为此感到谦虚。”赵抑温声道。
哪敢说是谦虚,明明是毛笔字写的丑罢了,沈凭闻言腹诽。
但他不能让金枝玉叶的皇子再请一次自己,最后只能硬着头皮绕过去,接过对方手中的笔杆,踯躅道:“盛情难却,还请王爷恕罪。”
话落,他毫不留情把笔尖朝宣纸上摁了下去,如同有深仇大恨似的,让那生疏失控的笔锋把他脑海里每一个字都绘了出来。
短短十余个字,从猴年干到马月,提笔的那一刻,除了他的一声舒气,似乎还听见耳畔传来一声轻叹。
沈凭心想,或许赵抑会在今日过后,会重新审视谦虚二字了吧。
他把手中的笔紧握,丝毫没察觉到自己通红的耳根,唯有不停的咽口水,去平复内心的兵荒马乱。
随后扭头朝沉默的赵抑看去,以为他会被自成一派的书法吓到,殊不知他的脸上依旧是面不改色的温和,甚至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那笑意比往日的更深些。
赵抑的视线从那东倒西歪的字里移开,深邃狭长的眉眼中带着温柔笑意,就连说话的语调都多了几分纵容,“别具一格的风格,倒是让本王刮目相看。”
沈凭心知这句话不过是安慰自己,看着手中险些被戳烂的毛笔,他垂头丧气道:“臣择日登门赔还王爷的毛笔吧。”
若换做写信,只怕根本没人能看懂。
说起来,倒是为难那位模仿自己的字体之人,若非用心刻苦,恐怕都没办法把坠楼案嫁祸给自己。
赵抑身后拿过他手中的毛笔搁置起来,随后重新取下一支新笔递到沈凭面前,“不如再来试试。”
看见伸到面前的毛笔时,沈凭连忙后退了一步行礼道:“王爷,万万不可,这,这字丑不可外扬。”
但赵抑没有给他机会,见他躲开反而走上前一步,把手中的毛笔放在他的指尖后,双手握着他的肩膀缓缓转过身朝向案前,站在他的身后虚虚贴着,十分有耐心地一步步教他练字。
从握笔姿势开始,之后到起笔,到如何运用手腕,逐渐到下笔。
沈凭觉得自己背脊僵住,听着耳边温柔的声音,感受到被温热的手掌握着,让其带动着自己的笔杆落笔,看着那笔锋在宣纸上,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天”字勾勒出来。
最后停笔的瞬间,他甚至未从挥洒自如的过程中抽离,脑海里全是难以吸收的书法知识。
“王、王爷。”姜挽的出现将这寂然无声的一幕打破。
沈凭听见声音时,瞬间从赵抑的怀中闪身拉开距离,僵硬地握着手中的毛笔,慌乱的视线全部落在了面前的书案上。
赵抑只是在他躲开时看了眼,随后若无其事地把镇尺上压着的信取出,伸去交给姜挽后道:“送去吏部尚书徐大人的府上。”
姜挽在门外候着时,并没想到才离开了一会儿便有要事,等到再回来就意外撞见了这一幕。
此时他看着赵抑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解释,上前把信接过便转身离开了听雨楼。
待人离开后,赵抑朝沈凭看去,目光落在他透红的耳廓,无奈一笑,“倒是本王疏忽了,忘了些关于你的事情。”
落水虽失忆,却没有改变原始的欲望取向。
说着他向沈凭递去手掌。
沈凭见他的手掌停在那毛笔前,意识到对方是要取回毛笔,顿时把被握出汗的笔杆交还给了对方。
“让王爷见笑了。”他有些懊恼道。
赵抑拿过毛笔放回笔搁中,“若是平日得闲,可来府中寻本王教你。”
满山的秋风刮走黄叶,越过天高云淡铺落人间,正值桂花飘香,科举制的试行点也随之定了下来,敲定在魏朝的三个州城,中州,官州,以及才收复回来的越州。
越州在前朝曾属边境大州,以北越山划分侵占前朝国土的外寇领地。
但前朝年间战败赔了越州,先皇因失越州逐渐被朝臣遗弃,最后被儿子赵渊民趁机起兵,弑父杀兄夺位。
而当年先太子为保太子妃腹中胎儿命丧黄泉,最后太子妃下落不明,数月后再找到之时,已是一具森森白骨。
赵渊民能得民心,不仅娶了功臣的谢氏之女为皇后有关,更有一原因,是来自后宫的另一位贵妃裴姬。
裴姬乃先皇后旁支出名的美人,与东宫交好,时常和京贵们来往。
赵渊民曾扬言以收复越州作为聘礼,纳裴姬为贵妃。但后来裴姬因有孕在先,未等聘礼便提前嫁入赵家。
后又值朝堂动荡,攘外必先安内,直到越州被收复,已是娶裴姬二十余载过去的事情了。
如今科举试行选中越州并非皇帝一人的意思,越州从古至今乃文人要地,哪怕是流失的数十余载里失了不少典籍要记,越州也不断为魏朝养贤纳士,人才济济之大州,就连当今两派都有不少官员的祖辈出身越州,以至于能成为试行的首选之地。
时至十月秋闱放榜之际,三州不负众望各出英才,九位贡士披荆斩棘,突出棘围奠定科举制的开端,成为当今天下抱负之人的标榜,让有志之人赢得身前身后名。